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游离开后，熔炉火未熄。森冷锋芒于火焰间隐隐闪动，顾雪深凝视熔炉许久，直到剑上血咒重新蛰伏，一步踏出，来到华胥古城的城主府中。
“……谁会记得诸位的名字？”
顾雪深出现在大厅时，恰好听到这后半句话。
他一出现，本就只有两个人在说话的大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在场的人不少，除了坐在上头的城主以外，该到的到了大半。华胥暗卫首领与城主府侍卫统领一站一坐，占据最适合堵人的位置；执法堂堂主把玩着戒神鞭，一只脚翘在茶案上，神情冷淡；三位商会会长坐在执法堂堂主对面，即城主下首位置，端着茶掩饰尴尬神情；一位书院副院长，以及两位书院教习正沉浸在阅卷中，始终没有抬头。这些是顾雪深认得的，至于他不认识的，数量更多。
没到的人里，也有几个用水镜术与会，在看见顾雪深的时候多数水镜上涟漪阵阵，悄然消失。
暗卫首领是最先察觉到空间波动痕迹的人，能在华胥古城的核心位置随意动用缩地成寸者，他心里有数，也就早早做好准备，在顾雪深出现第一瞬间就谨遵前城主教诲，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确定除了那头醒目白发以外并无异常。侍卫统领板正身体行了个晚辈礼，开口打破了寂静，暗中又紧急传音给城主身边的那位客卿，让他提醒城主注意分寸。
执法堂堂主的反应最大，见到顾雪深出现，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狸猫一般跳起，警惕而犹疑地盯着顾雪深看了好一会儿才放下戒神鞭。几位商会会长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顺势放下今日第十二杯茶，开口问好。听到商会会长们的声音，副院长从瞌睡中醒来，倚在座椅把手上一边打招呼，一边拿折扇敲了敲那两位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教习。
至于城主。
他在客卿挤眉弄眼下从惊愕中回神，随即又同拙劣的掩饰技巧做出浮夸神情，对着顾雪深长揖一礼：“剑仙大人大驾光临华胥，有失远迎。”
还不待顾雪深对这句话做出反应，执法堂堂主已经嗤笑一声。待顾雪深目光扫来，便立刻抬头看横梁上的描金画翠，仿佛这看了几百年的雕饰很吸引人。
顾雪深默然一笑，上前两步，伸手扶起城主：“三十载不见，卧冰竟也学会玩客套。”
“剑仙是万众敬仰的剑仙，华胥却只是千百城池中普通的一座城。剑仙在此，自然是让整座城蓬荜生辉，这哪里算客套话？”
城主边说边笑着抽回手，示意座下客卿：“拂衣，还不让开。来来来，剑仙大人请坐。”
这位名叫拂衣的客卿，正坐在执法堂堂主的下首，若论厅中位置，是两人之下，显然是城主亲信。
但这个位置对于顾雪深而言，不合适。
顾雪深建立华胥古城，但他不插手管理之事，自然不曾列席于此。若他真正插手，许多事情的意义都会有变化。
至于城主在抽手的时候，眼里掠过的那一抹厌恶，顾雪深看见了，很多人都看见了。于是“哗”的一声，最后一面水镜也消失于空气中。
侍卫统领欲开口，那位已经离开座位站到城主身边的拂衣率先道：“剑仙大人，城主方才正在与我等商讨您的出关筹办。当年您匆匆闭关，包括城主在内的许多同道对您的情况甚为担忧，城民亦是如此。所以城主提议，不如就趁着这春日会，正式宣布您已经出关。”
另一位陌生面孔的客卿起身恭谨一礼，接着说道：“只是不知剑仙大人日后准备往何处。仙道联盟解散，璇霄丹台业改作镇魔塔，至于丹丘，已是玉都新宗的山门。若是剑仙大人不弃，城主府大门将永远为您敞开。”
看似恭敬，实则羞辱。之前所感非虚，城主果真性情大变。历海商会的会长心中计较，开口便将矛头指向真正的话事者。
“城主此意，竟是希望剑仙大人成为您的门客？倒是不知此话可曾说与外人听？”
一位坐在入门处的修士嗤笑道：“他们怎么敢？”说着他起身向顾雪深作揖，然后继续道：“若是教人知道华胥古城有人鸠占鹊巢，反而要把主人家赶出去，怕是一片哄堂大笑。”
城主闻言，顿时面露怒色，威压如排山倒海般向这不知名小修士盖下。在执法堂堂主甩出他的戒神鞭之前，顾雪深信手一挥，将这没有控制好以至于外泄影响所有的威压皆挡了回去。
登仙境界，人间唯一。
“不必为我争执。季城主，我来此无关春日盛会，只是有三个问题。”他站在大堂中央，雪色眉睫下一双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若你能答，在下立刻离开。”
再傻，也能从顾雪深态度中察觉不对劲。城主不再伪装姿态，握紧城主令牌，冷脸问顾雪深：“如果不能呢？”
然而话音才落，就察觉不知何时出现的冰冷剑意围拢周身，喉前更有森寒之感。他陡然瞪圆双目，立刻发动城主令。一层金色圆形护罩出现在他身边，隔绝剑意，也断绝了诸多人心中猜测。
那张惨白面容上露出愤怒神情，却又带着难以掩饰的畏惧，便显得有几分色厉内荏：“顾雪深你果真是个刚愎自用的小人！”
这种神情，怎么会出现在百族之战中一人一刀斩风浪退海妖的季卧冰脸上？侍卫统领瞳孔一缩，难以置信，因维护而迈出的脚步也一时停顿。
顾雪深不再浪费时间：“八十二年前，东湘江一役，你是因何退兵？”
城主不愿回答，但剑意在护罩上激起的阵阵涟漪，让他不得不答。他一边瞪向怔在原地的侍卫统领和几位方才言辞张狂现在却退开的客卿，一边答道：“当然是因为东湘江那一战已经打了六年，再打下去就算得到东湘江，也只是一块死地。”
实力强大的修仙者出手，必定引动天地元气。旷日持久的大战引发元气剧变，体现在实处，就是凡人所言“天灾”。东湘江本就地形特殊，当时季卧冰如果不退，将会引发波及三郡五州之地的山川易道，洪水滔天。所以百战不退的季卧冰在当时选择了退。
城主所言并无错。但他的神情，他的语气，他的措辞，处处皆错。书院副院长心道。城主果真性情大变。
“第二个问，四百三十三年前，平安坊内，你遇见了什么人？”
这次他皱眉想了好一会儿，气氛冷凝到暗卫首领旁侍女端着的茶盏已然结冰霜。就在顾雪深要抬手的时候，城主得意一笑：“顾雪深，本座知道你在想什么。本座就是如假包换的季卧冰，四百三十三年前正是本座遇见恩师之日，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本座恩师知。你有什么话可说？”
顾雪深背上宝剑隐隐颤动，但世人皆知剑仙配剑为魔尊死后所化血咒影响，故而只有少数人注意到这细微处。对于城主的话，顾雪深没做回复，而是直接问第三个问题：“悼金船何在？”
城主面露不耐烦：“悼金船是我师门至宝，当然在我身上。顾雪深，你究竟要做什么？这里是华胥古城，我是城主，即便你……你疯了！”城主失声惊叫。
却见顾雪深以灵力抽出挂在墙上做装饰的古朴礼剑，一剑斩破金光护罩，刺入城主肩膀。强大的冲击力将他身边两位客卿撞开，直接把他钉在装饰精美的墙上！而察觉不对准备上前的侍卫统领，却被戒神鞭直接拦下，而另一位实力更在他之上的暗卫首领，也拦在他的身前。
“姜途业，你要做什么？”他质问同僚。执法堂堂主直接抢话：“顾雪深要动手，自有他的道理，你安静待着！”长鞭缠绕刀身，六目相对，互不相让。至于其他人，早在剑仙动手的第一时间退避三舍，让出争斗场。
礼剑雕饰华美，鲜血顺着剑上彩纹汩汩而流，将城主一身华服浸染。洞虚巅峰面对袭击 ，纵有不敌也会反抗到底，不懂得自保者早在百族战中陨落。众人皆退，便是心知华胥古城现城主，曾经的断浪刀季卧冰有越阶而战的实力，也有举刀抗天的勇气。
但在众人如临大敌，纷纷召出防护法宝的当下，那位城主却是在区区一道剑伤下哭嚎不已，叫痛连天，仿佛剑仙在剑上抹了审讯专用的剜心毒。
情况太诡异，诡异到众人无心去想剑仙因何突然动手。随即顾雪深的话打破断了他们的惊愕。
“从卧冰身上滚出去！”顾雪深冷冷地看着城主，手中剑诀半掐。
“我就是季卧冰！啊呃……顾雪深，你这个……疯子……你们看着做什么！我是城主……呃，他在城主府对我动手，你们……你们就看着吗？！”痛苦混合怨怒，将原本清俊面容扭曲。他见众人依旧不动手，本因痛呼而断断续续的话语居然奇异地流畅起来：“他要杀我！你们不动手是要背叛吗？顾雪深，你果然是个阴险小人，表面闭关，实则架空我！小人……”
顾雪深一拂袖，数道气劲连发，暂时截断城主左右双臂的经脉。随即，一道符纸自人群中飞来，落在城主手指的储物戒上。幽光闪过，封住取物之力。
“你若是季卧冰，便不该放下刀。”顾雪深冷淡一语，看向人群，“异魂夺舍，兹事体大，众人不可外泄。明非，你修《阅魂经》，看看卧冰的情况。”
副院长收回用符的手，向顾雪深一点头，走向挂在墙上的人。其余人虽然始终没有出手，却也心存困扰：“剑仙大人确定城主已被夺舍吗？可城……此人身上毫无魂魄波荡，身魂不和谐之态。城主这些年也少有闭关，又有两位统领守护，怎会被夺舍而无人察觉？”
见有人大胆提出异议，也有人跟上：“剑仙大人，非我等不敬。城主修为不凡，境界高深，心智坚定，身上更无沉疴旧患，怎会被夺舍？是不是您……搞错了？”
最后一语落下，却有余意未了。这话意指太明确，就差指着鼻子说我怀疑你顾雪深。众人投去目光，赫然是那位名叫拂衣的客卿，不由得默然。说实话他们到现在都不能理解，夺舍也好，走火入魔也罢，不管是哪种情况，都不至于蠢到这般地步吧？怎么看中了这么几个玩意儿。剑仙若真有意天下，以三十年前那种情况，大可以直接做第二个玉都玄仙，成为仙道无冕之主。
“你们这群叛徒！拂衣，快，快救我，让所有人知道顾雪深的真面目！他就是要夺走华胥古城，奸诈阴险的小人，人人得而诛之！”
“蠢货！”倏然一鞭，直扑墙上之人。顾雪深眉毛一动，闪身挡下戒神鞭。“顾雪深，我在帮你！”执法堂堂主咬牙切齿地看着他。
顾雪深摇摇头：“戒神鞭鞭魂，倘若卧冰魂魄仍在，有可能会伤到他。”
执法堂堂主哼了一声，转手把在场的客卿都拷住：“事情结束前，你们就乖乖随我去执法堂。”
副院长无视这插曲，检查完后眉头紧皱：“此人……确实是城主，也没有走火入魔的迹象。”此话一落，侍卫统领的刀已经出鞘。纵使顾雪深威信极深，但若城主仍是城主，他也需要履行职责保护他。
但副院长的话还没有结束：“魂魄仍旧是原本的魂魄，但有奇特白色碎屑于魂魄中累积。此物古怪，我……”
惊变突生，空间涟漪阵阵，一道自天而降的白色光柱落下，罩向城主。副院长当机立断连连退开，连手中书卷落了半截被光柱罩住都顾不上。
而顾雪深悍然动手，城主府灵气陡然一空，飘渺仙气随着瞬间发作的紫府神通降临，强行封锁空间，断绝传送之力。
随即他背上宝剑飞出，连鞘带剑砸向城主。原本在光柱下已经开始虚化的人瞬间被砸得重化实体，自已经被光柱侵蚀的时候墙上坠下。礼剑在他身上拉出一道巨大伤口，他却是一声不吭，再仔细一看，竟是混过去了。而那柄属于季卧冰的断浪刀此时突兀出现，噹然一声坠地。侍卫统领见状，匆忙上前将刀捡起抱在怀中，又站在季卧冰的身体旁边，心中犹豫。
“这种东西居然也能夺舍季卧冰？”在光柱消散后，执法堂堂主毫无顾忌的不解声响起在天空下，引来许多人心中附和。虽然目前查不出夺舍迹象，但听了明非所言，再看断浪刀与这天劫之力，再木讷也能看出不对劲。
而一城之主，一代天骄，竟然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被夺舍被改变心志，实在让人毛骨悚然。须知今日剑仙能如此轻易掌控此夺舍者，并非因为剑仙展现的实力有多强大——实际上挡住光柱才是他真正动手。而仅仅是因为，华胥古城历任城主皆是城中最强者，他们本身就是最强的防御手段。城主令也好，护城阵法也好，皆是为了城中千千万凡人而设。但就是这样弱小到连正主实力三层都发挥不了的货色，却能夺舍城主季卧冰。
许多人忽觉冷汗涔涔。
一座白玉堆垒而成的虚化城池漂浮在上空，笼罩城主府周遭三条街。此乃顾雪深紫府神通所化，领域之内，天威亦难犯。
顾雪深拦下光柱，神色却并不乐观。暗卫首领问道：“这力量与天劫相似，你受伤了？”
“这是洞虚级别的天劫力量，对我没有影响。但你们倘若遇到，需要小心接触。未至渡劫，不可硬碰。姜小鱼，你尤其要注意。”顾雪深加重语气。
除了执法堂堂主姜晓渔黑了脸，其余人也都听出话中含义，齐齐沉下脸色，确认般问顾雪深：“剑仙大人的意思是此种情况还会发生？”
顾雪深道：“多如牛毛。”
“什么！！”姜晓渔下意识代入季卧冰的视角，立时忍不住出声：“修真界已知夺舍功法的漏洞都很明显，且只可高阶夺舍低阶。季卧冰身上的魂魄一看就是个修为不高的废物，是怎么做到夺舍t季卧冰的？你说这种事还有很多又是什么意思？看你这样子，出关不止一天了吧？”
“其实有个最重要的问题，”一直没怎么开口的暗卫首领一句话将所有目光吸引到身上，“城主性情大变，状态有异是众所周知，我们这里有洞虚，有修心的禅修，有读过《阅魂经》的书修，也有和城主关系亲密的人，还不算府中的侍女侍卫和小少爷小小姐们。都是朝夕相处，为何无人提出异议？甚至，无人向外人提起怀疑？”
侍卫统领身体一震，猛然看向那边的顾雪深。
顾雪深抬头看向毫无遮拦的天空：“非尔等之过，此乃天道意志庇护，非大乘不可察。”
明非脸皮抽动了一下：“天道因何插手？”
顾雪深道：“待天机峰开启，我会一行问天。今日事不可外传，需要请诸位立下心魔誓言；若是不愿也无妨，只需在事情结束前暂留清都绛阙。”
他已经开口，众人自然不可退却，更不敢推辞。至于留在清都绛阙？剑仙的紫府神通威能固然毋庸置疑，但为了一道本就该立的心魔誓而留在他人神通领域，却是没有必要。
心魔誓已立，众人也纷纷离去准备应对措施。侍卫统领抱起季卧冰的身体，在顾雪深示意下送回后院。副院长明非沉吟许久，道：“城主状况不明，我也留下。剑仙大人应不会在华胥久留？”
顾雪深点头：“清都绛阙的力量一分为二，除了城主府，另一处主人今日方离开，望你与其他人多留心。”
“这是自然。只不过……还需劳烦您一件事。”明非摇着扇子语带犹豫。顾雪深了然：“方才被传送走的半本书，我会留心下落。”明非一笑作揖：“便多谢了。”
顾雪深在城主府走了几圈，确定并无异状，又去府外检查城中防御。恰好遇到春日盛会，见众人殷切注视他闭关时所在的雪峰，便借用天一初生尚未用尽的仙力，融雪为春，满城红遍。
华胥多海棠。华胥城中百族亦爱海棠。
“剑仙大人出关了！”
“剑仙大人在看我们！”
雀跃声中，用术法隐匿身形的顾雪深穿过人海，逆流走出城外。柳树上挂着一只风筝，他顺手召开一阵风，帮那对有情人将风筝送上天，又忽而停步。
“前辈，方才城……那人醒来后说了很多话，污言秽语不足入耳，但有一句话提到了一个名字，或许您需要知道。”来人恭谨道。
“名字？”
“楚归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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