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你。”熊垣急切地说到。
裴非看着他，只是浅淡地笑了一下。熊垣不明白这个笑意味着什么，欣慰，释怀，还是嘲讽？他有些着急，握着裴非的手不敢放，双眼急切地盯着裴非的神情，想从他脸上找到认可。
裴非挣了两下手没能挣脱，无奈地说到：“我知道了，睡觉吧。”
“你相信我吗？”熊垣坐起来，听见自己问到。
“你只是怕我离开。”裴非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句话，他对于自己在乎的人是不会把话说得很明白的，向来是说三分留七分。
熊垣肉眼可见地慌了神，他也没想到裴非会说出这样的话，一针见血地戳穿他。若是换在以前，熊垣肯定会恼羞成怒地甩开他的手，用激愤的言语粉饰露怯的情绪。可是这次，熊垣只是握着他的手紧了紧，半晌，点了点头：“对，我怕。”
裴江虎晚上接到裴葭伊电话的时候，当晚就开车一路往山里赶。他原本想订最近的机票赶过来，后知后觉地想起周围根本没有机场，就算到了最近的机场，也得做火车转大巴，然后搭三轮车或者摩托车，最差的情况是搭顺路的牛车或者走路。还不如自己开车过来。
他车上坐着公司的法务总监，后面还跟了两车公司的安保人员，管他能不能派上用场，总之都带上，生怕闹起来控制不住场面。几个人彻夜未眠地轮流开了十几个小时的车，终于在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多赶了过来。车实在没地方停，最后只能开进小学的升旗台下面。让教导主任来打开校门上拴着的铁锁链，推开几乎从建校以来就没完全打开过的两扇铁门，几个人把场地上的板车和摩托挪到一边，才堪堪停下三辆车身庞大的越野车，惹得一群人前来围观。
一行人挤在村委会的办公室里，山里派来的民警正在审理事情的来龙去脉，李志年以及他公司的法务总监在一边旁听做笔录。门外站着一排安保人员把办公室团团围住，村长坐在屋内时不时擦一把冷汗。
村长现在心里发慌。他怎么会不知道买卖人口是犯法的，怎么会不知道陈父的行为属于□□未遂，但是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讨不到老婆的光棍花钱买媳妇大有人在，大家对此都心知肚明，并且默许这种行为发生已经不知几十年了。贸贸然要掺和进法律法规，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受到牵连，更不知道之后会因此发生什么样的变故。
对陈家人和祝春审理完毕后，山里派来的民警看了看办公室里的情况，单独把裴江虎和裴葭伊叫出去谈话。
看上去四十来岁的民警面色凝重地点了支烟，顶着寒风深深地吸了一口，似是把话在肚子里酝酿了好几遍，最后摇了摇头。
“我得先跟你们交代一下所里的情况，”他顿了顿，说到：“所里加上我只有三个民警和一个辅警，要管120多个行政村。不知道你们清不清楚这里的情况，山里是未完全教化的地方。”
裴葭伊揣进大衣里的手，在兜里紧了紧。她明白民警同志的意思，人少事多，村民未教化，这样的人大有人在，根本管不过来。可是总不能放任这样的事情继续发生，让越来越多的女性沦为被肆意买卖的商品。
民警看了看裴葭伊的脸色，问到：“按法律来说，真把陈家两个人和祝春她爹抓了，祝春怎么办，她妹妹怎么办，祝家还有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谁来照料？”
“这不是我们该考虑的事情。”裴江虎皱着眉强硬地说到。
“对，那谁来考虑？这里情况复杂，事情不是非黑即白的。”
裴葭伊心头一阵愕然。民警说的对，山高皇帝远，他们不考虑，谁来考虑。他们只管依法办事，然后让祝春她们自生自灭吗？
民警看着裴葭伊灰败的脸色，低头吸了口烟，低廉的草烟抽起来呛人得多，但他已经习惯这样的味道。“你想替祝春她妈讨公道几乎是不可能的。她人死好几年了，姓甚名谁，家住何处，贩卖她的人是谁，就是问她男人都说不上来。十几年了，连张照片都没有，上哪儿去找？她父母多半都当她死了。再说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这种事情牵扯人数众多，你要是敢出头管，以后绝对在这里待不下去。甚至想走你都走不了。”
裴葭伊听得火冒三丈，她难以想象怎么会有如此蛮不讲理的地方，她也不相信有人能做一辈子法外狂徒。“如果我偏要管呢？”
民警着眼打量她，摘下嘴里的烟，缓缓吐出一口烟雾，“有干劲是好事。祝春的事情我会还她一个公道的，不过她妈的事儿劝你别插手。我们在尽力阻止这样的事发生，也在努力做普法教育。这是深埋在大山的一颗毒瘤，相信我们，给我们一点时间。”
·
裴非和熊垣被留下照顾受伤的奶奶。其他人出发去收拾烂摊子。
村长骑着电瓶车在前面开路，民警骑着摩托车紧随其后，后面跟着裴江虎的三辆庞然大物。发动机的轰鸣声震天响，尘土在车轮底下飞扬。听到动静的人都跑出来看，站在路边的，蹲在窗户边的，趴在墙头的。所有人都看着这新奇的大玩具，在背后窃窃私语，意|淫着穷山村和这些有钱人的关系。
一群人声势浩荡地赶往陈家，民警出示证件的时候俩人还不以为意，妄图用扫把将这群擅自闯入的人赶出去。直到陈父被手铐铐住拉走，他们才反应过来，事情没有他们想得那么简单。赶忙给民警和裴江虎跪下磕头，求他们放过自己。
裴葭伊把祝春拉到他们面前，说到：“你们求错人了，要求原谅也该求祝春吧。”
陈母一把抓住祝春的衣服，那力道恨不得将她身上的衣服撕烂，喝干她身上每一滴血，嘴里骂道：“你这个贱人，白眼狼！这么多年白养你了，供你吃供你穿，还供你读书，你就是这么报答我们的？我们可是花钱买了你的，你是我们陈家的人，给陈家生个一男半女延续香火是你的本分，你个不下蛋的鸡，到头来还敢害我们！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民警和安保人员二话不说将两人拿下，扭送回警局拘留，听候审判。
考虑到祝家的实际情况和现实因素，没有将祝明汉拘留，但他必须履行自己应尽的义务。在民警的逼迫下，祝明汉答应让祝春回来。但祝金艺不同意，她坚决不可能让这个令人厌恶的姐姐和她同吃同住。
他们一行人站在院子里，祝金艺跑到堂屋门前把门锁上，生怕祝春进屋。“她凭什么回来和我们一起住？她早就嫁给那个病痨鬼陈科了，他们没离婚，她就永远是陈家的人，滚回去陈家住啊。”
民警皱着眉头看她，“她们不是合法夫妻，婚姻无效，不受法律保护，祝春仍旧是你们祝家的人。”
祝金艺“哼”了一声，一脸得意地扬起下巴，“我都查过了，父母抚养子女到十八岁，就不用再管了。她今年已经满十八岁了，自己出去打工挣钱养活自己呗，我爸没有责任再养她了。”
“哦？”裴江虎带来的法务总监听到这话很不高兴，站了出来，“听你这话的意思，等你到十八岁的时候，你就会独立出来自立门户，永远不依靠家里了？”
祝金艺被噎了一下，强装镇定地回击道：“关你什么事，这是我们家的家事，轮得到你一个外人插手吗？”
“家事？我看你是不想当家事来办啊。你想把事情闹大，把你爸抓进牢里，好一个人独吞家产吧？”法务总监淡然地笑着，气定神闲地吓唬祝金艺，“既然你了解一些法律，那你一定也了解到，祝春现在还在上学，祝明汉有义务负担必要的抚育费用。并且父母不得允许或迫使未成年人结婚，这是违法行为。你一定很清楚你爸违法吧？明明只是让祝春回来住就可以解决的事情，你非要让你爸坐牢才肯罢休，真是狠心呐。”
祝金艺正要反驳，反应过来的祝明汉立马抓起墙边的扫帚打她，对她破口大骂：“行了！死女子，你想害死你老子。我还没死，这个家我说了算，我说让她回来就回来。马上去把你房间收拾出来让你姐住，你滚去睡楼上。”
祝金艺被打得一边躲一边哭，满眼泪水地瞪着祝春，冲她咆哮：“我恨你，你怎么不去死，我恨死你了！”
祝春躲在裴葭伊身后不敢露面，吓得浑身发抖。面对这样的局面，她怎么可能愿意再回祝家。她苦苦哀求，知道自己回去一定不会有好日子过，“我不想回去，我、我就算回陈家住，也不想回到这里。”
最终裴葭伊把她带了回去。她想，自己还这么年轻，再养一个女儿又怎么样。
因为怕他们再来找祝春的麻烦，最后在法务总监、民警和警察的证明下，祝家签了放弃抚养保证书，陈家签了解除关系证明。这一切只是做戏，两份文书都不具有法律效益，但是唬住他们已经足够了。
这件事便算了结了。
回到家里，已经是下午六七点钟。裴江虎一行人几乎一整天没合眼，决定留下来睡一晚，第二天再走。
大家简单吃了顿便饭，熊恺明就开始帮他们打地铺。除开裴江虎和公司法务外，还来了8个公司的安保人员。裴江虎和法务在裴非和熊垣房间里打地铺，四个安保在他们房间门口平时用来堆谷子的地方将就睡，剩下的四个跟熊恺明在堂屋打挤。
虽然才九点过，但他们确实是太累了，就说熄灯早点睡。刚倒下没多久，就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裴非听得想死，在心里骂自己为什么不早点睡，这下拖拉机声、电钻声、发动机声一声比一声大，想睡都睡不着。熊垣也睡不着，两人轻手轻脚地下了楼，抬了根长凳去后院找点清净。
夜里实在太冷了，两人本来在院门口坐着，顶着寒风吹了一阵，实在受不了，把凳子挪去了墙角背风的地方，挨着那只凶狠的大白鹅坐着。大白鹅也嫌冷，蹲着不动弹，把脑袋塞进翅膀里取暖。
山里没有路灯，在外面只能借月光照物，夜色浓深。刺骨的寒风像斗智斗勇的小偷，逮着手上脖子上的缝隙直往身体里钻，两人裹紧了身上的外套，也忍不住发起抖来。风里不光有潮湿的泥土味，还有鸡粪的味道，以及大白鹅身上冒出来一蓬一蓬的鸭毛味。
两人看着大白鹅，长久地沉默着，不知道是不是在思考鹅身上怎么会有鸭味儿。
“回去吧。”熊垣忽然说到。
裴非也觉得冷，起身说到：“走吧。”他站起身来走了两步，发现熊垣还坐在凳子上，脑袋向后仰，懒懒地靠着墙，一双眼睛在黑夜里却很明亮。
他转过身看着熊垣，熊垣也长久地看着他，平静的眼眸下似有波涛。半晌，熊垣说到：“你不属于这里。”
“你也不属于这里，”裴非说到：“你应该去见见更广阔的天地。”
裴非从院子里出来打算上楼，发现堂屋的门不知道被谁开了一条缝，这样特殊的节骨眼上不得不让人多想。他悄声绕过满地打呼的壮汉，背在门后视线往外瞥，却看见裴葭伊和熊恺明两个人也端了根长凳坐在门外聊着些什么。裴葭伊依偎在熊恺明怀里，被对方用毯子裹得严严实实。
他依稀听见他姐发出了一句无意义的感慨：“如果月亮可以一直圆满就好了。”
这样没有实际意义的随口感叹，很多人都会一笑而过，敷衍了事，但裴非却听到熊恺明怀着憧憬，用一种温柔到近乎柔和的语气说道：“你看月亮像不像房间里的台灯？台灯也是圆的。我们俩一起在灯下看书习字的时候，我的人生是圆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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