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腿很快见骨。
储潜舔了舔嘴唇,把骨头上最后一丝肉丝都啃得干干净净,这才意犹未尽地放下碗筷。肚子终于不叫了,整个人也有了力气。
她坐在小板凳上,看着顾域在灶台前忙活。
那张憨厚的脸在炉火映照下忽明忽暗,宽肩窄腰,动作看似笨拙,实则井井有条。他正在处理一条鱼,刀起刀落,鱼鳞翻飞。
储潜的视线不自觉落在那把菜刀上。
刀身在灯光下泛着暗沉的光,刀刃处有几道细微的卷口,刀背与刀刃的弧度也不太对,重心明显靠前,握久了伤手腕。
她看着顾域切肉。果然,每一刀落下,刀身都会微微往左偏。顾域似乎习惯了这个偏差,下意识地调整着角度。
储潜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
"顾大哥。"她放下碗,"你这刀...不太好用吧?"
顾域手上一顿,回头看她,笑道:"还行,用惯了。"
"你切肉的时候,刀会往左偏,对不对?"
顾域愣了愣,眼神微深:"你怎么知道?"
储潜站起身,走到灶台前:"我瞧瞧?"
顾域把刀递过来,擦了擦手,靠在灶台边看着她。
储潜接过菜刀,先掂了掂分量,又用指甲轻轻弹了弹刀身。
"咚——"
一声发闷的声响。
"声音发闷,说明锻打不均。"储潜皱眉,又凑近看刀刃上的锻打纹路,"火候过了,淬火太急,韧性不足。"
她用刀背轻敲灶台,听那声音:"重心靠前,用久了伤手腕。"
顾域靠着灶台,双手抱臂,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储潜抬起头,认真道:"顾大哥,这刀要是用来剁骨头,必断无疑。"
"这么严重?"顾域挑眉。
"不信你试试?"
顾域失笑,转身从案板上拿起一根猪骨,放在砧板上:"那试试?"
储潜让开半步。
顾域握刀,对准骨头中段——"咔嚓"一声落下。
刀刃崩了个口子。
厨房里静了一瞬。
顾域盯着那个缺口,又看看储潜,慢慢笑了:"还真被你说中了。"
他把刀放下,转身看着她,那双看似憨厚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探究:"小兄弟,你懂锻刀?"
储潜心头一跳,下意识点头,又赶紧改口:"这不刚学的..."
"刚学的?"顾域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不像呀!。"
储潜讪笑,没接话。
顾域也不追问,只是笑道:"那能帮我打把新刀吗?"
储潜一愣:"啊?"
"你既然懂锻刀,帮我打把趁手的菜刀呗。"顾域说得轻描淡写,"这把用着确实不顺手,我早就想换了。"
储潜犹豫了。
打刀不难,但要找材料、借炉子、还得找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她现在这个身份,做什么都得小心翼翼。
"作为报酬——"顾域的声音很温和,带着诱惑,"以后你的饭,我包了。"
储潜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肚子恰到好处地咕噜一声。
顾域笑:"怎么样?"
储潜咬咬牙,豁出去了:"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顾域伸出手。
两只手握在一起,一只温热宽厚,一只瘦削粗糙。
第二日清晨,储潜趁着换班的空档,溜进了库房。
库房很大,堆满了各种材料。铁料、木料、铜料,分门别类码放整齐,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和木料混杂的气味。
库房小吏正在打瞌睡,储潜蹑手蹑脚的冲库房角落拿走一捆铁料。
习惯性地掂了掂分量,不对!
她心头一紧,顾不上其他,先离开。
走出库房,储潜快步走到僻静处,蹲下身仔细检查那捆铁料。
表面看起来是精铁,色泽暗沉,还算平整。但掂在手里,分量明显不对。她从怀里掏出昨夜藏好的小锤,轻轻敲击——
"当当当——"
声音发脆,带着空响。
储潜的心跳加速了。
她使劲掰开一段,果然,铁料很脆。仔细看断面,里面夹杂着大量黑色杂质。
和父亲那块刀刃碎片上的杂质,几乎一模一样!
储潜握紧拳头,"武备寺的材料被人掺假了!"
而且库房小吏拿料时那副随意的样子,一定是知道这批料子根本不值钱。
她深吸一口气,脑子飞快转动。
这批料根本用不了。
但若就此放弃,等于白白浪费了和顾域的约定,也浪费了这个接近武备寺核心的机会。
储潜咬咬牙:"算了,用我的本事提纯!"
虽然费时费力,但只要功夫到了,依然能锻出好刀。
武备寺西北角,有一间废弃的小锻坊。
听杂役说,这里原本是个老匠师的工作间,后来人老了,退了,这间屋子就空了下来。平日里少有人来,正适合她偷偷打刀。
储潜搬来木炭,生火,把那捆铁料一点点放进炉子里烧。
火光映红了她的脸,额头很快渗出汗来。
提纯废铁是个苦活。要反复烧红、锤打、折叠,把杂质一点点挤出来,再把纯净的铁料重新锻合。
一炉、两炉、三炉...
储潜的手臂酸胀得抬不起来,虎口震得发麻。但她每一锤都落得扎实稳当。
储潜终于打完最后一炉。
铁料被提纯到了她满意的程度,泛着银白色的光泽,纹理细腻均匀。她把铁料重新烧红,准备锻打成刀胚。
锤子起落,火花四溅。
"当——当——当——"
节奏分明,力道均匀。每一锤落下,刀胚都在她手中逐渐成形。
从粗胚到细坯,从刀身到刀刃,她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
"好手艺!"
一声鼓掌突然响起。
储潜吓了一跳,手中的锤子差点砸偏。她猛地转身,就看到门口站着个陌生男子,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你、你是谁?"储潜警惕地握紧锤子。
"别紧张。"男子摆摆手,笑容温和无害,"在下张琪,木作坊的。路过听到锻打声,好奇进来看看。"
他走进来几步,目光落在案台上的刀胚上:"这刀胚打得极好...可惜。"
"可惜什么?"储潜皱眉。
"可惜没个好刀柄。"张琪笑道,"木柄也是有讲究的——平衡、握感、防滑,缺一不可。刀身再好,没个趁手的柄,也是暴殄天物。"
储潜眨眨眼,打量着眼前这人。
张琪看起来二十出头,穿着木作坊的粗布衣衫,但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雅致。那双眼睛亮得很,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你懂这个?"储潜试探着问。
"木工嘛,做刀柄是本行。"张琪走近,指着刀胚,"你看,这刀重心在前三分之一处,柄要用铁木,坚韧不开裂。握柄处得打磨成八角,贴合手掌虎口。尾部要配重,平衡刀身..."
他说得头头是道,储潜听得频频点头。
"不如我帮你做一个?"张琪笑道。
储潜犹豫:"这...不太好吧?"
"举手之劳。"张琪已经从墙角搬来一块木料,取出刻刀,"你这手艺,配个好柄是应该的。"
储潜见他已经动手,也不好拒绝,只能继续去淬火。
张琪一边刻着刀柄,一边旁敲侧击:"小兄弟这手艺,师从何人?"
储潜把刀身从淬火油里提出来,头也不抬:"自学的。"
"自学?"张琪笑了,"这可不像自学的手艺。提纯废铁的手法,我可是第一次见。"
储潜心头一紧,面上却故作轻松:"家里穷,买不起好料,只能想办法了。"
"那你家是做什么的?"
"打铁的。"储潜随口编道,"小本生意,糊口而已。"
张琪也不追问,只是笑着继续刻刀柄。
木屑纷飞,很快一个刀柄初具雏形。
不多时,刀柄做好了。
张琪把柄和刀身组装起来,仔细调整平衡,最后用细麻绳缠紧固定。
"好了。"他把刀递给储潜,"试试?"
储潜接过刀,掂了掂分量。
重心刚刚好,握在手里像是长在手上一样贴合。她随手挽了个刀花,刀身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光。
"好刀!"储潜眼睛一亮。
张琪笑得眼睛都弯了:"那就好。算是交个朋友。"
他拍拍衣服上的木屑,转身要走,走到门口又停下:"对了,小兄弟叫什么名字?"
"储铁。"
"储铁..."张琪点点头,突然话锋一转,"那储铁兄弟,你打算怎么谢我?"
储潜一愣:"啊?"
"我帮你做了这么好的刀柄,总得谢谢吧?"张琪笑得温和,但就是赖在那不走了。
储潜摸了摸怀里,空空如也。她讪笑:"那个...我身上真的没钱..."
"没钱?"张琪眼睛一转,"那就请我吃顿饭?"
储潜更尴尬了:"我...我也没钱吃饭..."
"啊?"张琪上下打量她,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也是...穷光蛋?"
储潜:"......"
两个穷鬼大眼瞪小眼。
张琪叹了口气,突然蹲在墙角,抱着膝盖,声音可怜兮兮的:"其实我也好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今天本想着帮你个忙,你请我吃顿饭,我也就有着落了..."
"没想到你也这么惨..."他抬起头,眼神幽怨地看着储潜: "你看,你锻的是把菜刀,应该是做饭用的哈…"
储潜整个人都不好了。
"那个..."她挠挠头,"我倒是...有个地方能吃上饭..."
张琪眼睛一亮,瞬间站起来:"哪里?"
"厨房...有个大哥管我饭..."储潜犹豫道,"不过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带人去..."
"试试呗!"张琪已经拍掉身上的木屑,整理好衣服,"走走走,我跟你一起去!"
储潜想拒绝,但看着张琪那副期待的样子,又想到他确实帮了自己大忙,只好点头:"那...那你跟我来吧。别说话太多,我那大哥脾气挺...挺随和的。"
"放心放心!"张琪笑得眉眼弯弯,"我最会讨人喜欢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厨房走去。
储潜走在前面,心里直打鼓。顾域人是好,但总这么蹭饭,还带人来,会不会太过分了?
身后的张琪倒是轻松,还哼着小曲。
到了厨房门口,储潜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顾大哥,我...我来了..."
顾域正在灶台前忙活,回头看到她,笑道:"来了?刀打好了?"
"打好了!"储潜把刀递过去,又指了指身后,"那个...这位是张琪,木作坊的,他帮我做了刀柄,我想着...想着..."
她支支吾吾说不下去。
张琪从她身后探出头来,笑得特别灿烂:"顾大哥是吧?久仰久仰!我就是个做木工的,帮储铁做了个刀柄,他说要谢我,我说不如请吃顿饭,结果他说他没钱,只能来您这儿蹭饭...您看..."
他说得坦坦荡荡,脸上没有一丝不好意思。
储潜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顾域愣了一下,突然笑了:"行啊,多双筷子的事。"
"多谢顾大哥!"张琪也不客气,直接走进来,还主动帮忙摆碗筷,"我就说嘛,储铁说您脾气好,果然没错!"
顾域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看储潜涨红的脸,失笑:"行了,都坐吧。"
储潜小声说:"多谢顾大哥..."
"跟我还客气什么。"顾域把菜端上来。
三人围坐在小桌边,桌上摆了四个菜,。顾域从柜子里翻出一坛酒,拍开泥封,香味顿时飘散开来。
储潜眼睛都直了,抓起筷子就开干。
顾域把刀递给张琪:"你看看这刀?我刚刚试过,绝了!手起刀落骨肉分离。"
"嗯。"张琪接过,凑近看刀刃,"这锻打的纹路...啧,真漂亮。"
"是吧。"顾域也凑过去,"你看这淬火的颜色,匀得很。"
两人研究着刀,说得头头是道。"储铁,你这手艺可以呀!"
等他们回过神来,转头看向储潜——
桌上的菜已经见底了大半,储潜正抱着酒坛子咕咚咕咚往嘴里灌,脸红得像猴屁股。
"你..."张琪愣住,"喝了多少?"
储潜放下酒坛,打了个响亮的酒嗝,眼神已经开始涣散。
"诶!"她突然拍桌子站起来,晃晃悠悠的,"二、二位!"
顾域和张琪对视一眼:完了,喝多了。
"在下..."储潜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抱拳,"无意间到了贵宝地,多蒙二位照顾!这、这相逢即是缘分!"
她一手搭在桌上,一手指着天:"古人云,择日不如撞日!今日..."
"今日怎么了?"张琪忍住笑问。
"今日!"储潜大声道,"在下愿与二位结拜,成为异性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但求同年同月同日生!"
顾域:"......"
张琪:"......"
"等等。"张琪憋着笑,"你这话是不是说反了?"
"反了吗?"储潜歪着头想了想,大手一挥,"管他呢!意思到了就行!"
她东张西望,突然眼睛一亮,一把抓起桌上那把新打的菜刀:"既要结拜,就该歃血为盟!"
"喂喂喂!"张琪连忙站起来。
储潜把刀举起来,对着自己手指——
"等..."顾域刚要阻止。
"咔嚓"一声!
刀落了,但不是砍在储潜手上,而是快如闪电地划过张琪的手指!
"嘶——"张琪倒吸一口凉气,看着自己被划破的手指,整个人都懵了。
储潜一把抓住张琪的手,把血滴进三个他的酒碗里,一边滴一边满意地点头:"好好好,这才像样!"
张琪:"......"
储潜放开张琪,转头看向顾域,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但那眼神...有点阴森森的。
顾域看着她手里还拿着刀,又看看张琪那张脸,沉默片刻,认命地叹了口气。
他举起手指,咬破,血珠滴进碗里。
"嘿嘿,大哥果然豪爽!"储潜高兴得直拍手。
然后二人都看着她。
储潜拿着刀,对着自己的手指比了比...又比了比...
"快啊。"张琪捂着手指,咬牙切齿,"该你了。"
储潜盯着自己的手指看了半天,突然刀一扔,大手一挥:"算了算了!咱们匠户儿女,不拘小节!"
顾域:"......"
张琪:"......"
"来来来!"储潜抓起酒碗 ,"喝了这碗酒,咱们就是生死兄弟了!"
她率先仰头,一饮而尽。
顾域和张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款的无奈。
算了,都到这份上了。
两人端起碗,也喝了。
"好!"储潜把碗往地上一摔——
"啪嗒。"
没碎,在地上滚了两圈。
储潜愣了愣,又捡起来用力摔——
还是没碎。
"这什么破碗..."她嘟囔着,第三次举起碗。
顾域一把夺过来:"行了,心意到了。"
"哦..."储潜点点头,晃晃悠悠地说,"那咱们现在就是兄弟了!我储铁今天认两位大哥,以后有福同享,有难..."
话没说完,她身子一歪,直挺挺倒在桌上,睡着了。
厨房里安静了。
张琪看着自己还在流血的手指,又看看桌上睡得跟死猪一样的储潜,整个人都不好了。
顾域忍着笑,从柜子里翻出布条,扔给他:"包扎一下。"
张琪接过布条,边包边咬牙:"我这辈子头一次见这么结拜的...说好歃血为盟,结果只有我流血..."
顾域没说话,只是看着趴在桌上的储潜,眼神若有所思。
"行了。"顾域把储潜抱起来,放在墙角的草垫上,盖上外袍,"不管怎么说,都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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