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身体很疲乏,但在地板上睡觉始终睡不好。第二天大早,裴江虎就醒了。
他在床边的地板上坐起身来,有些发懵地转头看着睡在床铺另一侧的裴非。对方全身都裹在厚厚的被子下,只露出头顶的一撮头发。裴江虎盯着那个熟睡的背影看了很久,直到寒气让他打了个冷颤才回过神来。
他一个人默不作声地把这座老房子里里外外逛了一遍。在他眼里只有脏乱不堪的老式茅厕,阴暗潮湿的陈旧灶房,岌岌可危的砖混牛圈。他的脸色一点点阴沉下来,在心底无比心疼和可怜裴葭伊。
他走在泥泞的田埂上时心疼,闻着**的烂泥散发出腥臭味时心疼,看着漫山遍野茁壮成长的果树时更心疼。她得花多大的力气,才能说服乡野里思想保守的农民不种庄稼种果树,又得花多少精力、顶着多少风雨才能让这些脆弱的树苗长成如今硕果累累的模样。
她得背负多少骂名,受多少委屈啊。
裴葭伊是在裴江虎被胁迫卖掉裴氏集团股份之后,才下定决心去山里支教的。以她的话来说,城市里的虚与委蛇让她惶恐难安,她要追求内心真正的平静。
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劝说裴葭伊回家,他这个三爸再困难都不会让她受委屈。然而小时候摔破了膝盖都憋着眼泪不肯哭的女孩儿,长大了仍旧是这副倔强的模样。她还和小时候一样脾气倔又好面子,只不过她的脾气都用在了一个更高层次的地方,一个让裴江虎也不得不佩服的地方。
想到祝春这个事情,裴江虎在心里犯嘀咕。难不成裴非这小子真对祝春有意思?他不会想从此以后在这个破山村里安定下来,像他姐一样吧?那他真的会被气出心脏病。
不行,这里是非牵扯太多,还是早点把他接回去。上次他打电话来要钱的时候,听着脾气收敛了很多,也在老实读书,这就够了。他又不盼着这个儿子能成什么大人物,没有长成歪脖子树就算祖上积德了。
别在这儿待时间久了,真有一天当了山里的上门女婿,那自己岂不成空巢老人了,家里的产业谁来继承啊。
这些天里裴江虎也反思过自己,他忽视了裴非太久太久。为了挣钱,缺席了他短暂的童年里很多重要的场合。唯一参与过的只有他幼儿园的毕业典礼,那天在现场的小板凳上坐着电话不断,被他们老师瞪了一眼。他心烦得不行,出去接了电话之后就回公司了。
不怪他和他舅舅袁珂亲近。在裴江虎不在场的大部分时候,都是袁珂陪他玩儿陪他长大。就连自己深恶痛绝的魔术也是袁珂教的。
魔术本来没什么,可偏偏他教裴非的都是些歪门邪道的东西,教他用铁丝开锁,教唆他去偷自己办公室的文件,导致几个项目一起黄了。公司资金链断了,被迫宣布破产,裴江虎欠了一屁股债。
袁珂趁机收购他的公司,几个被偷的项目找关系谈合作接着进行,赚得盆满钵满。公司死而复生,袁家风生水起,只有裴江虎被踩成烂泥。
那时候裴非年纪小,什么都不懂,三言两语哄骗过去,以为是开玩笑作弄他爸。结果他爸发了好大的脾气,给他一顿揍,被袁珂一说,还当他爸玩儿不起。
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袁珂再怎么厌恶自己,也千不该万不该教坏裴非,把他牵扯进大人的风波里。裴非要是知道自己被借刀杀人,心里会承受多大的压力和自责,他根本不敢想。他不能让唯一的孩子也踏上亡妻的老路。
“妈的,下三滥的玩意儿!”想到这里,裴江虎后槽牙咬得发酸,一脚踢开挡路的石头。他总有一天,要让袁珂把从他这里夺走的一切恭恭敬敬地还回来。
裴江虎出门的时候,裴非也醒了。算起来,他和他爸有快三个月没见过面了。
昨天见到裴江虎连夜驱车出现在这里的时候,裴非的心情很复杂。倒也说不上多意外,反倒有些理应如此的感觉。他承认,在某些时候他很信赖裴江虎。甚至可以因为这些信任,暂时忘记过去这么多年从他那里得来的伤痛。
他起床穿好衣服,路过睡成一片的安保大哥,轻手轻脚地下楼,站在楼梯上看到堂屋里打地铺的熊恺明。望向裴葭伊的房门,里面裴葭伊和祝春应该还睡着。走到堂屋门口,爷爷和奶奶已经起来了,老人觉少,赶早市买了些新鲜猪肉回来。
清晨的空气干净,冷冽,带着露水沾湿青草的香气。他把卫衣的拉链拉到顶,下巴缩进衣领里,看着门口的河沟出神。现在还在放元旦节,他想,虽然不是因为什么好事才聚在一起,但这也算是一种团圆吧。
在门口站了没一会儿,听见有脚步声靠近。他抬眼看去,裴江虎穿着一身西服走在泥巴路上,鞋底沾着蹭不干净的稀泥。
裴葭伊打电话给裴江虎的时候他还在公司加班,员工都走了,就剩下他一个人在办公室里顺方案。他挂了电话,二话没说召集了几个当值的安保,开车接上公司法务就来了,甚至没时间换衣服。
舟车劳顿了一晚上,风尘仆仆地跟着裴葭伊他们东奔西走处理事情。一天一夜下来,裴江虎一尘不染的裤脚沾上泥点子,熨烫服帖的衬衫皱了,领带扔在裴非床上,上班前抓过造型的头发也乱了,眼睛里都是红血丝。怎么看怎么疲惫。
纵使这样,裴江虎也给人一种凶煞之气,让人轻易不敢在他头上造次。照裴非以前的话说,像是背了几条人命在身上。不过说完这话,他就被打得不敢再说了。
两人在门口遇上,裴江虎反常地顿住了脚步,站在路边,隔着门前的河沟看裴非。瞧见对方的目光扫过他凌乱的衬衫,不自在地着手整理衣摆。
他向来打扮得人模狗样。上一次在裴非面前这么狼狈,还是在他妈的追悼会上和袁珂打架撞翻餐桌,两个人在满地的碎盘子里滚来滚去,点心上的奶油沾了一身。
对他来说,西装就是战袍,衣服皱了,气势就矮了。他用力把衣服捋平展,抬手抓了抓头发,状似随意地问道:“诶,这儿吃早饭吗?好久没吃过早饭了。”
虽然是说来转移话题的,但他还真好多年没吃过早饭了。甚至除了在外应酬,正儿八经吃饭的时候都很少。吃饭对他来说像是一种刑罚。
不过在正常家庭里,亲人之间的关系不就靠一起坐在餐桌前,吃一顿又一顿的饭菜维系么。他开始愧疚起来。他连一起吃饭这种机会都没有给过裴非,不怪裴非跟他不亲。
放在以前,裴非从他嘴里听到的话基本只有“他妈的天天玩儿你那个死人魔术”,“考不上大学我饿死你”,以及“再夸你那个死人舅舅就给我滚出去”。像这样普通到甚至会被一些人忽视的一句话,“这儿吃早饭吗”,对裴非来说,像撒哈拉沙漠下暴雨一样稀奇。
他点点头,声音隔着卫衣领子传出来,因为鼻子堵塞,声音听着闷闷的,应该是昨天夜里在后院吹风冷感冒了。“吃啊。你妹夫超绝厨艺,吃一口面,没胃口一整天。”
裴江虎啧了一声,“没大没小。”
他居然没骂人,真是稀奇。裴非没搭腔,看外星人似的站着看他。
裴江虎被看得浑身像有蚂蚁爬,挠了挠脖子,双手叉腰,错开身体,看向别的方向。
两个人这样沉默了一会儿,裴非开口叫他,“诶,我拿衣服给你,你把这身儿换下来。傻不愣登地,当自己是来谈业务的霸道总裁啊。”
裴江虎不服气地怼回去,“我本来就是霸道总裁啊。”
“......”裴非和他对视两秒,面无表情地转身走进堂屋。
“......”裴江虎抬手抹了把脸,说这话好像有点傻缺。随后也面无表情地跟着他回屋。
裴江虎平时没什么兴趣爱好,有空就健身,187的个子浑身肌肉,看上去比身高179的裴非大了不止一圈。好在少年人正是抽条拔节的时候,人虽然是瘦条条的一个,但个子高,骨架大,衣服买的也大。
裴江虎穿着他版型宽松的短袖和外套没有想象中的紧绷,甚至还有富余。只是运动裤穿着有点小。
他抬手捏了捏腰间多出来的衣裳布料,不满意儿子的审美,“衣服买这么大干嘛,跟麻袋一样,难看得要死,一点儿精气神都没有。”
裴非把他的脏衣服扔进平时装脏衣服的桶里,随口乱说,“买大点以后还能穿,我还要长个儿呢。”
“有病啊矮子,你还长呢?什么时候见你节约成这样了,一件衣服穿几年啊。”
裴非无语地瞅了他一眼,“别忘了我才十五岁啊,大哥。我长这么大你给我买过衣服吗,发现过我在哪个时候突然就穿不上去年的衣服吗,有问过我的新衣服是从哪儿来的吗?”
裴非突然的三连问,把裴江虎问懵了,表情呆滞了一瞬,问道:“从哪儿来的?”
“我那个死人舅舅买的。”裴非也不知道怎么的,过不来安稳日子似的,好端端地就想气一下他,看他发飙。
果不其然,裴江虎眉头一下就皱起来,吸了口气就要开骂。
就在裴非想“装不下去了吧”的时候,对方长舒一口气,竟然将这口恶气硬生生咽了下去。嘴里说着“滚滚滚”,拉开拉链,把外套脱了摔在床上。
裴非又意外又好笑。他爸这是转性了啊,还是被外星人变成伪人了?这都不发火是真稀奇啊,撒哈拉沙漠变绿洲了啊。
他捡起衣服扔进裴江虎怀里,嘲讽似的哼笑了一声,“我自己买的!”
“你用什么钱买的?”裴江虎警惕地看着他,“别说是用死人魔术赚的钱。”
刚要说出口的话被抢先,裴非卡壳了一下,换了个说法:“偷电瓶买的。”
事实上裴江虎基本没短过他钱。毕竟难得回家,也极少关心裴非,日常都是靠金钱来弥补自己内心的愧疚。只是偶尔裴非报复性消费,或是闹事惹自己生气发火,就会把他的卡停一段时间,杀杀他的威风。
只不过他一次都没得逞,裴非从没因为缺钱向他服过软。
“哼,”裴江虎抖抖衣服,又穿上了,显然不相信他的话,“不是偷人买的就行。”
他穿好衣服没有要出去的意思,站在房间里四处打量这个稍显拥挤的房间。走到窗台边,推开低矮的窗扇,他得半跪下来才能通过窗口望到天空。
半晌,裴江虎说到:“明天就是元旦最后一天了,你收拾收拾,今晚上跟我一起走。”
这事情有点太突然了。裴非原本是很盼着他爸来接他回家的,从来这里的第一天就想着这个事情,生怕被扔到这荒郊野岭里自生自灭,也怕他爸对他失望透顶,不要他了。
可是现在,裴非不是很想离开。可能是听到他爸亲口说接他回家,知道自己没被“弃养”,心里有了底。不过更多的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还有事情没做完。具体是什么事儿他答不上来,总之心里悬吊吊的,认定现在不是离开的好时候。
他没多想,一口回绝了他爸的提议,“现在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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