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敬业者回到宿舍,依旧没睡,还在继续讨论着剧本,这架势,快比话剧社更疯魔了。
“吴老板!”吴兵双满脸堆笑,前半辈子所有的愉悦,都不如今晚一晚来得畅快,今晚,他是全城最有脸的老板,今晚,以前所有对他落井下石的人都要高看他一眼。
他的这场话剧太成功了,成功到仅仅这一场,就足以将剧院之前的亏空全都赚回来。
胡玉华拿着手绢,穿着旗袍一扭一扭的,本是正宫的身份,愣是表现出了一副姨太太的样子,她将手绢贴在下巴上,对着自家剧院的牌匾左看右看,一脸的得意洋洋:“哎呀,小孙,都跟你说了得把我们这牌匾擦亮喽,怎么还这么多灰?”
孙栋虽然只是个小二,但因为剧院的大开张,自己也便跟着高兴,平时一直懒地爬高干这活,这会儿倒是,二话不说,搬着板凳拿着毛巾,直接站了上去。
院里其他的小二正在扫地上的瓜子壳,台上洋洋洒洒,一派剧院收工的赶脚。
吴兵双满意地看着自家的牌匾被擦得锃亮,心里觉着,天无绝人之路,原本的阴霾与愁容一扫而光,直到旁边人提醒他,李先生又来了,他本想躬身迎接,却止不住的怡然自得。
“吴兄,恭喜!”李胜军双手拿着扇子朝吴兵双作揖道,“绝处逢生,可喜可贺。”
吴兵双双眼一亮,立马把“贵人”拉到自家茶馆里:“这还不是多亏了李兄你啊,对了,李兄,什么时候把……”
李胜军推了推手:“吴兄,这事儿急不得。对了,你有没有听说另一个事。”李胜军四下里看了看,朝着吴兵双坐近了一些,手背挡着嘴巴,低声道:“军统新来了一个特务长,姓庄,刚调到我们这,听说他特别喜欢听戏,前几天,一直去‘杨虞姬’那个小戏馆捧他的场子。”
吴兵双一顿:“这几天都在忙着排练新本子,倒是真没留意过,我这才几天没出街,城里都变天了?”
李胜军将扇子往桌上一答:“哎呦,那何止是变天啊,老吴,我跟你说,这个庄特务长,你可得招待好,你这里这么火,他一准儿会来你这看剧,特务长都来过,那□□耀啊;但反过来说,是个官,都得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也可能借着你这里,点第一把火。”
江天晚“啪嗒”按动了一声圆珠笔,在“第一把火”处点了一下。
“如果杨虞姬是裴文峰,那么裴文峰在半年前就退出了话剧社,晚会之前,他没再上过台,剧本里这段……”
他沿着“庄特务长前几天,一直听杨虞姬唱戏’处划了一下。
“如果把这句话对应现实,那就是‘庄良前几天,一直听裴文峰唱戏’,那么,庄良从何而听?裴文峰私下唱给他听的?”
钱潮沉思片刻,觉着照现在的分析,裴文峰并不会这么做。
“裴文峰选择退出话剧社,就是不想跟那帮疯癫的人再有瓜葛,他不可能唱给庄良听,私下更不会。”
“那话剧里为什么写了这个?”
钱潮琢磨了一下:“庄良肯定是听见有人唱戏了,不然不会有这句话,不过,他一个京剧的半吊子,认错人很正常。”
江天晚一惊。
京剧演员的脸上的妆都化得极厚,有时候两个演员扮同一个扮相,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在庄良不知道唱戏的那位是谁的时候,下意识地觉得,戏唱的好的,就是名动全校的戏腔王子裴文峰,完全合乎情理。
不过,那个唱戏的不是裴文峰,那能是谁?
庄良这小子好像有点脸盲,说不清他看见的是谁,就像昨晚,他还能把请来的演员,错认成章予。
等一下,章予?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脑子里出现章予的模样。
那个章予,身形跟裴文峰极像,而且像到庄良认错了两次!
初见一次,昨晚一次。
这样理解……
江天晚在“杨虞姬”的旁边写下了“章予”二字。
很难想象,章予真的会唱戏,他从来都没有公开表演过,而且以后也没有机会了。
江天晚翻了翻资料:“话剧社这边的纳新记录显示,庄良其实也是话剧社的新人,裴文峰退出话剧社不久,庄良才加入了话剧社,自庄良加入后,他的名气迅速打响,一举成为社里的名人。”
“所以。”钱潮在宿舍里踱了两步,“庄良在加入话剧社之前,并不认识裴文峰,或者说,他没见过裴文峰本人。他只知道,裴文峰有个贵妃的扮相,裴文峰唱戏很好;因为他新加入话剧社,不了解之前的事,所以他不知道裴文峰已经退社了,当他看到社里有人穿着贵妃戏服唱戏,他便先入为主地以为,那就是裴文峰。”
话剧社的戏服,属于话剧社财产,裴文峰走了,自然不能把戏服也给带走,于是东西就留在了社团,有人觉得这衣服有意思,穿着玩玩,正巧就被新人给撞见,一个误会,错认了人。
钱潮像是思索到了什么,“穿着玩玩?应该不是玩玩。如果章予就是娱乐性质地试了那套戏服,庄良不至于惦记他这么久。”
若那次,只是章予一次玩笑的试衣,怎么可能如此让庄良惦念,甚至让他发疯?
只有初见时,惊艳得他神魂颠倒的装扮,才会令他死都记得。
章予必定是从头到脚,都在贵妃之中,甚至说是整个人,都融入了戏剧之中,他唯有全身心的投入,将自己的骨血都打上“贵妃”二字,才会让庄良一眼万年,至此,一见贵妃,就如章予。
他们话剧社不向来都是入戏很深的人吗?
可惜,在一个环境中,一个领域出现一个代表人物,观众的审美需求便足矣,A大旦角中,裴文峰出现得早,夺去了“当家花旦”的名号,自此,贵妃便没有了章予的名字。
但现在,裴文峰走了,他人走了,但这身装扮他带不走,那么,他可以穿了,该轮到他了,章予心想。
他换上以前只有裴文峰才能穿的戏服,在头上,脸上,都打了唐代盛世的妆,他对着镜子照了照,那就是她,比裴文峰不知道漂亮多少倍的贵妃,他轻轻摆起袖子,在话剧社破败而又混乱的道具间,喊着嘴开口:
爱恨就在一瞬间……
太美了。
庄良心想。
久闻话剧社的裴文峰嗓子身段都是一绝,如今一见,果然是这样,他甚至跟之前台上见过的偶有不同,可能,是他在没人的地方才展现出的绝姿。
庄良喜欢,他可太喜欢了。
在他刚进入话剧社时,社长就问过他,你可以将你自己的灵魂,完全融入戏剧之中,做到真正的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吗?如果不可以,那我们话剧社是不会收你的,因为我们这里的每个人,都是戏痴。
他说,我可以。
为了贵妃,他可以。
体态丰腴,却仍旧轻盈……
庄良在一边,静静地看着章予,看他的舞袖翩飞,看他的缭乱步伐,他在低吟,他在婉转,他在浅笑,他在醉酒。
直到他一曲结束,整间屋子仿若无人,一束光汇聚在他的身上,舞台上,只有他一个贵妃,他一回头,看见了这辈子,唯一的观众。
庄生晓梦迷蝴蝶,章予就是他梦中那朵迷惑的蝴蝶。
他轻轻地走向他,朝他伸出手:“贵妃。”
一切就如水墨画一般,开始又结束,江天晚握着剧本的手不自觉抖了一下,这种猜想太过震撼,以至于他一时不知道从哪开口问。
“你是说,庄良喜欢章予?”
钱潮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苹果,他一边擦拭着表面的水分,一边道:“这有什么好惊讶的,就像你不也喜欢……”
“什么?”
钱潮玻璃一般的双眼跳动了一下,见江天晚这这眼皮一跳的神情,继续道:“同性恋很惊讶吗,你不也喜欢男的?”
江天晚没想到,这么乍一扯扯到了自己身上,连忙改口说回案子:“庄良如果喜欢章予,那他为什么对章予的死一直表现得很回避,自己喜欢的人枉死,不是应该积极配合调查?”
“这个我不清楚。”钱潮说,“不过就目前的分析来看,庄良对章予的喜欢很病态,他真正喜欢的,应该是章予的扮相,或者说是贵妃的扮相,贵妃一旦换人演,庄良压根就认不出来。裴文峰因为戏里戏外分的开,所以庄良在裴文峰那讨不到什么类似cosplay的乐趣,但在章予那可以,因为章予完全入戏,拔不出来。”
江天晚双手抱着胸,眯着眼看着这位,头头是道地揣摩着他人的心理,按道理说,他一没接触过犯罪心理的书籍,二没进过警视厅训练,那么,这货是如何想到这种层面的?
“江教授,别这么看着我,有歧义。”钱潮将擦好的苹果递上,“变态又不是废物,至少现在,你眼前的这个变态,是一个对你有用的变态,是吧。”
江天晚见着这货不着边际的话,没多理他:“凌晨三点多,没牙口。”
钱潮轻轻地“哦”了一声,见他不接,自己放嘴里“嘎吱”一下,咬了一口。
江天晚靠在椅子上冥想了片刻,旁边的这个人,从一开始的引诱王优,到一步一步套路顾天,再到刚刚,分析庄良和章予的关系,一些根本让人匪夷所思的心理,在他那仿佛正常又透明,在他们的那个世界,他像是一个看惯一切的旁观者,不参与其中,却又能轻而易举的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变态之于变态,就是如此惺惺相惜。
天下的变态,大抵都是类似的,无论是“亨伯特·亨伯特”,还是“李国华”,他们做着让人愤慨又不解的事,说着一些经过修饰或是看似悲悯的话语和理由,总是企望着有人可以理解他们,但是不可能,正常人不会理解他们,大世界的人,不会去揣摩他们这些活在自我世界的小人们。
直到,钱潮出现。
他将变态的世界推至江天晚这类大众的眼前,他告诉他,世界并不是你眼中的那般,尽是前景且光明,还有昏暗,人心的昏暗;他们虽晦涩,却并不是遥不可及,就像他,就在他的身边。
这位变态,久闻了。
但是,江天晚顿了一下,跟他接触这么久,除了那些传闻,他有见过,他有表现出什么变态的“显性行为”吗?
没有。
因为与你相处,我甘心克制我内心的阴暗,如果你需要,我愿直视我自己心中的不堪入目,来帮你进行犯罪分析,所有的一切,也只因是你。
江天晚忽然回头看了眼啃苹果的那位。
他也看了他一眼,将手伸向他:“怎么了,又想吃了?”
算了。
江天晚扯了扯嘴角,从他那个啃得只剩核的苹果上收回视线。
狗嘴里向来吐不出什么象牙。
压根就不应该把这货往好的那方面想。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