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尊客驾临，孟家何其荣幸，在下愧不敢当，唯有薄酒一杯，粗肴几味，聊尽地主之谊。”
沸笙堂内，一片喜气洋洋，孟家主抬手行礼，言辞恳切。
“孟家主盛情相邀，我等感激不尽，又如何担得起尊这一说？”
“诸位都是仙门仙君，我孟家远在无终，劳烦各位长途跋涉，实在对不住。”
“孟家主真是客气……”
无终城与孟家都算不上奢华，孟家正堂更是简朴至极，沸笙堂却金碧辉煌，乍一看去还有些刺眼，像个精致漂亮的漆盒，里面装满了发霉的首饰。
“孟家虽坐落无终，但那也是无奈之下，现在孟家后辈天资卓绝，孟家重回世家巅峰，指日可待啊。”
孟家主连连摆手：“言重！言重了，不过一榆木小儿，我先替向秦谢谢各位。”
“孟家主，您就别谦虚了，今日大家汇聚一堂，不就是为了向秦的生辰礼吗？宴席开了这么久了……怎么还不见小少爷？”
“好好好……来人，请孟小少爷进堂！”
吱呀——
门开了。
交错的酒盏顿时静了一瞬，堂内灯光惶惶，映照出了一张张泛光的面容，桌案洒落的酒水成了照妖镜，一时赤白交替，所有人的表情都刻在皮下，都刻在头颅细小的骨缝中。
门外露出了一个瘦小的身影。
——孟向秦。
孟家小少爷年岁不大，今日生辰礼穿得精神十足，一身鲜艳的红袍子，袍边金线缀着鸟纹，脚上蹬着虎头靴，众目睽睽之下，步履稳妥，颇为少年老成，可仔细看去，却觉得有些违和。
五六岁的年纪，该是最活泼好动的时候，孟家小少爷顶着腮边两团雪——是几近透明的苍白，冷得没有人味，只有随着指令亦步亦趋地走着，两只眼睛呆瞪瞪嵌在雪里，金光从头顶洒落，暖不透一身的寒气。
孟家主俯身伸手：“向秦？”
孟向秦行至跟前，眼珠子微微颤动，仿佛刚回过神般张了张嘴，后知后觉端起小手：“父亲。”
孟家主摸了摸他柔软的脸颊，笑道：“向秦这是害羞了？”
“……”
“父亲……”许是年纪还小，孟向秦环顾四周，在窥到后面一众探究的目光后磕磕绊绊正回身，有模有样道，“向秦并非害羞，只是……只是……”
孟向秦只是了半天却没只是出个所以，后面的宾客却笑了：“孟家主，向秦还小，你就别为难他了。”
孟家主笑了几声，也不避讳，顺势接道：“让诸位见丑了。”
“孟家主哪里的话……向秦这般年纪就果敢有为，乃是我们仙门后辈的榜样，”那人说着，随即声音一转，“今日是向秦生辰礼，照理说是测天资的最好时机，但听闻孟家已经提前测过了，不知今日……”
“当然是照常，”孟家主说着，意味深长地朝下看了一眼，“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能少得了天赋测试呢？”
“……”
“也对。”那人怔愣过后干笑了两声，还未出声，就听孟家主又道：“可是……苏家少爷还未来，我们就这样开始，总归不好吧。”
“……”
堂内瞬间哑然，少顷的沉默，众人齐刷刷扭头——都看向了角落里的某个人影。
那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觥筹交错，对方有别白日，一身繁复的花纹华贵至极，此时此刻却低垂着头，手中杯盏泛着水润光泽，酒面倒映出低落的眼尾，和没有表情的面容。
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即使是面对几十余对强烈的注视，却好似根本没有发现般，抿着嘴，沉默地看着桌上的佳肴。
直到一声轻响。
托盘磕在桌沿，一双手伸了过来，瓷盆盛着满满的羹汤，不知是不是不小心，落桌时瓷盆颤了颤，顿时“听哐”一声，酒盏翻倒在地。
祁白川骤然回神。
“对不起，”杂役“噗通”跪在地上，“公子，我不是有意的，公子……我这就给您再准备一份……”
杂役双肩颤抖，惶恐不止，头一声一声磕在地上，沉闷得仿佛生锈的警钟。
祁白怔愣一瞬，在看到这一幕后立即意识到什么，转身弯腰想腰扶人。
谁知手刚一伸出，就见对方忽然一缩。
半空中的五指成了洪水猛兽，杂役连连退了几步，声音惶恐，避之不及：“公子，我是新来的，所以不太熟，还请公子大人有大量，饶我一命……公子饶我一命……”
言辞恳切，字句含泪，杂役抹着脸，说话间露出了那对漂亮眼眸，里面冷冷的，充斥着淡淡的警告。
祁白川张了张嘴。
“怎么了？”孟家主快步走来。
祁白川立即回身，步子一跨，有意无意遮住了身后的杂役，哑声道：“无事，酒撒了而已，谢孟家主关心。”
孟家主眉头一皱：“连这点小事都做不了，孟家要他有何用？”
“是我碰倒的，”祁白川说，“他还未来得及收拾。”
“……”
“那好吧，白川无事就行，”孟家主露出了关怀的眼神，“话说白川啊……苏家少主怎么还没来？我记得下午过半他就到了，之后听说你在，便急匆匆赶去找你……”
“他要事在身，”祁白川低着头，看不清神情，“方才同我交代了族中要务，便去寻苏家主了。”
孟家主惊讶道：“白川的意思……莫非是苏家主也要来？”
祁白川：“是。”
孟家主激动难掩：“大致何时？”
祁白川：“宴席结束后……”
嘭！
一声巨响。
屋内狂风大作，玉瓷碗筷哗啦碎了一地，惊呼声此起彼伏，但还不止于此，只听一道厉喝乍响半空：“孟绝凌在哪？”
这一声蕴含着无穷的威压，竟直接穿透皮肉慑入灵魂，在场的都非等闲之辈，但绝对没有这个实力，一时间刀枪剑戟遽然出鞘，各个如临大敌。
又是轰然声响！
硝烟如炸开的锅四处逃窜，终于露出变动中央的身影——是双靴子。
靴子通体漆黑，只有鞋底灰纹繁复，犹如脚踏乌云，靴子的主人稳如泰山，待落地后大步一跨。
哗——
“孟绝凌，给我滚出来！”
说话人是个剑眉星目的中年人，他一身猎猎红衣——不是那种张扬的红，而是用于点缀的粉红，这般颜色过于挑人，较少作为常服出现，故衣服又添了不少暗纹，生生压下了那股子艳劲，此时套在一个威严肃穆的掌权人身上，倒也不显得不伦不类。
在场的人几乎第一时间就认出了他的身份。
苏家现任家主——苏济海。
苏济海单手持剑环顾四周，目光厉如刀割，精准无误的定在了某个身影上。
孟绝凌灰头土脸登时倒退几步，大惊失色：“苏……苏家主，这是发生了何事？怎么请得您如此大动干戈……”
苏济海冷笑一声，脚下一转，左手拎出一个人。
那人衣服还算整洁，手脚却绵软无力，面色苍白的吓人，仔细一瞧才发现，是脑门上顶了个包，通红反光，中央还印了个板板正正的五瓣花，开得娇艳美丽，像是什么东西生生砸出来的。
“这……”孟绝凌抬起手指，颤颤巍巍指着顶上那朵花，“这不是苏少主吗？苏少主？苏少主你怎么成这样了？”
“你还有脸装模作样？”苏济海怒极而笑，“我苏家向来独身世外，不欲繁杂，前几日你家送来请帖，我是看你诚心诚意才让枕书去的，结果凳子还没坐热，就暗中勾结，意图谋害我家枕书……说！”
苏济海铿锵一声拔出剑，严词厉色：“你孟家意欲何为！？”
“冤枉啊……”虽同为千年世家，但各家实力差距也极大，孟绝凌惊恐地看着鼻前一寸的剑光，竟“噗通”一声跪下了，“苏家主，我孟绝凌向天发誓，苏少主进门时绝无任何差池，不信您问问在座的各位仙长，大家可都看着呢！”
许是来的大多同孟家交好，一群人眼见苏济海脸色黑到底，立马纷纷出言劝阻：“是啊，苏家主，方才孟小少爷正要测天赋，就被苏家主拦下了，说什么也要等苏家少主来才继续，我们怎么劝都没用啊……”
苏济海听得额角直抽抽，刚要继续质问，就觉手上一阵骚动。
“爹……”声音几不可察觉。
苏济海一愣，赶忙低头看去，就见苏枕书惨白着脸抬起头。
父子俩四目相对，苏枕书一把鼻涕一把泪，“哇”的一声扑倒在父亲怀里：“爹！我刚刚……我差点就死了，上次学宫也是这样，要不是爹给我的保命法器……我就……我就再也见不到爹了……”
苏枕书作为苏家的独苗苗，自然也是备受宠爱，他说到最后都已经口齿不清，却还坚强固执地继续，这副模样落在亲爹苏济海眼中，自然是心疼万分。
“枕书啊……你告诉爹，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是他！”
苏枕书擦着眼泪，当机立断一指——
那赫然是才接过新酒杯的祁白川。
约莫是旁边的杂役实在怠惰，方桌乱了半天还是原模原样，祁白川只得捧着杯子站在一旁，就连宽大的袍子都湿了不少，上面的五瓣花恹恹的开着。
苏济海眼睛一眯，待看清衣服后面色登时变了。
“爹，就是他！”苏枕书浑然不觉，缩着肩膀抽噎哽咽，“上次打坏我保命法器和佩剑的是他，这次打晕我的也是他，爹你今日在此，可要好好帮我教训一下……”
只听“嘭”的一声，苏济海回身就是一脚，顿时天旋地转，苏枕书只觉膝盖一疼，整个人“噗通”跪在了地上。
“大胆竖子！我就是这么教你待人之道的？”苏济海怒发冲冠，“还不给我速速跪下！”
苏枕书一下子傻眼了，还不等辩驳，就觉凉风嗖嗖，后脑勺一股大力袭来。
咚——
沉闷的声响传出老远，堂内一时间安静的可怕。
苏枕书看着近在咫尺的地板，满脸呆滞。
“哎呀！”
苏济海一扭头，状似才发现般，手一松，扔下苏枕书快步走到祁白川跟前惊讶道，“这位仙长生的玉树临风卓尔不凡，一看便知贤良方正，敢问仙长来自何方？”
“……”
祁白川看了一眼突兀变脸的苏济海，然后攥紧湿润的袖子，一言不发。
“仙长？仙长你能听见我说话吗？”苏济海笑呵呵地不觉有误。
孟绝凌脸上却写满了懵：“苏家主，这……这不是您外甥吗？”
“……”
苏济海笑容突然凝固，然后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径直倒抽一口凉气，边退步边连连摆手：“哎——使不得！使不得啊孟家主！这可使不得！”
话毕头一扭，瞅准四肢伏地的苏枕书，哗啦一把拽起，苏枕书茫然未消，顶着头上俩对称的红包，脖子跟鹅似的伸了老长。
“逆子！”苏济海声音浑厚有力，“还不快拜见你表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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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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