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是，是，我明白。”
“这里只有我和另一位幸存者，目前生命体征正常，无生命危险。”
“我们现在被困在三楼影厅外侧的安全通道，通向二楼的楼梯口被震塌了，需要破拆工具参与救援。”
“我的身份……不要叫记者进来……”
裴溯眼前闪过一堆光怪陆离的神奇景象，晃得他睁不开眼，还微微有些耳鸣。
过了好一会，他才意识到自己此刻正瘫坐在某人怀里，整个上身都被抱住。
那人打电话的声音乌拉乌拉吵死人，吵得他耳鸣又加重了不少，但裴溯却意外的并不觉得厌烦，纵着他在自己头顶蹭来蹭去，放肆胡来。
世风日下，这要换做当老大的那些年，有人敢踩在他头顶说话，都不必他亲自动手。
最多一分钟，那人新鲜的舌头就会热乎乎湿黏黏的放到银质托盘上给他呈上来。
活该，谁让你就看上他了呢。
聒噪的电话声在持续好一会后终于停了下来，耳鸣的症状瞬间减轻不少。
裴溯轻轻晃晃脑袋，勉强睁开了眼，下一秒，还在发昏的头就被掐着下巴转了过去。
“醒了？”
杨培黑着脸，指节在他脸上摩挲几下。
“感觉怎么样？”
裴溯刚睁眼就跟杨洄面对面，脸贴脸，心跳都慢了半拍，只无意识的顺着杨培点头。
杨培看他这样也不再逼问，道：“行了，你在歇会吧。”
刚说完又忍不住抱怨。
“早跟你说要多吃点多吃点，你要是看电影前先把那些甜食吃了，现在也不至于弱成这样。”
我弱？
裴溯觉得十分可笑。
如果告诉杨培在他找到自己之前，自己刚刚单杀了一个变异男孩，杨培恐怕会笑自己做梦做傻了吧。
一定要找机会把这个不良印象掰正回来。
“话说，我们现在又是在哪？”
裴溯鼻尖动了动，哑声道：“好像没有那么呛了，也有光……”
他试着挪了挪身体，不料四肢却跟灌了铅一般，挪动起来十分费力。
杨培干脆直接把他抱到面前放好，他这才发现刚刚自己侧脸对着的正是一处被爆破波及而炸开的墙洞。
墙洞只有手掌大，中央穿过一条钢筋，光和风都是从这里透过来的。
“我们被困在安全通道，二楼的过道也都震塌了，现在救援人员正在外面像办法破拆呢，只能先在这里等等了。”
说罢，不知从哪掏出一个脏兮兮的矿泉水瓶，用擦干净的瓶盖接了点水凑到裴溯嘴边，看他拧着眉喝下，又小心收好。
瓶里的水就剩一个底，姑且够他们润润嗓。
裴溯想起那扇滚烫的铁门，问道：“你没事吧？”
杨培道：“我没事。”
裴溯道：“胳膊掀开，我要检查。”
杨培斜眼看他，去掀自己的左胳膊。
裴溯道：“换一边。”
杨培又去掀自己的裤腿。
裴溯皱眉道：“杨培！”
杨培翻了个白眼，直接撂挑子罢工了。
“不给看，这里就咱俩，孤男寡男的，谁知道你看了以后会不会对我产生什么非分之心。”
裴溯道：“我已经对你有非分之心了，赶紧掀，再不掀我就要非礼你了。”
说着，挥动两条手臂，像店门口迎宾的气球娃娃一样张牙舞爪的向杨培扑过去，被他精准架住。
二人如此这般的闹了一阵，倒是把气氛缓和了下来。
裴溯凑在墙洞口吸氧，杨培抬起他的一条腿，熟练的给他按摩起来。
手法纯熟，技艺精湛，没几下，整条腿的经络好像都被他揉开了一样，酥麻轻飘的没有着陆点。
裴溯半闭着眼，感受着腿部变化，惊讶道：“你什么时候学的按摩啊，捏的不错啊。”
杨培道：“看不出来吧，我当年被砍得半边身子都动不了，据说神经都断了，后面做手术接起来才能动。”
“下雨阴天会痛，所以复建的时候专门找的康复师学的手法，怎么样，还不错吧。”
杨培边说边觑着裴溯的脸。
果不其然，那张脸上又表露出那种他熟悉的愧疚神色，并且立刻试图抽回腿来，被杨培一把按住，疾言厉色道。
“别动。”
他紧紧盯着裴溯：“我们以前，不止是认识吧。”
“我们认识吗？”
裴溯慎道：“也许以前见过吧。”
杨培拽着裴溯的腿，手上突然发力，裴溯痛呼一声，惊愕道：“你！”
杨培一副无赖样，甚至还轻佻的吹了声口哨：“嗯哼。”
这就是故意的!
裴溯黑了脸，向后猛挣几下，怒道：“放开！”
杨培挑眉道：“就不放，怎样？”
又道：“我们明明是认识的，你为什么一定要回避我呢。”
裴溯冷冷道：“这句话恐怕还轮不到你一个失忆的人来说吧。”
杨培没接话，仔细地打量着他，明明是上位者，声音却主动放缓道。
“是因为这些疤么？”
裴溯喉头一哽。
这该怎么说？
他不由自主的偏过头去。
他想要否认，反正杨洄现在不记得了，改名换姓，他们或许还有重来的可能。
但这份私心立刻被他的愧疚与良知狠狠鞭挞，裴溯艰涩的张张嘴，顿觉度秒如年，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
也是什么都说了。
果然如此。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杨培便松开了手。
裴溯的腿僵直着慢慢收回，四周的温度仿佛都随着他的动作降了下来。
墙洞吹来的风轻轻吹到裴溯脸上，却像是狠狠扇了他巴掌，他深吸一口气，放弃一般视死如归道：“对不起。”
对不起害你受伤，对不起再次让你陷入险境，对不起……毁了你的新生活。
实在是，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他本来是想当面对失忆前的杨洄说的，可惜这个人无论失忆与否对他的影响都太大了，一时不察便溃不成军。
当年杨洄莫名消失后，就被医院判定为了死亡，任他怎么争辩全都置之不理。
他不死心，整整跑了一年，几乎把平江市的医院都翻了个底朝天，自然也到过复建室，看到过那些在重伤之下侥幸存活的残疾之人的复建过程。
当真可以说得上是凄惨。
复建病房的哀嚎惨叫并不输于医院任何一个病房。
复建，代表着希望，代表着还能继续活下去的希望，即使还有希望，都已经痛苦到让无数成年人涕泗横流，不顾脸面的哀求惨叫。
那么，其他没有希望，或者希望渺茫的人呢？
杨洄又属于其中哪一部分呢。
现在坐在我面前的这个杨培，他曾经又经历过多少痛苦。
想想看吧，伤势严重到需要到国外把断掉的神经接起来，再恢复到现在能跑能跳的样子。
他到底又经历了多少倍这样的痛苦呢。
这些都是为我受的，裴溯的眼神越发暗淡，灰扑扑的白发都没精打采的耷拉下来。
这些都应该是我的罪过，这是他代我受的罪。
裴溯混沌的脑袋灵光一现，恍惚之间已经开始脑补出一出狗血大戏——在得知裴溯就是害自己重伤卧床的罪魁祸首后，杨培顿时勃然大怒，并对在跨海大桥救下仇人一事感到耻辱，继而恼羞成怒，对他拳打脚踢，破口大骂。
当然这都是他的想象而已。
虽然心里笃定杨洄不会对他出手，但如果打他一顿能让杨培消气，他也愿意被他捆起来吊起来打。
无论是过去的杨洄，还是现在的杨培，对他来说都是英雄一样的存在，这一点无论如何都不会变。
但是。
“我没想让你道歉啊喂。”
杨洄，不，杨培懊恼的挠挠头，歪着脑袋，看起来甚至有些尴尬。
看裴溯还沉浸在自己的消极情绪里回不过神，无奈的探过身，伸出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啪的一声打了个响指。
他无比认真的看着裴溯由于惊吓而睁大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虽然不知道过去的我是怎么想的，但至少现在的我特别庆幸，这些伤是伤在我身上，而不是你。”
裴溯震惊了，愣愣道：“不，我才是……”
杨培接着说：“刚刚在火场当中，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虽然人人生而平等，但我就是觉得，你的命要更重要一些，甚至比我的都重要。如果你遇到了什么危险，我拼了命也会去救你的。
现在尚且如此，更何况过去与你交情更深的我呢。”
杨培一直探着身子有些累了，摊开手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懒懒道：“所以你也不用总是露出这样的表情了，我敢确信我从没怪过你，也从来没后悔过。”
“……”
“所以这事能不能今天就翻篇了啊，我不想每次跟你说话都要小心翼翼的了！”
杨培故作轻松道，他自以为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但裴溯一双眼睛里不知装了多少有的没的，总是让他没个着落。
“如果你并不在意，为什么会忘掉呢。”
裴溯突然道：“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只会消除主人最痛苦的记忆。”
“哎哎哎，这是大脑擅自做出的决定，你可别赖到我身上。”
杨培这话要多离谱有多离谱，要不是看在他失忆的份上，裴溯都要直接开骂了。
“我曾经很信任我的自体意识，所以忘了就忘了，我也不会太过于纠结过去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毕竟对于我来说，现在总比过去重要。
但当我在跨海大桥遇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太不对了，我脑子指定是出了点毛病。”
“不对？”
裴溯僵硬道：“怎么不对？”
“因为你没有现在啊，裴溯”，杨培略带无奈的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娃娃。
“受伤的是我，怎么反倒是你被困在过去了呢？”
“你没有现在，所以才会一直纠结于过去的事情，你没有现在，所以你才看不到希望，你没有现在，所以你想死。”
“我没想死”，裴溯争辩道：“我只是……只是在看风景。”
坐在大桥栏杆上看风景？
“如果你只是在看风景，怎么会露出那样难过的表情。”
杨培一脸不信，凑近了点，认真的盯着裴溯的眼睛，道：“我的过去没有困住我，我也不希望它困住你。”
“如果它真的折腾的你夜不安寐的话——我那天晚上就说了，告诉我，别客气，让我来帮你解决他！”
如果以后有谁在敢这样说，就让他们尝尝我杨家将的厉害！
变声期男孩的声音与现在这个成熟男人的声音完美重合，少年的面容在他面前慢慢长开，皮肤变得黝黑，脸上长出了伤疤，逐渐与面前的男人融为一体。
杨洄即为杨培。
纵使名字变了，归根到底，他们也是同一个人。
同样英勇无畏，同样助人为乐，同样怀抱一颗赤诚之心，轻易的捕获了裴溯的芳心。
我现在就需要帮助，裴溯迟缓的想道。
他挪了挪仍旧僵硬的胳膊腿，干脆放弃了无用的四肢，倾身向前倒去，像那天晚上一样将头埋进对方的脖颈，闷闷道：“早都说了不是要自杀啦，笨蛋。”
杨培也回搂住他，嚷道：“行了吧，可以了吧，放下心了吧，从今以后就跟着我往新世界走，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你要是再让我发现你露出那种表情，我就给你塞甜食塞到吐。”
裴溯身形一僵，默默终止了温情的抱抱。
杨培顿时傻眼了：“不是，甜食对你杀伤力这么大的吗？”
裴溯：“……”
裴溯默默点了点头。
杨培坚持道：“不行，你太干巴了，你必须得吃。”
裴溯：“让我吃甜食不如让我去跳海。”
杨培大怒：“你果然就是要跳海！”
消防支队：“跳什么海！赶紧闪开！我们这边要破拆了！”
裴溯，杨培望着身后不知什么时候被拆得七零八落的逃生通道。
“……”
这什么时候来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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