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彧轻轻发起抖来,呼吸急一下缓一下,一瞧便是让气着了。
看着男子咬紧的腮帮,纪胧明心中暗叫道:太沉不住气了,纪胧明啊纪胧明,怎么还是这么毛躁。你现在打不过人家,说你被送来送去又怎样,骂你是乞丐也不如何,有命不活王八蛋!
只见玄彧缓缓起身,似笑非笑地边点头边朝在旁边踱步。
莫非是叫自己气傻了?
不过瞧他这反应,自己这几句试探倒是没试探错。
数年前朱年与祝亦被掳了来,面前这位年轻将军那时定也知情。
祝亦这心头大患先不提,可朱年就不一样了。
一个宁都人去了姜族,得了几分重用,这本就是上头的恩裳,左不过担心明珠蒙尘这才给了机会。
可这人却不识好歹,反过来狠狠咬自己一口。
何其可恨啊。
“按你说我又当如何,轻轻放过?战场上的事,谁没点良心便会害了几千几万人的性命,我为何不能拿对方在意之人泄愤?说来可笑,他竟肯为了那几百口人出卖高位将领。哈哈哈,莫非他这般蠢,竟觉良将抵不过平民?还是他竟不知一良将能挽救上千上万人的性命,一双狗眼只能瞧见现下这零零散散几位可怜人?”
狂风仍在呼啸,珠子仍在响动,纪胧明却只静静看着不远处的男子。
他又怒又喜,似哭似笑,时而弯下腰来,时而又走得极远。
他的愤怒、憋闷、嘲弄,都是真的,世上再没有比这更真的情绪了。
纪胧明并没接话,视线微微偏开来,正要开口转移话题,说些您收藏的宝剑实在不错啊屋子设计的实在漂亮啊之类缓和几分气氛。毕竟说到底这人也没吼一定不帮自己来着,自己又何苦要同他拌嘴。
“这宝……”
话没出口,面前的男人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熟悉的背影。
背对着她的那人手执短刃,分明略过了她,一进屋便直直奔向玄彧而去的。
那人仍喘着气,缓缓转身朝向那躲了开去的男人,手下一紧便又要出击。
“别!别!”
纪胧明吓得忙跳起来要去拦,奈何衣袖宽大打翻了一片杯盏。
周愿双目赤红,噙着泪怒气冲冲地瞪着玄彧,几乎要将他千刀万剐。
“哪里来的小娘子,哟,火气这么大?”
玄彧斜斜靠着三柄宝剑,面上早已没了方才的激动,换了副嬉皮笑脸的皮子调侃道:
“莫非是慕名而来,也要入我这邢王府让我养着,一生吃喝不愁?”
纪胧明的手才拉上周愿,便叫她一下甩了开来。
眼见她又朝干彧扑去,且那干彧已顺手要拔出剑来,纪胧明来不及思考,直直惊叫出声。
“她是朱将军的妻子!别杀她!”
玄彧闻言,一手抓住周愿手腕,一手用肘部将其按在架子上,将其固定得严严实实,一丝也动不了。
“朱年的?”
玄彧眯起眼睛,凑近周愿几分。
周愿怒目圆睁,纪胧明几乎可以断定,若玄彧敢再近几分,绝对会被狠狠咬下一整块皮肉来。
纪胧明上前走到周愿身边,慢慢将她朝自己这边转了过来,玄彧亦渐渐松了力道。
“你知道什么!像你这种住在金屋银屋的人,知道什么叫平民百姓吗!”周愿猛地一个转身冲玄彧嘶吼道,“你凭什么!你是人吗!向老弱妇孺下手你是人吗!”
玄彧臭名昭著的极大一个原因就是——他从不区分兵与民。
有人曾指责他道“人家妻儿手无缚鸡之力,你为何不肯放过”云云,对方却吐下轻飘飘的一句话便怼得人哑口无言。
“哦,看来士兵吃的不是他们给的粮食,也从不受他们的补给,更不是为他们而战。”
根本无处反驳。
凭着这种流氓想法,玄彧在战场之上根本没有任何软肋。
什么?前方是敌军村庄?该抢的都抢一抢,该杀的一个别留。
什么?我方村庄被围了?该修缮的记得去修一修,该给的抚恤金也给一给。
这么一来,任凭敌军如何折腾,他都一往无前,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
许是不知回答了几次类似问题的缘故,玄彧这次并不打算回答了,只笑着坐到椅上,一脸惬意地看着面前女子痛苦的面容,仿佛被骂的并不是他般毫不在意。
“你这个冷血的败类!除了胜负你还知道什么!你这没良心的畜生!当日朱年如何为你美言,若不是他,你还在宁都当那破烂质子!不论宁都还是玄英,谁拿你当个人看!现在倒好,当了大将军就这样对待昔日友人。白眼狼!”
周愿骂得唾沫横飞,声嘶力竭。
纪胧明哪里见过这样的周愿,听得呆愣在原地也不知如何劝阻。
向来质子不受重视她是知晓的,当年宁都向玄英索要质子,偏偏要的还是嫡出子嗣。向来质子并没所谓“蛰伏”、“细作”之美谈,因为强国往往不拿他们当个人,说到底就是一个筹码罢了,用处已定,谁又会多花力气做这表面功夫呢?
可邢王不是玄商唯一的孩子吗,玄商莫非就没有作出些别的动作来?
“你这个上不得高台盘的私生子,在这邢王府你算什么!休要拿着鸡毛当令箭了,若非你们国主心疼皇孙,哪里轮得到你上战场!你不会真以为顶着邢王之名你就有邢王之命了吧,待小皇孙长大了,有了新的称手之人,你早不知该被扔到哪个犄角旮旯里了!”
纪胧明听得云里雾里,越发糊涂了。
什么私生子,这不是邢王?
再看玄彧,表情终于有了几分松动,可也不过是将笑意些许敛去,并没丝毫气恼羞愤。
这般难听的话竟也没法动摇这人,那为何方才自己凉凉几句倒让他气成那样?
“朱夫人当真女中豪杰,即便不是朱夫人,做张夫人李夫人想来也愿意这般为亡夫争口气的。”
玄彧看也没看周愿气得苍白的面容,淡淡接下去道:
“作为一军统率,出尔反尔作小儿女之态,实在可笑。他既以甘愿当细作,便专心做个细作,为何又将心放在那些个难民身上;既要救难民,便救到底,舍了同胞也叫舍得值些;既舍了同胞去救难民,便好好守护难民,莫要再改变主意。可他没有,他一件事都没做好,不是吗?莫非现下那军粮袋已经过休养生息变得富饶了?天大的笑话!我不过起个头,不论北洲还是姜族不都争先恐后地去刮那里的民脂民膏?”
“你……你……”周愿有些喘不上气,“你不过是恨他连累了你,当初为你进言反而害你多年来受人猜忌,都道你与细作相熟定也不忠于玄英罢了!”
“是。”玄彧答得干脆,“我就是恨他,我恨他救我,将我拉到他的船上却不顾我的意愿,生生将船给翻了,我更恨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毁掉我多年心血。我打的每一场仗都是实实在在的,而他这般儿戏便毁了一切。”
纪胧明不看也知,这男人身上的伤疤不会比任何一位将领少。扪心自问,若她舍出性命建立多年的民心叫人一朝毁了,自己未必就甘心的。
何况是如此荒谬的行径。
没错,纪胧明其实并不很赞同朱年的做法,准确来说是不理解。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可他行事为何这般跳脱,竟当真没有做成任何事……
“报!”
门仍大敞着,外头护卫却并不入内。
“将军,北洲人已打到永夜关了。不知为何他们今日来势汹汹,您若再不回去主持大局,怕就要打到城门口了。”
那护卫声音急切,活像已有人抵着他的脖子般仓促。
永夜关地如其名,非但树林茂密,阳光常年透不过枝叶,且此地狂风大作、冰雪皑皑,是一个极其不佳的会兵位置。
纪胧明闻言看向玄彧,玄彧也在看她。
“祝亦知道你来这么?”
“应该不知。”
玄彧显然是不信的,可他却没有半分对战局的紧张感,反而极为松弛地用手指敲了敲银质灯笼,看着它在空中摇来晃去。
“你……”纪胧明有些奇怪,“还不出发?”
玄彧颇为奇怪地瞧着她道:“你都跑这里来了,难道就没猜到你们皇帝究竟想干什么?你觉得为何战事正酣,我却早早地回来了呢?”
纪胧明紧抿双唇,实在不肯相信自己那恐怖的猜想竟是真的。
什么玉牌,什么交易,根本都不重要。
宁都皇帝要杀自己的手下轻而易举,不过是没人来承担这个恶名罢了。
所以玄英只需——
安心等祝亦死了就好。
至于那来势汹汹的军队,不过即将踏入皇帝所伏陷阱的待宰羔羊罢了。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玄彧现下便知晓了与皇帝的计划?
那徐初元与这玉牌的意义何在?自己来此的意义何在?
“敬爱的王妃娘娘。”玄彧缓缓拾起那桌上的玉牌,“你现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求我出兵,挡一挡你们皇帝的攻势,否则只要北洲王敢行进到永夜林,他必死无疑。”
不等纪胧明答话,他行进几步便又回头道:
“哦对了,还有你们皇帝,他可在意你了,仿佛有要我保你一命的意思。唉,若他知晓你为了夫君自己跑来我这,怕是要连你一起活剐了,哈哈哈。”
大笑声渐渐远去,纪胧明脚下一软便滑落在地。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会搞成这样。
她原只猜到皇帝并不打算与玄英合作,只是叫他们挂个名,可怎样也不会想到邢王是认得自己的。而他认得自己的原因更可笑,居然是自己父亲对他的信任。
这下她终于明白为何父亲要她远远儿地离了这地界儿,明白了前大佬怎么就死在了新婚之夜。
兵家必争之地,遑论这地有多血腥,死过多少人,要死多少人,这都并不要紧。一旦命运的天平没有倾向自己这边,自己便是可以牺牲的那一个。一旦眼下局势不利于自己,自己便无权谈尊严。
“他究竟是什么人?”
纪胧明的声音有些发抖。
“他是邢王长子玄彧,早年入宁都为质,可皇帝嫌他是个来路不明的庶子,便将他丢在江南。后来……后来……”周愿仿佛极不愿说下去,“后来,朱年向皇上进言,要玄彧回玄英,助他探查。可……可谁也没想到,这人非但不恨这将自己扔到敌国的祖父与父亲,反而为他们征战四方。他就是个怪物……他根本没有任何人该有的良知。是他设局蒙骗了朱年,是他生擒了王爷……都是他……”
纪胧明将右手放到左边锁骨上,这是她从上一世带来的习惯。
只要抚摸到这道沟壑,她心中的沟壑便会被慢慢抚平。
不论如何,不论要付出什么,她只要保住祝亦就够了。
只要活下去就够了。
她发誓,若这次能够化险为夷,便绝不再如从前一般坐以待毙。
她要掌握自己的命运,而不是再被当个物件儿般送来送去。
不论前方是什么,她都会咬着牙冲过去。
只要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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