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潜醒来时，天已大亮。
她坐起身，脑袋昏沉得像灌了铅。顾域正在灶台前忙活，张琪坐在桌边，手指上缠着布条，幽怨地看着她。
"早啊，三弟。"张琪咬牙切齿地笑。
储潜一愣："三……弟？"
"昨晚你喝多了，非要跟我们结拜。"顾域把粥推过来，"还歃血为盟了。"
储潜看着张琪手上的布条，脑中闪过模糊的画面——她整个人僵住了。
"我、我……对不住！"
"行了，都拜了。"顾域淡淡道，"以后你就是我们兄弟。"
储潜讪讪地低头喝粥，还没喝两口，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储铁！钱管事叫你去领材料，锻十把军刀，今日申时验收！"
储潜愣住："什么？我什么时候……"
"是刘师傅报的你！快去啊，别误了时辰！"
她飞快地扒完饭，猛地站起来："那个！大…顾大哥，我、我先走了！"
话音未落，人已经冲出了厨房。
顾域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放下菜刀，失笑着摇了摇头。
"还挺能跑。"
申时，武备寺验刀场。
人头攒动。督造官端坐主位，身后站着十几个匠师。
"下一个，储铁！"
储潜抱着十把军刀走上前，单膝跪地："在下储铁，呈刀十把，请大人验收。"
督造官接过第一把刀，随手挽了个刀花："嗯，刀身尚可。试刀！"
试刀石被搬上来——那是特制硬木，上面捆着铁条。
督造官举刀，猛地斩下——
"咔嚓！"
刀刃崩了个口子。
场中一静。
储潜脸色微变。
督造官皱眉，又拿起第二把。
"咔嚓！"又崩了。
第三把、第四把……十把刀，全都崩刃！
验刀场炸开了锅。
"这什么破刀？"
"就这手艺还敢来验收？"
"听说是个流民，我就说嘛……"
储潜跪在地上，手心全是汗。
不对！她明明检查过！虽然是废铁提纯，但至少能达到合格标准！
难道是淬火环节……她脑中飞快回想每一个步骤。
督造官脸色铁青："储铁！你可知欺君之罪？！"
"大人！小的不知为何……分明昨夜检查时还好好的……"
"还敢狡辩？来人！"
"且慢！"
温和的声音响起。张琪从人群中走出来，笑容温润："督造大人，储铁年纪尚轻，或许是经验不足。不如让在下帮他重锻一把，看看是否材料有问题？"
储潜心头一沉。她看着张琪那张温和的脸，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她看不懂的东西。
督造官沉吟片刻："也罢。张琪，你来试试。"
张琪接过储潜剩余的材料，走到炉边。
储潜站在一旁，紧紧盯着他的动作。
张琪的手法极为娴熟——选料、烧红、锻打，每一步都精准无误。他选料时，似乎刻意避开了某些铁料……
不过一炷香，一把崭新的军刀出炉。刀身泛着青白色光泽，纹路细腻均匀。
"请大人验收。"张琪恭敬递上刀。
督造官举刀斩下——
"啪！"
铁条应声而断！刀刃完好无损！
全场哗然。
"还是张师傅厉害！"
"看来是储铁技不如人，还反赖材料……"
储潜站在原地，指甲掐进掌心。
同样的材料，为什么张琪能锻出好刀？
她仔细回想他刚才的动作——选料时避开某些铁块，锻打位置也很讲究……
储潜突然明白了。
材料确实有问题，但不是全部！是混在一起的！有人故意在精铁里掺了废铁，她拿料时恰好都是废料。而张琪，他一眼就看出了哪些是好料！
这个局，布得很深。
储潜抬起头，深吸一口气。
"大人。"她朗声道，"我还想再试一次。"
全场一静。
督造官皱眉："还要丢人现眼？"
"大人，在下愿用剩余的废料，再锻一把刀。"储潜一字一句，"若仍不合格，甘愿受罚。"
"废料？你当军刀是儿戏？"
"正因不是儿戏，在下才要证明——"储潜眼神坚定，"劣铁非不可用，关键在提纯！请大人给在下一炷香时间。"
人群传来嗤笑声。
"一炷香？做梦吧！"
"就那堆废料，神仙来了也没用！"
张琪眼中闪过暗光，面上仍是温和笑容："督造大人，不如让他试试？也算给年轻人个机会。"
督造官挥手："给他。但丑话说在前头，若再失败，重罚！"
"多谢大人。"
储潜走到炉边，从那堆被挑剩的材料里，专挑最差的废铁。
周围窃窃私语，都等着看笑话。
储潜深吸一口气，点燃炉火。
她将废铁放入炉中烧红。
"诸位。"她边烧边朗声道，"所谓百炼成钢，便是将铁料反复折叠锻打。劣铁杂质多，需多炼几轮。"
第一次烧红，她取出铁料，用锤重重砸扁。
"当——当——当——"
锤声如鼓，火花四溅。
"第一折，破开表层，杂质外露！"
铁料被砸成薄片，她将其折叠，再次放入炉中。
炉火渐旺，铁料烧至橙红。储潜取出，继续锻打。
"第二折，逼出浮渣！"
黑色的杂质随着锤击被挤出，掉落在地。
如此反复。十折、二十折……
锻到第十五折时，拉风箱的杂役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节奏开始乱了。
火候不稳，直接影响锻打效果。储潜额头渗出汗来。
就在这时——
"我来。"
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储潜余光一瞥，看到顾域挽起袖子，接过风箱。
他宽厚的手掌握住拉杆，第一下就找准了节奏。
储潜一锤落下——风箱恰好送风！
火光骤亮，铁料瞬间烧到最佳温度！
又是一锤——风箱再次精准配合！
这种默契，需要对锻刀极其了解！
储潜心头一震，但此刻容不得多想。她专注锻打，每一锤都落得扎实稳当。
"当——当——当——"
锤声与风箱声交织，竟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韵律。
二十折、二十五折、三十折……
周围的嘲笑声渐渐消失了。
所有人睁大眼睛，看着那块原本粗糙暗沉的废铁，在她手中一点点蜕变。
铁料的颜色在变化——从暗沉的黑灰，到泛起淡淡的银光，再到纯净的银白！
"三十折！"储潜举起铁料，在阳光下，它泛着宝光，"可去八成杂质！"
人群中传来倒吸凉气的声音。
储潜开始锻打刀形。
这一次，她没有任何保留。
两世的记忆、经验、技巧，全都融入每一锤之中。锤起锤落，刀胚在她手中成形，动作行云流水。
顾域的风箱始终配合得分毫不差，火光随着她的节奏明灭。
某一刻，储潜余光瞥见他专注的侧脸——汗水顺着轮廓滑落，那双看似憨厚的眼睛里，闪烁着她看不懂的深沉。
心跳漏了一拍。
但她立刻收回心神，最后一锤落下！
刀胚成形！
"淬火！"
储潜将烧红的刀身放入淬火油，角度、深度、时间，全都精准把控。
"嗤——"
白烟升腾，刀身在油中翻滚。
她缓缓提起——
刀身泛起一层水波般的纹路，在阳光下流光溢彩！
全场寂静。
储潜举起刀，走到督造官面前，单膝跪地："请大人验收。"
督造官接过刀，细细端详。
刀身纹路清晰，宛如水波。刀刃锋利，寒光凛凛。他用指甲轻弹刀身——
"铮——"
清脆悠长的声音在验刀场回荡，久久不散。
"好刀！"督造官眼中闪过惊讶，"试刀！"
试刀石被搬上来。
督造官举刀，猛地斩下——
"啪！"
铁条应声而断！断口整齐如镜！刀刃完好无损，甚至连一丝卷刃都没有！
"再试！"
又斩三次，次次干净利落！
全场爆发出惊呼声！
"这、这怎么可能？！"
"同样是废料，差别怎么这么大？！"
"刚才张师傅用的可是好料啊！"
储潜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张琪脸上。
张琪依然笑着，但笑容有些僵硬。
"多谢二哥刚才为我正名。"储潜朗声道，"原来真是材料有问题。"
她顿了顿，似笑非笑："只是奇怪，同样掺了废料的材料，二哥怎么就能一眼挑出精铁？莫非……早就知道哪些是好料？"
周围人纷纷反应过来，看向张琪的目光变了。
张琪脸色微变："储铁，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储潜淡淡道，"只是好奇罢了。"
督造官眼神一厉："张琪，你与此事可有关联？"
"大人明鉴！在下只是恰好眼力好……"
"行了。"督造官冷哼一声，看向储潜，"储铁，你这手艺……师从何人？"
"家父教的。"储潜低下头，"一个无名的打铁匠，已经过世了。"
督造官沉默片刻："可惜。你这废铁提纯的本事，本官从未见过。往后便留在武备寺，好好干。"
"多谢大人。"
验收结束，人群散去。
储潜转身，看到顾域还站在风箱旁，正慢条斯理地擦着手。
"多谢顾大哥。"她走过去。
"举手之劳。"顾域抬眼看她，那双眼睛深不可测，"不过……"
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很低："你的锻刀手法，可不像流民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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