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麦田守望
开春的豫东平原,是被几场淅淅沥沥、带着些许寒意的春雨彻底唤醒的。冬雪消融的泥泞痕迹还未完全干透,贵如油的春雨便接踵而至,耐心而温柔地浸润着沉睡了一冬的、略带板结的土地。仿佛只是在一夜之间,那些默默熬过严酷风霜与冰雪考验的冬小麦,便像是被注入了某种神秘的生命指令,铆足了劲地、近乎疯狂地向上疯长。原本略显枯黄萎靡的广阔田畴,骤然间被造物主挥毫泼洒上大片大片鲜亮、浓烈、仿佛要滴出油来的绿色。这绿色,不是初春的嫩绿,而是一种饱含生命力度的、沉甸甸的墨绿,像一块巨大无朋的、柔软而厚实的天鹅绒地毯,肆无忌惮地铺展到视野的尽头,与天际低垂的、铅灰色云层紧密地缝合在一起。
任千慧赤着脚,蹲在湿漉漉、滑腻腻的田埂上,冰凉的泥水立刻从脚趾缝里钻出来。她的小手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扶起一株被昨夜那场突如其来的疾风骤雨打弯了腰、深深陷进黏稠泥泞里的麦秆。雨水汇聚在狭长的叶片上,在她动作的瞬间簌簌滚落,像是麦苗无声的眼泪,打湿了她高高挽起、已然沾满泥点的裤脚,和那双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被泥土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旧布鞋。父亲天没亮就戴着破旧的斗笠、披着一块充当雨披的白色化肥编织布下了地,此刻正在不远处更深处的麦田里,保持着同样佝偻的姿势,像一尊移动的雕塑,一株一株地、不知疲倦地抢救着那些倒伏的、关乎全家生计的“绿色希望”。在他眼中,每一株被成功扶起、重新挺立的麦子,都意味着秋后谷仓里能多出一捧金灿灿、沉甸甸的粮食,意味着这个家又能平稳地度过一个年头。
“慧妞,时候不早了,上学去吧。地里泥泞,别误了功课。”父亲终于直起那仿佛被生活压弯的腰,朝着她这边望过来,声音带着明显的、因过度劳累和风寒侵袭而产生的沙哑与疲惫,被雨水和汗水彻底浸透的粗布衣衫,紧紧贴在他瘦削而突显的脊梁骨上,勾勒出艰辛的轮廓。
千慧抬起头,用手背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泥水,清晰地看到了父亲眼中密布的血丝,以及那被岁月和风雨过早刻画的深深皱纹。她的目光再次投向眼前这一大片在风雨洗礼后虽显得有些凌乱狼狈、骨子里却依旧奔腾着勃勃生机的绿色海洋,内心挣扎了一下,随即坚定地摇了摇头。“爹,俺今儿个不去了,跟老师请过假了。这么多麦子倒了,您一个人弄不完。”她知道的,比任何课本上的公式定理都更深刻地知道,脚下这些看似柔弱、却能孕育出无数生命种子的麦苗,是全家人接下来一年全部的、也是唯一的指望——明年她和小弟的学费、奶奶那越来越频繁、药瓶越堆越高的药费、家里一日三餐离不开的油盐酱醋……所有这些具体而微的压力,都沉甸甸地系在这一片风雨过后的绿色之上。书本很重要,知识是她渴望触摸的星空,但此刻,这片生养她的土地,这片承载着全家人生存的土地,更需要她稚嫩的双手。
她的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就放在田埂尽头一处相对干燥些的草窠里,上面还用一块透明的厚塑料布仔细盖着,防止被雨水打湿。书包里,除了被翻得起毛的课本,还有一本她视若珍宝的、从县城旧书摊费尽口舌才淘来的、页面已经泛黄卷边的《平凡的世界》。在长时间劳作后那短暂得可怜的休息间隙,她会偶尔直起酸痛难忍的腰,用手捶打着后腰,望向这片无垠的、在雨后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新洗练的绿色原野,脑海里便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书中那个在广袤黄土地上挣扎求索、不屈不挠的孙少平。想到他在更为严酷贫瘠的环境下,依旧如饥似渴地坚持读书,不甘于被命运的绳索捆绑,一股混杂着泥土腥气与青草芬芳的、坚韧的力量便会从心底最深处悄悄涌起,支撑着她,再次深深地弯下那尚未完全长成的腰肢,继续与泥土搏斗。
【罖尘·世界·春旱】
当豫东平原在绵绵春雨中畅快啜饮、肆意绿透时,豫西山区的春天却表现得格外吝啬与严酷。天空是那种持久不变的、令人心慌的灰蓝色,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彩,像一块烧烫的、巨大的金属板。太阳明晃晃地、毒辣地挂着,将炽热的光线与滚烫的温度毫无遮拦地、近乎残忍地倾泻下来。土地被长时间炙烤得大面积干裂,裂纹如同老人手背上暴起的、扭曲的青筋,又像一块块巨大而破碎的龟壳,狰狞地、绝望地遍布在原本应该充满希望的田野里。那些刚刚冒出一丁点可怜绿意的春玉米苗和红薯秧,全都蔫头耷脑、无精打采,在滚烫灼人的空气和滚烫的地表上艰难地、微弱地喘息着,仿佛下一刻就要被烤焦、化烟。
罖尘挑着那副对他单薄肩膀和尚未长成的骨架而言显得过于沉重的柏木水桶,步履蹒跚地走在从数里外近乎干涸的水库回家的崎岖山路上。扁担是旧的,被无数代人的肩膀磨得油光水滑,却依旧坚硬地、毫不留情地深深硌进他瘦削的肩胛骨处的皮肉里,每迈出一步,都带来一阵尖锐而持续的刺痛,仿佛骨头都在呻吟。水桶里晃荡着的、略显浑浊的库水异常珍贵,他走得极其小心翼翼,身体微微前倾以保持平衡,生怕因为自己的一个趔趄而洒出哪怕一滴。即便如此,漫长而陡峭、碎石遍布的山路还是毫不留情地消耗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体力,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额前、鬓角流淌下来,迷了眼睛,涩涩的。等那两间熟悉的、在热浪中微微扭曲的土坯房终于颤巍巍地出现在视野尽头时,两只原本满满的水桶,都只剩下了可怜巴巴的小半桶水,映照着他疲惫的身影和头顶那轮残酷的烈日。
“你回来了?快放下,快放下!跟你说多少回了,地里的事不用你管!你现在的任务就是看书写字!”母亲早已焦急地等在院门口那棵同样被晒得蔫头耷脑的老槐树下,一眼就看到他被扁担压得通红、甚至有些破皮渗血的肩膀,眼里瞬间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心疼与焦灼,不由分说地、几乎是抢一般接过了那副水桶。她的手,因为长期超负荷的操劳和极度缺乏保养,布满了粗糙坚硬的老茧和纵横交错、时常渗血的干裂口子,摸上去,像秋天枯萎脱水的树枝。
罖尘没有立刻松手,他看着母亲那双因为日复一日挑水、洗衣、做饭、侍弄那点贫瘠土地而愈发粗糙变形、裂口纵横的手掌,又抬眼望向远处那片因持续干旱而几乎注定要绝收、裂开大嘴仿佛在无声呐喊的土地,一股混合着深切无力感、沉重负罪感和尖锐心疼的情绪,猛地冲上他的喉咙,堵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低下头,避开母亲瞬间惊愕而困惑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那双沾满尘土、开了口的解放鞋鞋尖,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干涩而颤抖:“妈,我……我不想念了。”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勇气,然后语速加快,“我去南方打工,跟邻村大军他们一起去…听说那边的电子厂管吃管住,一个月…一个月能挣好多钱,比您在这熬着强多了…”
话还没说完,母亲那只粗糙的手掌已经带着风声,落在了他的背上。“啪”的一声,其实并不重,甚至算不上是真正的责打,更像是一种情急之下、出于本能的心痛与阻止。但这轻轻一下,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让母子二人同时都愣住了。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连灼热的风都停止了流动。母亲怔怔地看着自己刚刚下意识落下的手,又看着儿子瞬间僵直、微微颤抖的背影,眼圈猛地红了,泪水迅速蓄满了眼眶,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
“胡说!!”母亲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却又异常地斩钉截铁,像铁锤砸在石头上,迸发出火星,“咱们家就是砸锅卖铁,就是我去卖血,也要供你把这书堂堂正正地念下去!听见没有?!你要是敢有这种念头,妈……妈就白熬了这么多年!”她的目光像两道炽热的烙铁,紧紧锁着罖尘低垂的头,那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执拗的、不容置疑的、混合着绝望与巨大希望的光芒,刺得罖尘根本不敢抬头。
【同步镜头:课堂上的理想与现实的回响】
数日后,在任千慧所在班级的语文课上,年轻的语文老师布置了一篇题为《我的理想》的课堂作文,并要求几位同学当堂朗读。当那清脆的点名声“任千慧”在教室里响起时,她从自己的座位上缓缓站起来,手里紧紧攥着写满了工整字迹的作文本,细瘦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透露出内心的紧张。教室里很安静,只能听到窗外那几棵老杨树叶子被暖风吹动时发出的、催眠般的沙沙声。
她不易察觉地深吸了一口带着粉笔灰味的空气,努力让声音保持清晰与平稳,开始朗读:“我的理想,是当一名建筑师。”
话音刚落下,同学们中间立刻起了一阵小小的、压抑不住的骚动,夹杂着几声低低的惊呼,似乎对这个看似与乡村女孩相距甚远的答案感到极大的意外。千慧的脸颊微微泛红,但她没有停顿,只是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量,继续念道:“我想盖那种结实的、地基打得牢牢的、屋顶厚厚的、永远不会漏雨的房子,让村里像李奶奶家那样,下雨天再也不用在屋里摆满盆盆罐罐接水,走路都得跳着走。我还想,给我们的学校,盖一栋特别亮堂、特别坚固的教学楼,有大大的、透明的玻璃窗,冬天的时候,太阳光能一直照到最后一排同学的课本上,让大家写字的时候,手都是暖的……”
她的声音始终不高,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教室里每一个孩子的心中,漾开了一圈圈思考与憧憬的涟漪。语文老师站在讲台旁,赞许地看着这个衣着朴素却眼神清亮的女孩,目光温暖而充满鼓励。
与此同时,在罖尘所在的镇中心小学的自然课上,额头沁汗的老师正在黑板上画着图示,深入浅出地讲解植物生长与水分、阳光的密切关系。罖尘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一次次地飘向窗外,看着外面那片被烈日持续炙烤得几乎要冒烟、扭曲了视线的黄土地,思绪早已飞远。他想起了昨天傍晚跟母亲去挑水时,看到邻家阿婆那小菜园里,原本水灵的蔬菜如今蔫黄垂死的叶片;想起了村里那口滋养了数代人的老井,水位线已经下降到让人心惊胆战的位置;想起了母亲深夜里对着天空无声祈祷时那单薄而绝望的背影……
“罖尘,请你来回答一下,水分对于植物的生长发育,具体有哪些不可或缺的意义?”老师突然提高了音量,精准地点到了他的名字,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猛地拽回。
他像是被蛰了一下,慌忙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几乎是凭着本能和那些刻骨铭心的生**验,他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紧:“没有水,庄稼会渴死,叶子会卷起来,像被火烧过一样。地会裂开一道道大口子,像渴极了张开的嘴。人……人也会活不下去,井会干,河会断流……”他的回答远远超出了课本上罗列的一二三点,带着一种切肤的、沉重的痛感与画面感。教室里陷入一片异样的寂静,同学们都怔怔地看着他。老师并没有出言批评他的“超纲”,只是若有所思地、深深地点了点头,眼神复杂。
下课后,同学们蜂拥而出,罖尘却没有立刻离开。他默默地走到黑板前,拿起讲台上那半截被遗弃的白色粉笔,凭着平时阅读科普读物积累的知识和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在黑板上尚存的空白处,认真地画了一个结构清晰的、简易的“雨水收集和滴灌装置”的草图,线条虽然稚嫩,却每一个部件都标注了设想的功能。几个还没走远的同学被吸引,好奇地围过来指指点点。老师也抱着教案,静静地站在教室后排,默默地看了很久,目光落在那个瘦弱却似乎蕴藏着某种力量的背影上。
【同步镜头:春忙中的汗水与微光】
周末,任千慧几乎全天都泡在自家那片广阔的麦田里。她和父母一样,一人把着几垄地,深深弯着腰,低着头,眼睛像扫描仪一样,仔细地辨认并剔除着麦苗茂密间隙里冒出来的、各种与麦子争夺养分和水分的杂草。“燕麦”和“节节麦”尤其难以分辨,需要极度的耐心。长时间的蹲姿让下肢血液流通不畅,当她猛地站起身想去田埂边喝口水时,眼前会瞬间一黑,无数金色的星星在黑暗中乱窜,耳朵里嗡嗡作响,必须立刻扶着疼痛的膝盖,闭上眼缓上好一阵儿,视野才能逐渐恢复正常,重新看清那片绿色的世界。在那些短暂得如同偷来的休息时间里,她会从打满补丁的裤子口袋里,掏出那个用旧作业本纸张仔细裁剪、手抄订成的英语单词本,就着田埂上稀疏的树荫投下的些许凉意,嘴唇无声地翕动,默默地背诵着那些陌生的字母组合。母亲注意到她的辛苦,递过来一个刚从旁边自家小菜畦里摘下的、最早成熟、鲜红欲滴的西红柿,上面还带着阳光的温度和晶莹的露水。她接过,用力咬下一大口,酸甜冰凉的汁液立刻在干渴的口中爆开,顺着喉咙滑下,瞬间缓解了几乎所有的疲惫与焦渴,仿佛给身体充入了新的能量。
罖尘的周末,则是在村子附近那个私人开办的、环境恶劣的小采石场度过的。他的工作简单而繁重,就是将大块青石被机器破碎后产生的、大小不一的碎石,用一把比他矮不了多少的铁锹,一锹一锹地装进巨大的、散发着化工味道的编织袋里。这是个纯粹的、消耗体力的力气活,现场粉尘漫天飞舞,像下着一场灰色的雪,不一会儿,他的头发、眉毛、睫毛甚至鼻孔里,就都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白,汗水混着黏腻的石粉,在他稚嫩的脸上冲出一道道滑稽又心酸的泥沟。一天下来,当工头将一张二十元的纸币递到他那只磨出了好几个亮晶晶水泡、又覆盖着石粉和血丝的小手上时,看着这个瘦小沉默的孩子,工头犹豫了一下,又从自己兜里摸索出五块钱,一起塞到他手里,语气生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善意:“拿着,买本子,笔。别跟你妈说在这儿干活。”罖尘抬起沾满灰土的脸,看了工头一眼,没有推辞,只是低低地、真诚地道了声:“谢谢叔。”他用这浸透着汗水的二十五块钱,在镇上的新华书店一个偏僻的角落,找到了那本他渴望已久、每次路过都要隔着玻璃橱窗看几眼的《初中数学竞赛题集精讲》,又用剩下的几块钱,在集市的地摊上,给母亲挑了一副最便宜的、但看起来厚实耐磨的棉线手套。
【时空跳跃:悄然发生的改变】
季节的脚步如同沉默的巨人,从不停歇。当平原的麦子开始悄悄抽穗,绿色的海洋底部泛起一层若有若无的、预示丰收的浅黄色光泽时,任千慧的学校迎来了一件足以载入校史的大事——在某个公益基金的资助下,学校终于有了一台可以使用的、虽然已经是别人淘汰下来的二手电脑!孩子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这个闪烁着指示灯、散发着塑料和金属混合气味的神秘“铁盒子”,兴奋地叽叽喳喳,眼中充满了无限的好奇与敬畏。在老师那笨拙而激动、对照着说明书才能操作的指导下,任千慧和几个成绩优异的同学,第一次用微微颤抖的、沾染着泥土气息的手指,触摸到了那冰凉而光滑的键盘,看到了那个神秘的屏幕上,随着他们敲击而闪烁跳动的白色光标。一个全新的、数字化的、光怪陆离的世界,就在那方小小的屏幕之后,向他们,向这片偏远的土地,小心翼翼地掀开了神秘帷幕的一角。
而在罖尘就读的镇中心小学,另一个期盼已久的好消息也如同春雷般传遍了校园——在上级政府专项资金的扶持下,学校终于通了自来水!再也不用每天安排值日生轮流去很远的水井或者河边抬那浑浊的、需要沉淀才能使用的河水;再也不用在干旱时节,连师生最基本的饮用水都成了需要精打细算的难题。当清澈的、带着消毒剂味道的自来水柱,第一次从崭新的、亮晶晶的水龙头里“哗”地一声汹涌而出时,整个学校都沸腾了,欢呼声几乎要掀翻简陋的校舍屋顶。罖尘和同学们争先恐后地用手捧着、用杯子接着那清凉、洁净的液体,感觉它不仅滋润了他们干渴许久的喉咙,更像一股活泼泼的、充满生命力的活水,注入了他们曾经因长期缺水而显得有些灰暗、干涸的童年记忆深处。
夜晚,在自家那座低矮、昏暗的土坯房里,任千慧就着那盏光线昏黄、灯罩被熏得乌黑的煤油灯,小心翼翼地翻开那个印着俗气荷花图案的塑料皮日记本,用那支快要写不出水、需要反复哈气才能勉强出墨的钢笔,一字一句地、极其认真地写下:“我知道,前面的路还很远,也很难走,就像爹说的,种地要看天吃饭,读书路上也有风雨。但我不能怕,怕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我要像爹呵护这些麦苗一样,走好脚下的每一步路,除草,施肥,浇水,一步一步,走到我的‘秋天’。”
与此同时,在罖尘和母亲租住的、家徒四壁的小屋里,他则在他那个用旧作业本翻面仔细订成的、厚厚的草稿本的最后一页空白处,用一支短铅笔头,专注地画着一幅画:一株纤细却显得极其有力、充满韧性的幼苗,正奋力顶开一块沉重、布满棱角的大石头,破土而出。嫩绿的两片叶片,如同渴望的手臂,倔强地向着画面右上角那个象征太阳的光圈方向伸展。他在画的旁边,用力地、几乎是刻进纸背地写下一行字:“我要考上县一中。必须考上。”
【尾声:春夜的守望与积蓄】
春夜渐深,带着麦子抽穗时特有的、那种清甜中微带青涩的香气,在微凉的晚风中静静流淌。月光如水银般泻地,温柔地笼罩着静谧的村庄,给一切粗糙的景物都披上了一层柔和的薄纱。
任千慧的父亲就着那盏用了多年、火苗如豆的煤油灯发出的昏黄光线,把白天赶集卖菜换来的、一堆皱巴巴的零钱,全部倒在磨得光滑的炕桌上,一张张、一枚枚地反复清点、核对着。那些卷着边、带着汗渍和泥土痕迹的毛票和硬币,在他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指腹下被反复摩挲、展平,仿佛能从中数出明天的希望。每一分钱,都浸透着泥土的厚重和汗水的咸涩。母亲坐在炕沿的另一头,就着同一片微弱的光晕,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缝补千慧那条因为长期跪在田里除草而被磨破了膝盖的裤子。针脚细密匀称得如同机器纺织,一层又一层地覆盖在旧补丁之上,仿佛要将生活的所有磨砺、所有的风霜雨雪,都细细地、坚韧地缝补起来,为女儿织就一件能抵御前行路上寒风的铠甲。
“今儿个回来路上,碰见慧妞的班主任李老师了,”母亲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这夜晚的宁静,也怕惊醒了某种脆弱而珍贵的希望,“他拉着俺说,咱慧妞这孩子,灵性,肯下力气,要是…要是后面这一年多,能一直保持住现在这个劲头和成绩,稳稳的,考县一中……他说,希望很大。”
父亲数钱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顿,他没有抬头,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沉闷的:“嗯。”但这短短的一声“嗯”里,却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的重量——是欣慰,是压力,是看到微光后的更加忐忑,也是一种默然的决心。就在这时,隔壁房间里,传来奶奶压抑不住的、一阵紧似一阵、仿佛要将肺叶都咳出来的剧烈声响,像一架即将散架的破旧风箱,撕扯着夜的宁静,也撕扯着这个家庭本就紧绷的神经。父亲最终将那一小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钞票,连同几枚硬币,仔细地、郑重地包进一方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蓝色手帕里,打了个结,小心翼翼地塞进炕席最底下那个隐秘的角落。“睡吧,明儿个还得早起。”他吹熄了油灯,屋子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和奶奶那无休无止的咳嗽声彻底填满。
同一片温柔而深沉的春夜里,罖尘蹲在自家院子里那冰凉的石板台阶上,就着堂屋门缝里透出的那一点微弱的灯光,用一根随手从柴火堆里折来的、光滑的小树枝,在洒落着月光的泥土地上,聚精会神地画着一道复杂的几何辅助线。清冷的月光照亮了他专注的侧脸和地上那些清晰、流畅的线条。
“妈,你来看这道题,”他头也没抬,语气里带着一丝刚刚破解难题的兴奋与发现,“你看它这个图形,又是切线又是弦的,绕来绕去,像不像咱家坡地上,那一道高一道低、曲里拐弯的垄沟?”
母亲闻声,扶着门框探出身,在腰间那块褪色的旧围裙上擦了擦刚刚洗过碗还湿着的手,眯着已经有些昏花、长期缺乏休息的眼睛,对着地上那个由线条和符号组成的抽象图形仔细端详了半晌。渐渐地,她脸上那些被岁月和生活刻下的、深深的皱纹,像被春风吹过的、冰封的湖面,慢慢地、一点点地舒展开来:“你这一说,把这弯弯绕绕、看得人眼晕的玩意儿,和咱那实实在在地里的垄沟一比,嗨,还真像那么回事儿!”她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干涩却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质朴的、不易察觉的骄傲,“看来啊,这书本上的高深学问,也不是凭空从天上掉下来的,也是从咱这土坷垃里、从这日头月亮底下,一点点长出来的理儿哩。”
夜更深了,露水悄悄凝结在草叶上。
分处两个平行世界的两盏灯,相继熄灭。
万物归于寂静,只有月光依旧无声地流淌,公平地照耀着平原那无垠的麦海,也照耀着山岗上那片干渴的土地。在温暖而黑暗的土壤最深处,无数麦子的根系正在拼命地、贪婪地向更深处延伸,探寻着珍贵的水分和养料;而那看似静止的麦秆顶端,沉甸甸的穗子,则在夜色的完美掩护下,悄然地、却又不可阻挡地完成着生命最关键的蜕变——拔节、灌浆,发出细碎到几乎无法被任何仪器察觉的、那是生命在沉默中积蓄磅礴力量的声响。
仿佛整个沉睡的大地,都在为即将到来的、破晓时的喷薄,进行着最后、也是最深厚的准备。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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