大雨瓢泼,雷声轰然划破天际,照亮了无底的深林。
只听铿锵一声。
火星一下窜出半尺,雪亮的光芒劈开云雾——那是一片森冷的建筑群。
瓦片在大雨中泛着异样的光芒,数十年的暗无天日压的屋檐曲折锋利,寒风穿过金石空洞的缝隙,那“呜呜”声像是鬼的哭嚎,从无人看见的地方伸出利爪,寸寸撕裂。
整座宫殿都仿佛陷入了黑暗的湖底,头顶是扭转颠倒的漩涡,巨大的潮流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也压住了内里的两人。
可即便如此,建筑却□□不摧,犹如万年冰原的冷漠,里面冻满了僵死没有感情的尸体。
这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脱离主人的庇护,就算是法器都该日益渐颓,更何况是如此庞大的建筑,甚至只是远处大致一扫,竟觉仿佛昨日洒扫完毕。
脚尖一点,稳稳落地,梅负雪绷着唇,瞳孔缩成针尖。
“诡呢?”肖径深喘着粗气姗姗来迟。
梅负雪冷着脸:“跑了。”
“你让他跑了?”
“他跑不远,”梅负雪放出神识,“此地诡气笼罩,有隐蔽之用,他藏得了一时,却藏不了一世,只要他敢踏出这里一步……”
尾音突兀消失。
风过无痕,吹开深厚的尘土。
两人面前是大片不知名屋檐,建筑群成包围牢牢锁住二人,其他房屋门窗半掩,只有不远处的正殿——
大门不知何时开了,火光幽幽,从殿内透出一星半点的光芒,像是掌风,轻飘飘打在人脸上。
两人一时都伫立原地。
僵持良久,梅负雪率先动身:“走。”
宫殿不小,玉瓷石砖,踩在上面坚硬冰冷,寒意似乎能穿过靴子渗透到脚底,宫殿的深处是间书房,房里桌案摆着烛火,烛星子忽闪忽灭——但温度是灼热的,就在不久前,这里有人待过。
梅负雪慢慢蹙起眉。
肖径深问:“如何?”
梅负雪言简意赅:“自己来看。”
肖径深几步上前,伸手一翻,露出了桌案零乱的纸。
上面从上到下记录了肖家发展至今的大小琐事。
景和年初,汀城瘟疫爆发,肖冷洲救万人于水火,至此成立肖家。
景和百年,肖家药材培育成功,愈伤效果突飞猛进。
景和年末,肖家第十一任继承人降世,天资卓越,族中倾力培养。
肖家出了第一个仙……
肖家立足世家前列……
肖家……
昱弈二十一年,战争爆发,肖家被迫迁移。
“……”
纸面字迹歪斜,却井井有条,显然是被人用心整理的缘故,每件事中甚至还有标号,标号有圈有划,意义不明。
肖径深不自觉收紧手:“这是什么?”
话虽这么问,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从你家藏书阁翻出来的,”梅负雪说,“整理得怪齐。”
“他为何要找这些?”
“不知道。”
梅负雪拿过纸,目光一扫,定格在了红圈标注的字上。
——第十一代肖家主成功飞升成仙。
“……”
如今排得上号的世家基本出过仙,仙对于任何门派来说都是足以带动全族上升的台阶,也是仙门中敏感话题,仙的实力大家有目共睹,所以在他生前几乎无人会议论他是如何成的仙,只有身死道消,才会有不忿之人四处打听,妄图复刻成仙道路。
但终究痴心妄想。
纸的主人是只诡,这被圈起来的仙显然不是此解,梅负雪又翻了几页,看见了记录肖家先祖密密麻麻的飞升经历。
“……”
“仙门至今飞升的仙都有书籍整理,且留存于市面,甚至学宫还开设了专门的课程,这些都不是秘密,但具体情况恐怕只有每家藏书阁才有所记录,尤其是你们家,”梅负雪看向旁边,“你家口风太紧了。”
肖径深却说:“事出有因,没办法。”
梅负雪也没追问,继续道:“飞升对每个家族来说都是大事,甚至能成为一个家族的命运节点,尤其对你们这种修为偏弱的医药世家,更是一大转折,同时这也是你们家族命脉的根源,甚至凝聚了家族大部分的气运……我知道了。”
“……”
梅负雪声线紧绷:“他在找你家的气运节点。”
“不可能。”
“……”
肖径深反驳:“一个家族,或是修士发展至今经历过的所有坎坷,皆是气运的爆发点,实力越强悍,天资越高,气运也就越强,反过来亦如此,两者相辅相成,离开谁也不行,你说他想找我家气运节点,无非是想把气运转到自己身上,以供修炼突破,肖家确实没有比当年先祖飞升更澎湃的节点了,但这不可能。”
“……”
“气运是何等缥缈?”肖径深步步紧逼,“他想窃取这段气运,就必须改变原有轨迹,如何才能改变原有轨迹?那必然是阻止当年的事情的发生——也就是阻止肖家先祖的飞升,这简直天方夜谭,他才多大,飞升是已经发生的事情,怎么能改变?就算能,天道也不会允许,这般打破平衡的能力是无法存在的,佛诡就是前车之鉴。”
梅负雪面不改色,任由着对方争辩不休:“若他已经做到了呢?”
肖径深嗤笑:“他莫非还能见到我家仙祖?”
“……”
“嘭”地一声,大门豁然一开,夜幕之下一个人影蓦地显露,他身穿藏青长袍,披肩飒飒作响,眉眼像是凌厉的刀锋,浑身甲光附着,雪亮的光芒割开黑暗的笼罩,迈步进来时腰间叮咣一阵杂音,定睛看去,是块木质令牌,令牌上赫然是大大的“肖”字,“肖”的下面,还刻了署名。
肖家第十一任家主:肖冷洲
肖径深:“……”
梅负雪:“……”
“世家鼎盛,灵修同样实力为尊,我肖家虽开拓新医药先河,震慑灵修,却堵不住悠悠众口,如今我半仙已久,雷劫将至,只要熬过今日,我肖家必然举世闻名!”肖冷洲高举长剑,声震苍穹。
四面八方顿时传来应和的呐喊:“家主威武!家主必胜!我肖家百年大计成败在此,到时无人再敢蔑视我肖家实力,我肖家也是出过仙的鼎盛世家……”
这仿若邪教教主起义的一幕震得二人傻在原地,梅负雪余光一扫,就见周身景象早已大变模样,二人正处在一片连绵的山脉中,远处密密麻麻排了一长龙的人,个个容光焕发,脸红脖子粗得叫喊,仔细看去竟都是肖家子弟。
懵然之下梅负雪下意识开口:“什么玩意儿……”
不待反应,就见人群正中央的肖冷洲眉头一拧,刀割般的眼神定在二人身上,剑尖唰地一转,言辞厉色:“尔等何人?竟敢擅闯我肖家禁地,莫非是外族派来的奸细?众弟子听令,给我拿下他们!”
“……”
“……”
两人面色遽然一变。
不待反应,就听周围一阵刀枪剑鸣,寒光齐刷刷包围二人。
此时也顾不得辨别现在是个什么奇葩的处境,梅负雪大惊失色:“这不你家吗?怎么还要抓你。”
“我他娘哪知道?”肖径深目眦欲裂,“你跑到梅家先祖那说你是他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孙你看他信不信。”
还未争出个结果,就听一声清啸,两人不约而同转头看去,就见肖家先祖手持名剑,屹立山脉中央,居高临下地俯视二人。
“宵小之辈,尔等竟冥顽不灵,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说罢双手挥剑,灵力凝聚巅峰,剑光闪瞎人眼。
半仙实力自然是不言而喻,许是身处主场的缘故,这一动作顿时搅的风云变色,落石如潮水,肖家先祖庄严肃穆,气势逼人,一系列前摇完毕,他冷冷一哼,剑气当头劈下。
说时迟那时快,梅负雪抬手召剑,葬雪吟应声而出,只见半空流光溢彩,剑气转瞬至前,两道招式迎面相撞,爆发出与众不同的亮光。
轰然巨响!
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直面而来的剑光未伤到二人分毫,梅负雪蓦地回眸,就见不远处的地面半死不活躺了两人。
“抓住他!”人群喧闹,“看他是哪家的奸细,居然在家主渡劫时图谋不轨,待家主成功飞升,定教他们不得安生。”
激烈的争吵声不断,肖家弟子飞速掠过,耳畔传来断断续续的风声,肖径深如临大敌,正要厉声呵斥,就见那些身影在挨着人的刹那如云雾般散去,看得见,摸不着,破散后又在身后凝聚成型。
——幻象。
无形的秤砣蓦然下坠,就连空气似乎都凝实成结,整个世界好像都套上了麻袋,闷得人喘不过来气,云雾中出现了闪烁的雷光,夺目明烈,刺得人眼睛生疼,恍惚间周围的世界都开始旋转,这不是假象。
广阔的山脉刮起不同寻常的风暴,云雾重重叠起,像是巨龙盘旋,头顶出现了倒扣的漩涡,天道的锁链关住了山脉中央的身影,只听一声巨响。
雷光倏劈下,那震天撼地威力几乎波及了每一个人,即使搁这山遥水远的距离,也挡不住那可怖的响动。
这就是飞升雷劫。
梅负雪怔然一瞬。
“真是我家先祖的雷劫,”肖径深喃喃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梅负雪显然也没弄清楚状况:“成仙之劫无一不是惊天动地,一旦开始无论身处何位,甚至万里远都能感受余波,先祖就算想遮都遮不了……你家为何如此忌讳这事?”
“……”
谁知肖径深闻言突然陷入诡异的沉默,还没等梅负雪追问,远处闪烁的雷劫就有了答案。
只见第一道雷劫轰然下落,山脉截断,巨大如同蜘蛛网的震裂遍布百里,肖家先祖陡然腾空,高呼肖家名号,在一众弟子的期盼中迎面而上,半仙与雷劫的碰撞势不可当,梅负雪下意识埋首抬手,飓风如有实质横扫天际。
待硝烟散去,山脉中央多了大大的人形裂缝,裂缝旁遍布碎片,定睛看去还泛着灵力的光泽,空气一时间陷入诡异的安静,不多时,地下传来一连串闷咳。
裂缝中爬出一张焦黑似炭的脸。
“……”
“救……”肖家先祖颤巍巍伸出手,“来人……”
“快!”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快给家主上药,第二道雷劫还有时间,我们要速战速决!”
说罢一群人跟蚂蟥过境般冲了进去。
肖家显然是准备万全,药膏担架甚至有轮椅,肖家先祖还没说什么,一群长老已经强行把人架了起来,然后愈上药跟不要钱一样直接从人头上开浇,雷劫余韵没过,皮肤仍在灼烧,新生的血肉就开始生长,两相之抵简直生不如死,肖家先祖扶着拐杖声音颤抖,但来不及说话,头顶黑云雷光闪烁。
“众弟子听令,撤退!”长老一声令下,弟子齐齐扭头就跑,那架势跟后面追了个血盆大口的野兽——但实际来者比野兽还要恐怖。
轰!
第二道雷劫落下。
这次烟还没散,长老已经振臂呼喊,许是方才效率太慢,这次一群弟子直接抬着一个药桶冲往前线,先祖还没反应,就已经被人架着身子头朝下扔进桶里,桶内顿时咕嘟咕嘟一串冒泡。
仅仅是少顷的功夫,先祖就被人提着脚拽出来,板板正正定在了雷劫正下方。
“……”
第三道雷劫过后,先祖已经认不出人形。
远远看去只能看见状似脸皮的东西抖落一层灰,声音从黑洞般的嘴中气若游丝的发出:“我……我不渡了……我不渡了……我……”
弟子们视若无睹,一哄而上。
“……”
肖家飞升比命长并非秘密,但道听途说和眼见为实差距还是很大的,梅负雪两眼发直,看得久久不能回神。
良久的死寂后,旁边传来肖径深幽幽的询问:“我记得……你说自己是半仙,也该快了吧……你准备何时渡劫飞升?届时记得知会我一声。”
梅负雪眼皮跳了跳,僵硬地扭过头,声音颤抖,强装镇定:“区区雷劫……”
轰然巨响。
接二连三的撞击终于击溃防线,脚下一阵天崩地裂的摇晃,头顶碎石滚滚,这一下似乎抽干了脊髓,山脉再也支撑不住,从外围开始向内塌陷。
危险来临之际自然保命重要,肖家弟子效忠家族却也不代表乐意白白送死,霎时人群一哄而散,又因着顾及家主,只得朝着内里奔去。
此时此刻,逆流而上就衬得极为显目。
“梅负雪!”肖径深忽然提声,“北边!”
梅负雪骤然回眸,就见山脉的最北边的裂缝旁站了个黑影,周遭数块碎石落于其上皆如云雾消散——正是那逃窜的诡修。
葬雪吟转瞬即出。
哗——
巨大的冲击刺痛耳膜,周围传来奇怪的“咔吧”声,远处裂缝之上又出现了新的裂缝,这是幻境崩塌的迹象,阵法太脆了,根本容不下堪比半仙的一击。
黑影明显踉跄了一下。
梅负雪身形一动,正要趁势要命,脑子却传来一声嗡鸣:
“梅负雪。”
“……”
沈无眠的声音清晰可闻:“方才那阵法我查到的不多,但可以确定那并非灵修所匹及的,甚至涉及佛诡之术,你们从哪搞来的怎么个东西。”
“……”
远处黑影突然消失了,梅负雪瞳孔缩成针尖,神识铺天盖地生长:“先别管那个,帮我看看这是什么阵。”
言毕一挥袖,音画同步。
沈无眠快速掠过,突然绷紧声线:“这跟刚才那个阵一样。”
梅负雪一愣。
“若说方才是稳扎稳打的阵基,那眼前这就是个简略的实验品。”
“……”
“你现在环境是不是只能看摸不着?这就是缺少引子的证明,正常阵法不会这样,所以这只是个失去作用的试验品,阵法创建者应当早就准备充足,连阵基都建好了,只差一位最重要的引子。”
“……”
神识笼罩整片天地,梅负雪面色沉得发黑,目光扫过最后一处山脉时一滞,倏而定格在了那里。
破空骤响,葬雪吟直取命脉,“嗤”的一声,预想而来的血花四溅没有发生,黑影随风舞动,像个僵硬的死人,梅负雪眨眼来至跟前,在看清后心跳露了一拍。
黑雾散去,露出了里面轻薄的纸人。
——傀儡。
也正是这时,头顶传来密密麻麻的碎裂声。
这仿佛是敲开顽石的尖锤,幻境轰然崩塌,流光作鸟兽散,露出空当无人的宫殿——这已经不是宫殿了,在半仙的全力一击下,墙壁梁柱坍塌断裂,天空呈现出梦幻的色彩,巨大的牢笼倒扣宫殿,那是禁制的缘故。
有人悄无声息下了咒术,将来人都困在了殿内。
梅负雪脸色顿时难看至极。
肖径深落地赶来:“如何,人呢?”
梅负雪冷声道:“中计了。”
不待肖径深再追问,梅负雪率先开口:“阵法需要引子支撑,应当与你家先祖生前的物件有关,东西你保管在了何处?”
“牌位在祠堂供着,弟子走手续就能进,应当算不上先祖生前的遗物,若是譬如先祖掌族时的身份令牌……都是由家族嫡系保管,且一旦有所异动我都瞬间察觉,更何况那地方除了我基本没人能进……”
肖径深说至此,突然面色一变,梅负雪也意识到了什么,两人四目相对,异口同声:“藏书阁!”
……
吱呀——
大门缓缓打开,月光趁机钻进屋内,微弱的光芒衬得藏书阁格外冷清,祁白川动作一顿,慢慢放下书,看向门口不请自来的人。
“这么晚了,”声音穿过书架,笑吟吟的,带着不可察觉的亲密,“仙长还在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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