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暴雨将至
当教室后方那块巨大的、如同命运判官般的倒计时牌,被值日生用颤抖而郑重的手,从三位数翻到刺眼的“98”时,一种无形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巨大压强,如同深海的水银,沉甸甸地灌满了宏志班的每一个角落。空气仿佛被某种力量抽干,取而代之的是浓烈到化不开的劣质墨水、廉价纸张和汗水混合的酸涩气味,以及一种弥漫在所有人之间的、集体性的、近乎癫狂的沉默。
“地狱式训练”不宣而至,如同悄然降临的瘟疫。每天凌晨五点,天色还是一片沉郁的墨蓝,凛冽的寒气尚未退去,高三教学楼那空旷而冰冷的走廊里,便已经开始回荡起一片窸窸窣窣、如同鼠类夜行般的脚步声。当任千慧凭借着她那早已融入生物钟的精准本能,在五点钟准时推开教室那扇沉重的木门时,里面竟已黑压压地坐满了大半的同学。每个人都像是被无形的钉子牢牢钉在了自己的座位上,面前堆叠着摇摇欲坠、几乎要遮住视线的书山题海,放眼望去,只能看到一个个低垂着的、黑漆漆的头顶,仿佛一片沉默的、等待着汲取养分的蘑菇。课间那原本宝贵的十分钟,再也见不到任何走动、闲聊、甚至去厕所的匆忙身影,取而代之的,是几乎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如同被瞬间抽去骨头般“啪”地趴倒在桌上,进行着争分夺秒、短暂得如同偷来的“充电”。教室里顷刻间便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只剩下不均匀的、带着疲惫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午饭时间,食堂里依旧人声鼎沸,摩肩接踵,但仔细观察,许多宏志班的学生,甚至是其他重点班的学生,手里都死死攥着小小的、边缘磨损的单词本或写满公式的卡片,一边机械地、味同嚼蜡地咀嚼着盘中简单得可怜的食物,一边眼神发直、近乎偏执地死死盯着那些墨印的字迹,仿佛要将它们直接烙印在视网膜上,刻进大脑的沟回里。晚自习被学校官方默许、甚至鼓励地延长到了夜里十一点,教学楼的管理员不得不拿着手电筒,一层层、一间间地耐心清场,像驱赶着不肯归巢的倦鸟。而即便回到早已熄灯、一片漆黑的宿舍,在那片象征休息的黑暗里,依旧会有好几床厚重的棉被之下,固执地透出微弱而坚韧的手电筒光晕,像茫茫夜海中几艘不肯停歇的孤舟,在无涯的学海里,凭借着那点微光,艰难而倔强地破浪前行。
任千慧那张贴在课桌内侧、早已被翻看得边缘卷曲的作息时间表,早已被她用鲜红色的水笔,反复修改、填充得密不透风,精确严苛到了令人头皮发麻的每一分钟,像一张对她自己下达的、不容违抗的军事指令:
5:00 - 5:20 起床、用刺骨的冷水泼脸洗漱(以此强行刺激麻木的神经,彻底驱散残存的睡意)
5:20 - 5:50英语听力训练(VOA慢速英语或历年高考听力真题,戴上那对廉价的泡沫耳塞,隔绝整个世界)
5:50 - 7:20高效早读(交替进行语文必背古文篇目、英语优秀范文、政治核心要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力求入脑入心)
7:20 - 7:35早饭时间(一个馒头或素包,加一碗免费的稀粥,必须在五分钟内快速吃完,剩余时间站着快速翻阅错题本)
7:35 - 12:00上午课程(课间十分钟严格用于整理上节课笔记或快速预习下节课关键内容)
12:00 - 12:20午饭时间(选择食堂能最快解决的菜品,边吃边在心中默背生物零碎知识点)
12:20 - 13:20午间自习(精力相对集中,主要用来攻克数学或物理的压轴大题)
13:20 - 13:30趴桌小憩(十分钟,雷打不动,为下午连续的高强度课程储备必需精力)
13:30 - 17:30下午课程及随堂测验
17:30 - 18:00晚饭时间(同午饭,速度要求更快,压缩到十分钟内解决)
18:00 - 22:30晚自习(严格分时段完成各科模拟试卷、系统整理错题、针对性查漏补缺)
22:30 - 23:00错题终极整理与当日学习复盘(将一天中最薄弱、最易错的环节重新梳理、强化,力求印象深刻)
在这张毫无温情、如同碾压机器般的时间表的无情运转下,她的体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直线下降,身体瘦削得像一株在狂风中摇曳的芦苇,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她连根拔起。当她某天偶然站上宿舍楼里那个老旧的、指针常常卡顿的体重秤时,那锈迹斑斑的指针颤抖着、极不情愿地指向了四十二公斤那个刻度。原本合身的校服,此刻穿在她身上显得空荡荡、晃悠悠的,更衬得她脖颈纤细脆弱,锁骨如同刀锋般突出,令人心惊。然而,与这形销骨立、几乎脱相的躯体形成鲜明到残酷对比的,是她那双眼睛。因为极度的消瘦,那双眼睛显得更大了,几乎占据了苍白小脸的三分之一,里面布满了蛛网般密布的血丝,眼底是浓重得无法化开的青黑。但这双眼睛,却异常地明亮,锐利,像两簇在极地寒风中依旧顽强燃烧、不肯熄灭的幽蓝火焰,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对那个唯一目标势在必得的灼热光芒。这光芒,成了支撑她熬过一个个疲惫不堪、仿佛没有尽头的白天,和一个个被焦虑与习题填满的深夜的唯一支柱。最后一次,也是最接近高考真实难度和氛围的全市模拟考试,成绩公布时,她的名字如同一匹沉默而凶狠的黑马,悍然冲入了年级前十的红榜,那个她曾经仰望、如今触手可及的位置。那一刻,周围瞬间投来的目光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难以置信的惊讶,有暗藏的羡慕,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但她只是极其平静地抬眼看了看那张红榜,脸上没有任何欣喜若狂的表情,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随即又迅速低下头,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只是默默地、熟练地摊开了手边早已准备好的下一套冲刺试卷。最后的、决定命运的战役尚未正式打响,她不敢,也绝不能允许自己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松懈和怠慢。
【罖尘·世界·暗潮与心魔】
距离那场关乎他能否提前拿到顶尖名校“入场券”、堪称人生重要转折点的自主招生考试,只剩下一周时间。罖尘却惊恐地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绝望的困境——严重的、持续性的失眠。像是有无数双无形的手,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残忍地拉扯着他早已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大脑异常清醒,甚至可以说是亢奋,不受控制地高速运转着各种复杂的公式、抽象的定理,以及考砸后可能面对的、被他想象力无限放大的可怕场景——父母失望的眼神,老师无奈的叹息,同学背后的议论,以及自己前途的一片灰暗。他试遍了心理老师教给他的所有方法:从最简单的数羊,到深长的腹式呼吸,再到复杂的渐进式肌肉放松法……他甚至悄悄加大了傍晚跑步的强度和距离,直到身体累得像一摊烂泥,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几乎要散架。但当他终于躺在那张冰冷的床上,极度疲惫、渴望休息的身体,和那个依旧亢奋、拒绝关机的大脑,却像是彻底分离了。意识在黑暗的海洋里无比清醒地、无助地漂浮着,眼睁睁地看着窗外那片墨黑色的天幕,一点点、缓慢地,由浓墨重彩变为死气沉沉的鱼肚白,听着早起鸟儿的第一声啼叫,感受着黎明无可阻挡地到来,而自己,却如同一个被遗弃在时间之外的孤魂。
“我害怕,”在又一次定期的心理咨询时,他顶着两个如同烙印般的、浓重得无法掩饰的黑眼圈,声音沙哑干涩得像破旧的风箱,对咨询师彻底坦白。这一次,他撕掉了所有坚强的伪装,露出了底下那个脆弱、惶恐的真实内核,“我害怕让所有人失望。害怕对不起我妈当年偷偷卖掉的那个、她珍藏了半辈子的金戒指,害怕辜负了父亲在工地上一次次弯下、仿佛再也直不起来的脊梁,害怕让顶着风险、偷偷帮我介绍家教的班主任难堪,也害怕……让一直帮助我、引导我的您感到失望。”他将脸深深地埋进粗糙的掌心,指缝间泄露出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肩膀不受控制地微微耸动。
咨询师安静地、耐心地听着,没有打断,直到他激烈的情绪稍微平复,如同退潮的海水,才轻轻地、却如同石破天惊般地问了一句:“罖尘,那我们换个角度。在所有这些人——你的父母、老师、甚至包括我——的期望和付出之外,你有没有哪怕一次,是真正地、纯粹地为了你自己而活?不是为了满足父母的期盼,不是为了回报老师的恩情,也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只是单纯地,为了罖尘这个人,他内心真实的兴趣,他纯粹的梦想,他作为一个独立个体应有的快乐?”
这个问题,像一道撕裂夜空的惨白闪电,猝不及防地劈开了他混沌一片、被各种责任填满的脑海,让他彻底地、僵直地愣住了。为自己而活?这个念头陌生得可怕,甚至带着一丝大逆不道的罪恶感。他努力地回想,拼命在记忆的角落里搜寻,却发现从小到大,他每一个奋力拼搏的节点,背后都清晰地烙印着“为了……”。为了不让体弱多病的母亲再多操心,为了给在外艰辛打工的父亲争一口气,为了不辜负那位匿名好心人的资助,为了对得起班主任的破例帮助……“为自己”这三个字,在他那本被责任和义务写满的生命词典里,似乎从未有过立足之地,苍白得如同从未存在过。他的整个人生,从某种意义上说,都是一场背负着沉重期望与恩情的、看不到终点的艰苦远征。
考试前一天的晚上,那种混合了焦虑、恐惧和自我怀疑的情绪达到了顶点,几乎要将他吞噬。他几乎是手脚冰凉、颤抖着拨通了那个熟悉的、通往远山深处家里的电话号码。接电话的是母亲,背景音里还隐约传来老旧织机规律的、仿佛永不停歇的“咔嗒”声,她显然还在为了多挣几块钱而熬夜赶工。
“妈,”他的声音带着强忍的、不易察觉的哽咽,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如果……我只是说如果,我明天考不好……万一,没拿到那个资格……”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织机那单调而固执的声音还在一下下地敲击着寂静,也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几秒钟后,母亲的声音传来,平静得出乎他的意料,甚至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近乎轻松的、如同放下千斤重担般的语调:“考不好?那就回家来。妈这双手还能动,还能织毛衣,总能养活得了你。天,塌不下来。”
没有预想中的鼓励加油,没有语重心长的鞭策督促,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失望情绪,只有这最简单、最朴实、却仿佛蕴含着无尽力量的一句话。这句话,像一只温柔而有力的大手,轻轻抚过他那紧绷到极致、仿佛下一秒就要铮然断裂的心弦。一直以來累积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沉重压力,在这一刻,竟然奇异地、缓缓地开始松动、消散。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鼻腔和眼眶,酸涩难当。他紧紧地捂住话筒,将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剧烈地起伏着,生怕泄露出一丝一毫压抑不住的呜咽。
【同步镜头:最后的武装与放手一搏】
任千慧的堡垒:细节到极致的战备
她的那张课桌,早已不再是普通的学习书桌,而是一座被她精心构筑、武装到牙齿的微型前线堡垒。桌面上,除了堆积如山的书籍试卷,还用透明的宽胶带,牢牢贴着几张颜色不一的便利贴,上面是她用最细的签字笔写下的、清秀而坚定的字迹,列着她的终极“军火清单”:
“错题本×3(数学—红色封皮/物理—蓝色封皮/化学—绿色封皮,内容均已反复钻研、标注至第三遍,重点题目标记星号)
真题集×2(近五年高考真题逐题详解 & 名校最新模拟题精编汇编,页面边缘、缝隙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心得和易错点提醒)
核心笔记×5科(语文素材积累与答题模板、数学思想方法与快捷技巧、物理模型构建与典型应用、化学方程式系统与实验精要、生物知识脉络与图表解析,全是浓缩的精华)
心态提醒便签:稳(心态)、准(审题)、狠(执行)!”
她的笔袋里,像储备弹药一样,备着整盒的、同一型号的黑色中性笔替芯,消耗速度快得惊人,几乎每天都要用完一支。右手食指长期握笔的地方,那个由岁月和汗水磨出的老茧,在持续超高强度的书写压迫下,不仅没有消退,反而又增厚、变硬了一层,黄白色的,硬邦邦的,像一颗小小的、坚硬的、属于战士的盾牌,镶嵌在她纤细的指节上。
罖尘的救赎:卸下重担的轻盈
自主招生考试当天清晨,罖尘站在那所陌生而肃穆的考点学校门口,看着周围那些和他一样怀揣梦想、却大多还在争分夺秒地翻看着最后几页笔记、嘴里念念有词的考生,他深深地、缓缓地吸了一口带着清晨露水气息的冰冷空气,然后,做了一个近乎疯狂却又无比清醒的决定。他径直走向寄存处,毫不犹豫地将那个装有他所有复习资料、心血笔记、甚至那支他用了很久、带有某种心理慰藉的“幸运”钢笔的沉重背包,“哐当”一声,利落地锁进了一个狭小的、冰冷的储物柜里。“咔嚓”一声,锁舌清脆地扣紧,那声音仿佛也同时响起在他的心里,将他心中那些背负了太久、太沉重的包袱——父母的期望、老师的恩情、自我的苛责——也一并牢牢锁了进去,暂时封存。
他空着双手,只拿着必需的身份证、准考证和最简单的文具,像一个卸下所有盔甲、轻装上阵的勇士,步履沉稳地走向那个决定命运的考场。初升的朝阳将金色的光芒洒在他身上,有些刺眼,却也让他的身影在逆光中显得格外挺拔、坚定,甚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就这一次,”他在心里,用一种平静而有力的声音对自己说,脚步越来越稳健,“忘记所有外界的期待,忘记所有可能的后果。只为你自己,罖尘,仅仅作为罖尘这个人,去参加这场考试。去验证你的热爱,你的思考,你的纯粹。”
【同步镜头:不期而至的温暖壁垒】
任千慧的父亲:无声的守望
四月的一个周六,阳光难得地慷慨,空气中已经隐隐浮动着初夏特有的、令人心烦意乱的燥热。任千慧刚结束上午雷打不动的自习,正准备像往常一样冲向食堂,快速解决午饭,却意外接到宿舍管理员的通知,说校门口有人找。她满心疑惑地小跑出去,远远地,就看到了那个刻在骨子里的、熟悉却又因距离和时光而显得有些陌生的身影——是父亲。他穿着那件只有逢年过节或是出远门办事才会郑重穿上的、洗得发白、领口都磨出了毛边的深蓝色中山装,头发显然精心梳理过,用水抹得一丝不苟,但脸上却带着明显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与风尘,以及站在陌生繁华环境里的那种挥之不去的局促与不安。他脚边,放着一个鼓鼓囊囊、印着模糊化肥字样的旧蛇皮袋。
“爸?”任千慧惊讶地喊出声,快步跑到他面前,“你怎么突然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说一声,我好……”
父亲看到她,那双被生活磨损得有些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搓着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大手,脸上露出混合着憨厚和不好意思的神情:“也没啥要紧事,就是……就是你妈老念叨,说你这孩子,这都小三个月没往家打电话了,她这心里头……不踏实。”怕你出了什么事,后面这半句,他咽了回去,没舍得说出口。
任千慧这才猛然惊觉,自己埋头于最后疯狂的冲刺,像一只上了发条的陀螺,竟然已经快三个月没有主动和家里联系,没有听过父母的声音了。一阵尖锐的愧疚感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她被习题填满的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父亲弯下腰,费力地提起那个沉甸甸的蛇皮袋,递到她手里:“家里院子那棵老苹果树结的果子,给你带了些。还有你妈自己腌的芥菜疙瘩,知道你念书累,胃口不好,这个下饭。”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小心翼翼地从中山装内侧那个隐蔽的口袋里,摸索出一个用洗得发白、边缘起毛的旧手帕包裹着的小包,一层层、极其郑重地打开,里面是两张折得整整齐齐、边缘都有些发毛的百元钞票,不由分说地硬塞到她手里,“这个你拿着,别太省着了,该吃吃,该喝喝……你看你这孩子,都瘦脱相了……”父亲的目光在她瘦削的脸庞和空荡荡的校服上停留,那里面盛满了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沉甸甸的心疼。他没有多待,甚至没有提出要进她引以为傲的校园里去看一眼,只是反复叮嘱她“别耽误学习”,便转身,迈着那双有些罗圈的腿,走向了远处那个陌生的公交站牌。千慧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两张还带着父亲体温和汗味的钞票,望着父亲那微驼的、逐渐缩小的背影最终消失在街角的车水马龙之中,久久无法动弹,仿佛化作了另一尊守望的雕像。
罖尘的母亲:沉默的陪伴
自主招生考试那天,罖尘并不知道,母亲在天边还挂着残星的凌晨,就已经悄悄起身,坐上了最早一班从那个寂静小镇开往喧嚣市里的长途汽车。她穿上了自己最体面、也是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灰色外套,提着一个干净的布包,里面装着小心翼翼包裹好的、她凌晨刚煮熟的鸡蛋和几张烙得金黄的葱花饼。她没有告诉儿子,生怕给他本就紧绷的神经再增添一丝一毫的压力。考点学校门外,人山人海,挤满了神情焦灼、翘首以盼的家长,各种叮嘱、鼓励、祈祷的声音交织成一片嘈杂的海洋。她默默地退到人群外围,寻了一棵枝繁叶茂、正值花期的梧桐树下站定,目光如同最精准的雷达,紧紧地、一瞬不瞬地锁定着那个熟悉的校门口。她看着儿子空着双手,挺直了那副少年人单薄却倔强的脊梁,步履沉稳地走进考场,又看着他在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后,随着庞大的人流面无表情地走出来,脸上看不出是喜是忧。
罖尘考完试,大脑一片空白,身心俱疲,正准备按照原计划直接乘坐公交车返回学校,目光却在人群中不经意地、茫然地一扫,骤然定格在了那个树下安静的身影上。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压力过大产生的幻觉。
“妈!”他难以置信地惊呼出声,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又松开,他拨开人群,快步跑了过去。
母亲看着他跑到跟前,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带着些许疲惫却无比安心的笑容,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替他轻轻拍了拍肩膀上那并不存在的灰尘:“考完了?心里头……感觉咋样?”
“还……还行吧。”罖尘含糊地应道,喉咙有些发紧,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所有伪装的堤坝,将他密密实实地包围。
“走,”母亲自然地拉起他有些冰凉的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寻常的家事,“妈带你去吃饭,咱们今天……下馆子。”
那是罖尘整整三年高中生涯里,第一次不是在学校食堂匆匆解决、不是啃食自带的冷硬干粮、也不是在家教学生家里凑合着吃几口,而是正儿八经地、安心地坐在一个干净明亮的小饭馆里,和母亲面对面,破例点了一荤一素两个家常菜,慢慢地、细细地品尝了一顿真正意义上安心、温暖、属于母子二人的饭。饭菜很简单,味道也寻常,但那份平静和温暖,却足以滋养他干涸已久的心灵。
【尾声:风暴眼中的宁静】
五月三十一号,在经历了漫长如世纪、残酷如炼狱的最终冲刺之后,学校终于破天荒地、带着一种近乎慈悲的意味,给所有身心俱已到达极限的高三学生,放了一整天的假,美其名曰“调整心态,蓄势待发”。
任千慧回到了那间拥挤却熟悉的宿舍,仔细地拉上厚厚的窗帘,彻底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光线与喧嚣。她摘下手腕上那块陪伴了她整个高中、表带已经磨损的电子表,随手扔在枕边,仿佛要抛弃所有关于时间的束缚。然后,她像一截终于失去所有支撑的木头,一头栽倒在那张坚硬的板床上,用厚重的棉被严严实实地蒙住头。没有闹钟的尖鸣,没有任务清单的压迫,没有必须要完成的试卷和必须要攻克的难题。她什么都不去想,只是放任自己沉沦,被无边无际、积累太久的疲惫彻底吞噬,陷入了沉沉的黑甜乡。从阳光炽烈的白昼,到暮色四合的黄昏,她睡了整整一天,中途甚至没有醒来过一次。这是她高中三年来,第一个完整、踏实、深沉、毫无心理负担与负罪感的休息日。当她终于从漫长的睡眠中自然醒来时,窗外已是华灯初上,夜色朦胧。她感到一种久违的、仿佛从每一个疲惫的骨头缝里都透出来的松弛与轻松,虽然身体依旧像是被拆卸重组过般酸痛,但精神上那根紧绷了太久、几乎要断裂的弦,终于不再发出令人心悸的嗡鸣,获得了难得的舒缓。
罖尘则选择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来度过这宝贵的一天。他一个人,背着简单的行囊,坐了很久的公交车,来到了市郊,开始徒步攀登那座在本市地图上标注为最高点的山峰。山路崎岖陡峭,林木幽深葱郁。他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向上攀登,不在乎速度,只专注于脚下的每一次落足,感受着肌肉的拉伸和心脏有力的搏动,任凭汗水湿透衣衫,任凭山间清冽的风拂过滚烫的面颊,带来草木与泥土的原始气息。他没有思考刚刚结束的考试,没有担忧尚未可知的未来,只是将全部心神沉浸在攀登这个纯粹的过程之中。当他终于气喘吁吁地登临顶峰,视野在瞬间豁然开朗,变得无比辽阔,整座庞大而喧嚣的城市在脚下铺陈开来,竟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安静,如同孩童的积木玩具。他双手拢在嘴边,面向脚下连绵的、沉默的群山和头顶那片无垠的、自由的天空,用尽胸腔里所有的气息,不顾一切地大喊了三声:“啊——啊——啊——”。积蓄已久的声音,像挣脱牢笼的猛兽,在山谷间猛烈地碰撞、回荡,传得很远很远,仿佛将积压在胸腔里所有的郁结、焦虑、恐惧和沉重,都随着这声声呐喊,彻底地、干净地吐了出去,还给了这天地。
傍晚,绚丽的晚霞如同打翻的调色盘,将天边渲染成一片辉煌而悲壮的锦缎。两个身处不同平行时空、却同样经历了千辛万苦的少年,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命运丝线牵引,不约而同地,再次回到了那个他们奋斗了无数个日夜、浸透了汗水与希望的教室。
教室里空荡荡的,桌椅被拉得有些凌乱,却又透着一种大战后的宁静。黑板被值日生擦得干干净净,泛着冷清的光。只有教室后方那块巨大的、无法忽视的倒计时牌,上面的数字鲜红、刺眼,带着一种终极的审判意味,无声地宣告着:
“7天”。
任千慧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仿佛这里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她摊开那本印着俗气却让她安心的荷花图案的日记本,拧开同桌陈宇赠送的那支沉甸甸的、书写流畅的钢笔,笔尖在纸面上悬停片刻,然后,无比郑重地、一笔一划地写下:“行至此处,山穷水尽,亦见微光。退路已断,前行是唯一方向。无论最终结局如何,我已倾尽所有,无愧于心,无悔于行。最后七日,唯愿竭尽残存之力,不负一路荆棘,不负此生韶华。”
罖尘则拿出了几张干净的信纸,开始给远方的母亲写信,字迹是从未有过的平和与舒展:“妈,自主招生的考试已经结束了,心里反而像暴风雨过后的湖面,异常平静。该付出的努力,我已经毫无保留地付出了;该走过的路,我已经咬着牙走了百分之九十九。现在,我真的觉得,我准备好了。准备好坦然迎接任何可能的结果,也准备好,满怀期待地开启人生的下一段未知而广阔的旅程。请您,务必安心,勿念。”
夜色渐深,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浸透了天空。教学大楼里,大部分窗口的灯光早已相继熄灭,整个校园陷入沉睡般的寂静。唯有高三所在的楼层,还有零星几间教室,固执地亮着灯火。那光芒在无边的黑暗中,虽然微弱,却异常坚定,倔强,如同风暴来临前,在漆黑海面上最后几座巍然屹立、指引方向的灯塔,也是漫漫长夜里,孕育着无限生机与希望、誓不熄灭的星火。它们固执地,倔强地,燃烧着自己,照亮着少年们脚下最后一段征程,直至黎明不可阻挡地降临。
(第九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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