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顶，森林寂寥寒冷，火烧过的残骸成了伪装的面具，偶有风过枝梢——这像是某种进攻的号角，甫一奏响，天幕密密麻麻爬满了鬼的爪牙。
嘭！
一声巨响传出，惊得偌大的寺庙呜呜抽泣。
身体砸在地上，祁白川顿时咳了几声。
已经分不清是第几次这样。
庙的后面是食人坡，坡中深林密布，晦暗无光，看起来凶险万分，却只是个入口。
里面的状况鲜少人见，亦或是见过的人都没能出来，哪怕是灵力傍身的修士也不敢轻举妄动。
屋里跪地哽咽已经留在了昨日，洞窟里固执的离去似乎也成了飘渺云烟，失去了大人的庇护，祁白川却出乎意料的恢复了精神，几番尝试跑出后，满身狼狈的退了回来。
少年躲在后面，看着自己那把破烂满是豁口的剑，欲言又止。
“那个……祁公子，”他试探道，“你伤还没好，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庙门口设了结界，不远处的枯树上挂了飘摇欲坠的人——那赫然是破庙的前任霸主。
而此时此刻，他已经成了一具没有温度的尸体，如同张扬的旗帜一般，那张僵死的脸大刺刺地怼在半空，远远隔着座山丘，都能看见这边招摇的情景。
如同立威似一般。
祁白川半阖着眼，肩膀深一下浅一下的浮动，显然是累的不轻。
“公子，这庙的前主人就是最大的食人头子，听闻他原先是个走南闯北的镖客，这才不忌荤腥，起了吃肉的头，后来陆续赶至的修士见他活得生龙活虎，也就起了效仿心思，久而久之……直到碰见了您兄长。”
“食人坡不好走，更何况我这庙只是个入门，越往里，疯子越多，虽然有河床在不会迷路，但大家都知道这地，自然也有不少人守株待兔，等着送上门的肉，就连您兄长那般实力，都要先行探路……”
天空黑压压的，像个密不透风的麻袋，祁白川歇息了少顷，“铿锵”一声拔出剑，就要再次出结界。
“哎——”
少年一声哀嚎，忙不迭手脚并用的扒住人，“英雄！侠士！住手啊……身体可不是这么倒腾的。”
少年修为并不高，年纪比祁白川差不多，能活到现在纯凭眼尖手快外加极其稀有的医师身份，此时见到祁白川不顾死活就要跑出去，上来就是一个猛扑。
祁白川顿时一个趔趄，身形一晃差点栽倒在地。
“公子，咱们又不是活不下去，你作甚要这样……”
祁白川忽然回头打断：“你不是说出去了就能吃饱？”
少年一噎，干巴巴道：“那也不是现在啊，你现在又没有修为……”
“我不出去，就永远无法修炼。”
“你没有修为，就不能出去。”
祁白川提着剑转头要走。
少年猝不及防之下又被拖了老远，两人半拉半扯又愣是挪到了院子门口，少年满脸惊愕，显然是没料到自己竟然会被一个没有修为的同龄人弄的那么狼狈。
眼看二人都要跑入虎口，电光火石间他大喊出声：“等等！”
祁白川充耳不闻。
“公子，你不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人，但若你再如此执拗，上次偷袭的食人魔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
祁白川终于停住，然后回眸居高临下审视良久，出口询问：“我之前，也有人这么走？”
“是啊，”少年见对方有戏，立即接了话头，“很多呢！我这庙前前后后换了不少人，包括那食人头子……但他其实是鸠占鹊巢。”
“……”
“我家就在这附近，火刚烧起来的时候最危险，那时我父亲还在，他就带着我躲进这庙，苟延残喘了不少时间。”
“……”
少年说着，语气不由自主带了没落：“这期间前前后后进了几波人，大多是本领还不错的修士，他们见我爹是个医师，就留给我们一口饭吃，我就这么苟延残喘下来，看着一波又一波的人进来……然后休憩上路，再沿着雪里鸿往下走……当时有两位公子，也是同您和您兄长一般，不顾重伤就要往外跑。”
“……”
“彼时食人的苗头才刚起，庙里就多了两位细皮嫩肉的孩子，那些恶魔自然不会放过，临到深夜就找上门来。”
祁白川说：“他们死了。”
少年说：“没有，那食人头子受了重伤，废了半条命才逃出去。”
“……”
“两位公子实力不凡，但其中一位公子来时就受了重伤，昏迷不醒，是另一位把他背来的，他见我是个医师就恳求我救他，可我无能为力，”少年叹气，“受伤的公子伤及根基，气都快断了，可阳关没什么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有外面的名门……于是他们二人歇了没多久，就朝着阳关火墙去了。”
“……”
少年道：“我后来再也没见过他们。”
祁白川：“阳关消息闭塞，你自然没见过。”
少年说：“从这里离开的所有人，我都没见过。”
祁白川说：“人走出去了，你理应没见过。”
“……”
少年再也憋不住气：“他们那是死了！”
祁白川说：“你没见过，又如何知晓？”
“……”
好似一团棉花堵在嗓子里，少年气的胸中郁结，张嘴大声道：“前几日还不想走弄的一身伤，这几日又非要出去弄得一身伤……你是有人保护，又不是快死了，怎么一天天光想着跑出去送死……”
“明日我就该饿了，”祁白川突然上前一步打断，“届时脾胃阵痛，余韵不止，浑身都会没有力气，我走不了多远，可我哥后日才能回来。”
少年一愣，似乎并不明白对方为何能如此精准的做出判断。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祁白川拔出剑，“我想出去。”
少年下意识反对：“可你没有……”
“只有走出去，”祁白川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我才能修炼。”
“……”
“喂——”
夜风呼啸，声音尖锐穿透黑云，少年抓人不及，一个踉跄被绊倒在地。
身形消瘦不堪，却如风如火，刹那间爆发出惊人地力量。
只听咔嚓一声，靴子碾断枯枝，长剑铿锵出鞘，雪亮的光芒刺痛眼睛。
祁白川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深林中。
……
食人坡原名云来栖，最初其实是佛寺的后山，常年钟灵毓秀，引得许多人来观摩上香，佛寺后门挨着河床，河床后就是山谷，河一路绕过群山，带着期冀淌向遥远的境边。
这是个出名的寺庙，庙中香火贡品不断，寺庙的主人是位大佛陀，渡过了几层尘缘，也是佛诡之之战中强有力的存在。
可这样一位堪称后盾的佛陀，却无故消失匿迹。
有人说是陷入了大诡的纠缠，也有人说是崇道来时顺路杀了，但现时至今日，结果如何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诡修很憎恶佛。
佛陀死后，庙就成了无主之庙，三修互不干涉，庙里大多都是些普通百姓，诡修进门简直毫无阻塞，于是往日庇护的寺庙成了修罗场，仅仅一夜时间，温热的鲜血洒满了城池。
寺庙没了，佛陀依旧没有出现。
城里成了诡修的炼狱。
“……”
剑鞘冷硬，雾气黑沉沉压下来，祁白川握紧剑，冰凉的温度穿透掌心，冻得血液都要凝固。
身体常年亏空，河床里的伤势还未恢复，现下又几番奔跑，内里早已不堪重负。
匆忙间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祁白川一声闷哼，铁锈味如开了闸般一股脑都涌了出来，但他的脚却没有停。
身后密林传出密密麻麻的窸窣声，像是永远无法摆脱的蜱虫，深深扎根在皮肉肌肤上，躲藏在脚下亦步亦趋的阴影中，逼得人不得不往上爬。
跑出去！
跑到外面！
无形的种子埋藏心底，执念生根发芽，疯了一般蔓延生长。
皮肤下的青筋一抽一抽的鼓动，鲜活的像是无数条蓄势待发蟒蛇，汹涌急迫，獠牙锃亮，恨不得冲破桎，撕得人鲜血淋漓。
血花从头顶抬起，单薄的肩膀撑起来整座骨朵，花瓣的脉络忽闪忽现，身体里岌岌可危的养分降到低谷，血液中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
跑出去！
祁白川咬紧牙，目光灼灼。
只有出去才能修炼。
只有出去才能吃饱饭。
阳关的馒头太冷太硬。
干煸的碎屑根本填不满**的躯壳。
只有跑出去！
只有去到外面。
只有逃离这里……
破空声传来，千钧一发之际，祁白川骤然回头，剑锋险险擦过发梢，脸颊传来刺痛，他却像是感受不到，迎着直面而来的危机，猛地抽手。
锵！
长剑出鞘，雪亮的光芒划破天际，少年青涩的面容出现裂缝。
持剑的姿势太过生疏，仅仅是窥见学来的皮毛，竟也能抵得人虎口发麻，对面惊愕一瞬，露出了半张熟悉的脸。
是洞外徘徊的身影。
他没有死！
祁白川迅速瞥过一眼，果断弃了剑。
失去阻力，对方顿时一个趔趄，“噗通”摔倒在地上。
祁白川迈开腿，身后传来粗鄙的怒骂，远处出现了金灿灿的光芒，像是初升的太阳，充满了希冀与期望。
“你逃不掉的！你逃不掉的……”
嗓音喑哑，仿佛堵塞了化不开的淤泥，那张嘴成了深不见底的黑洞，无数双手穿破黑暗，朝着前方抓去。
“一个不自量力的废物……阳关烧到雪里鸿下，足有万里远，常人百十年都走不完，更别说你……一个只能依靠他人，没有修为的废物……”
声音说到最后，竟开始笑了起来。
“你逃不掉的……你逃不掉的……”
躯壳成了行尸走肉的容器，五脏六腑顿时失去桎梏，随着动作叮铃哐啷的砸在肉壁上。
“我走不出这万里阳关……没有人能走出阳关……就算出去了……你也会生生世世活在阳关的阴影下……你逃不掉的……你永远都逃不掉的……”
胜利就在眼前，灿烂的金芒刺痛眼睛，祁白川充耳不闻，一脚踩下崖边巨石，在身影重叠的刹那纵身一跃——
哗——
光照在脸上。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极其缓慢，身体轻飘飘的，仿佛跌进了绵软的糖衣，清爽的风吹散了所有烦闷，温暖久别重逢，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祁白川睁开眼——
深林的尽头，是片空旷低陷的沟壑，这不是普通的裂痕，而是某种极端力量碰撞后的毁灭，而沟壑由外到内层层加深，像是堆积的褶皱，丑陋粗鄙，在漩涡的正中央处，一股浅淡，金色的光芒灼热发烫，光芒的源头，赫然是一具跪坐的尸体。
腐烂的躯体像个无底洞窟，风过沙沙作响，发出嘶哑难听的回音。
祁白川顿时僵住了。
只听一声轻响，半边骷髅耸动，一顿一顿，如同生锈的齿轮，抬起了两只黑洞洞的眼眶。
“……”
“你逃不掉的！”
嘭！
脚裸传来巨大拉扯，来不及反应，祁白川猝不及防之下跌落悬崖。
霎时天旋地转，翻滚间不知撞到了什么东西，胃里翻江倒海，祁白川眼前一阵发黑。
许是终于耗尽了力气，在身体的最深处，一种熟悉，而不可遏制的抽疼，急不可耐的冲了出来。
冷汗瞬间冒出，祁白川捂着腹部，狼狈的朝下滚去。
来时的路成了不可逾越的高山，尖锐的枯木成了厉鬼的爪牙，根根刺进身体，耳膜传来窸窣的震动，是崖边有人追了过来，那如影随形的声音伴随着碎石滚落，重重敲击耳膜。
“你逃不掉的……你是逃不掉的……”
似乎经过了一个轮回的煎熬，声音才渐行渐远，翻滚终于堪堪停下。
祁白川侧躺在地，散落的黑发遮住了他的脸颊，冷风呼啸，发出“呜呜”的哭喊，裸露在外的肌肤轻轻颤了颤。
不知过了多久，四肢慢慢回温。
祁白川虚弱地撑起身，动了动手，摸到一片坚硬的干冷。
触感有些熟悉，是不见天光的冰凉，他重重喘息着，手中用力，拨开脸上的发丝，看见了一片橙红的暖光。
柴火噼里啪啦的烧着，微弱的光照亮了四周——身前多了块帕子，帕子上是半块干透的馒头，馒头旁是个豁口碗，碗里清水潋滟，映照出一张疲惫苍白的脸。
记忆中熟悉的洞穴并未有任何不同，光芒一闪，祁白川愣了愣，突然朝前看去。
灼热的温度扭曲了空间，洞穴中央是个柴火堆，火光后是阴森的洞口，洞口处设了防御迷阵，迷阵外是望不到头的枯树林，森冷恐怖。
忽而一阵骚动，枯枝折断，重重包围中露出了一道人影，随着窸窣加剧，阴影之下，终于露出一张守株待兔已久的脸。
“……”
“你逃不掉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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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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