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未及。天死沉沉的晴。
“姐姐!”
四四方方的天井里,一个小男孩的声音从门槛外飞入,跃动着兴奋。
溪姐。
一个名字流入汤雪的耳朵。他注目于门内放下书册的女子,这年她十五岁。他呢?十岁。
汤雪看着十岁的自己奔向她。作为意识的空气。
“小雪,今天有没有受伤?”
溪姐的声音沙哑而温柔,像从手背流过的沙砾,坚硬却轻,不带走什么。
“没有!”
小雪干脆地答道。
“姐姐今天读了什么?”
轻轻一笑,溪姐把他拉到跟前,翻开手边的书。阳光不算太好,溪姐的眼窝里盛着深深的阴影,像总有驱不散的忧愁。她的眉毛浓而不粗野,倦着几分文气,不知是在这天井下栖久了,还是因为看了太久的书,太疲惫。
因为要练武,小雪每天和溪姐待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但他总是想尽办法讨好这个只大五岁的姐姐,即使是在认字这种不必要的事上。不过今天他发现自己不止讨好到一个人。
“今天大将军来了,说我认得字,是个可造之材。”
他向姐姐抬眼。
“可造之材是什么意思?”
“可造之材就是说……”
姐姐下意识梳捋他跑乱的额发。
“小雪长大以后会变成一个厉害的人。”
“哪种厉害呢?”
小雪露出期待的喜色。书上讲过,御敌的将、忠信的臣、勇义的侠……还有姐姐这样什么都懂的,永远端正冷静的——为什么书上不写?
姐姐似乎也被难住了,她的目光在他脸上描了又描,仿佛要把他的一辈子都推溯出来。突然,她深深的阴影里闪过一丝恐怖。小雪没有看到,他转过了头。
“有人来了。”
五年了。
溪目送着雪远去的背影。在雪现在的年纪,她来到这里。
她好像再也没有长大。瘦削的肩,骨架像木梁一般撑着干瘪的身体,尽管还是比周旁的同龄女子高大。一样的做工,一样的吃饭,不主动和人说话。“那个谁——”,他们总是这样叫她。她会回头,只要不是跟着雪的名字就好。
但她的生活里无时无刻不前缀着雪的名字。如果不是“雪的姐姐”,她不会作为奴隶和他一起住进将军府,不会保有拒人欺侮的窄小安全区,不会有权利拿到书,借以扩大一平虚幻的生存空间。
她到底是谁?书里只有王侯将相、忠臣才子。他们的妻、妾、母、仆像牙缝里露出的骨头渣似的,小到容不下她过于粗壮的异族骨骼。
雪那时才五岁,将将能够记事了。他将将记住她的样子,干净的、整洁的、尊严的陌生人。而她也记得他刚被恐惧浸染的样子。他们在慌乱中相撞,最后在一片尸海中爬起,没有呼吸的成年人像被子一样盖在他们身上。
好一觉。
睡醒时,已经分不清自己是人是鬼。
天蒙蒙亮,另一个国家的军队踏来了,带着面对残羹冷炙的不满。他们抱紧对方,像两颗米粒被剩在碗里。大将军——那个嘴角撇着傲慢的中年男子,把雪从身旁拎起,他还抓着她的手。
于是他们成了亲人。怎么不算呢?把血脉的网一举斩碎后,他们之间的细微联系流动着唯一的亲缘。
雪长大了很多,体格已经接近半个成年男子了。他们也越来越像。因为拼命在对方眼里描摹着自己最早的样子——她坐在桌边,只是个弄诗小姐,他伏在一旁,只是她好奇的弟弟。
弟弟进来了,腰间多了一把剑。
溪的眼前恍惚闪过许多人,骑马的、拉弓的、醉笑的、狂呼的、冲在别人家门前的。
“姐姐,大将军赏了肉羹。”
没让他们去聚食处,那餐饭是别人送过来的。
雪的脸上洋溢着惊奇,仿佛“肉羹”是什么异域传来的咒语。
溪却不怪,她早听过,见过,端过,那是宾客才有的东西。
剑套冷亮亮晃着,越来越近。炫目如天井夜口里落入的星,他们也指着星谋划过——总不能一直待在将军府,这里不差她一个下人,可以攒钱,出去买个身份,像那个走掉的麦肤色大妈一样。京城还算开放,毕竟仗打得不嫌人多,雪有大将军的栽培,会有好差事。
剑搁在桌上,压住书的一角,不算太响。他们的谋划近在咫尺。
“今天比的便是最后一场,所以大将军才来看。”
小雪推断着这肉羹的来历。
“我是第一名。”
溪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小雪很少谈训练的事,也很少像今天这么开心,原来是一切都要结束了。
“但他们说我下手还不够狠。”
雪带茧的手指抚过剑柄。再抬头,姐姐脸上僵着怪异的神情。
“之前用的都是木剑。”
他急忙提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提。
姐姐握住剑柄,抽出,眼睫映在银带上。
“这剑落下去,便没有回旋余地了。”
早没有回旋余地了。
雪没说出口。
不是你残,就是我伤,天井外,他做的就是这样的事。见不见血又如何,见不得血,他早见不到姐姐。
这想法让他想起皮肉下露出的骨头,真实存在,但暴露出来还是让人恶心。道不明的愧疚让他反胃。他移开剑套,书恰好被风掀过一页,王侯将相、忠臣才子,不沾血的人真的有吗?
一只手伸来,把书收起,他望向姐姐。
有的。
但他不是。
辩了又辩,不如不做辩解。
“饭要冷了。”
他从姐姐手里接过剑。
沉重的物什一下子变轻,溪姐的眉梢抬了一下。
他不是第一次拿。
书躺在一边,还是被风不休不止地翻。
桌边,二人静静吃着饭,谁也不碰那碟肉羹,谦让一般。
是两个初学礼仪的小孩,也像两个饱餐烦忧的大人。
今夜无星。
只有一缕银光闪在房中。
他睁开眼,咽了咽口水,银光随之颤动。
“小雪。”
溪姐披着发坐在床边,像只孤独的鬼。
手中的物什很轻,被月光打磨得无比亮,抵在雪的脖间。
“姐姐。”
一滴月光从他眼尾滑落。
“我做错了什么?”
她垂下头。
“早知这样,我们就该死在那天。”
“可是大将军救了我们。”
他握住她捏刀的手,不拉也不拒。
“他们只是来晚了。”
溪姐的指腹抵在刃上,把它的冷和他的热隔开。一绺红又将他们连起来。
小雪夺过刀,扔到远处。扯过布条包住她的手,他很熟练。
她又梳捋他的发,一下,一下。她教他把衣领对正,把长发束得齐整,教他识字、读书。即使他最后总会扯着脏乱的领、破烂的衣摆,披着落散的发须回来。学了书,倒帮他在尸身搭的阶梯上更上一层。
“我最怕的,不是你杀人……”
溪姐的手落下来,抓住他的臂侧,掐得他生疼。
“国已亡了,无所谓叛与不叛;我虽视你作亲弟弟,也不在乎什么孝悌。”
“可沾了血,还要安心做人,是最难的。不然,那些军队,怎么豺狼一样啃净一个城?”
“夺了别人的东西,就怕自己的也被抢走;抢了别人的东西,就知道还能抢得更多。我最怕你变成那样,怕你自己丢了人心,眼里也再见不到人!”
说着,她越发激动,沙砾般的声音洒扬开来,以至于喑哑。
我不会的——雪想保证,又不敢保证。只是眼底浮出木然,一如他第一次举起真刀时的状态。为了回去见到溪姐,他想着她的脸,那脸却嵌在对面人的脸上。落刀,鲜血渗出,就像他砍伤了溪姐。劣马也是马,那人下去扎了伤口,便被派去别处。他没有杀人,可那感觉却挥之不去。
溪姐猛地抱住他,低低压抑着痛哭。他也流下眼泪,黑发贴着衣襟,蒙着脸。像一道道黑线划在脸上,把他划成千百片。
小雪没有拥抱的概念,溪姐也没有。把手臂搁在对方背上只是他们确定自己和对方还存在的方式。窗格渗涌着夜意,带血的刀躺在窗下,殷红久久不凝固,只一滴接在地上,混着微尘。
他们确认对方至少还留有一半在这世上。他的一半变成一柄落梅的剑,她的一半变成一本落霉的书。不知多久以前,有种病菌开始滋生繁殖,现在已经近于疯狂,要将宿主吃干抹净。
宿主痛吟着,却无力反抗,最后只想到毁灭自己。
“姐姐,我想活下去。”
天光蓦地发亮。
雨早已停了,天地一片肃爽清新。
床边还放着一盆水,毛巾斜搭在盆边,拧着他的大病初愈。
“吱呀——”
门开开,一个人走进来。
“大半个月,你终于醒了。”
汤雪意识一动。这是“猎人”的声音。
床上面目仍稚的男孩毫无反应,只是呆望着他。
“脑子没烧坏吧?”
和探鼻息一样的动作,“猎人”探向他的额头。他下意识一躲,动作很快。
“看来没有。”
军士打扮的“猎人”在屋内左右张望,似乎在检查少了什么,又像在检查是否多出什么。
小雪掀开被子下床,不觉任何异样。窗下的刀早没了,血迹处如新。
感到迥异的,只有藏在他身体里的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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