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面露犹豫之色。顾雪深稍微一想,知道他的顾虑:“无妨,将原话转即可。”
“他怎么说得出口,还是我来吧。”隐藏在阴影中不愿露面的人道,“那个人说你顾雪深阴险狡诈道貌岸然,行事作风看似冠冕堂皇实则假公济私欲壑难填,对权势地位难以放手,是个背叛挚友换取名声的欺世盗名之徒。现在你是风光的剑仙,日后楚归鸿出现,就会把你踩在脚下让你颜面扫地原形毕露。”
顾雪深忍不住笑出声:“这是一句话?“
“总要附上前因后果。”
“执法堂与书院比邻而居,果真见成效。”顾雪深也不计较他显而易见的添油加醋,只回了一句调侃。
侍卫统领没有参与他们的口角,将该说的话说完:“搬山、青莱、瑞云三郡,皆不见楚归鸿此名。”
“海外诸岛如何说?”
“已经传讯,时间太短,未有答复。”
顾雪深转身看他,似是端详,似是犹疑:“若有消息,便以旧法告知我。城中诸事有难抉者,可往玉都新宗寻逸之一问。至于今日事,以及此名,可传,不可轻传。”
“这种事情我们比你懂,不理世事的剑仙大人。”姜晓渔嗤笑一声。
顾雪深继续道:“这话不适合我来说,但卧冰出事,也只能我来多话。城主不在,尔等镇守华胥,不可忘记职责,也不可过分自忧。天意难测,人心需齐。”
“卧冰我会救回,楚归鸿这个名字,我也会留意。在此事闹大之前,你们需顾好华胥,顾好身边人。记住,他日若见到楚归鸿此人,不可无端对其动手,自保为上。”
侍卫统领不解,但顾雪深只道:“不可将窃占卧冰肉身者带离清都绛阙。”
他素来有个好习惯,听不懂,便遵循。
执法堂堂主姜晓渔“啧”了一声,手背鳞片于春光下闪烁,与一明一暗处两位修仙者目送顾雪深远去。
他们三人都有疑问,问仙者修行可是更进一步,问华胥因何受此灾劫,也问青丝如何换白发,问君此行去往何处?
有问,终究无人问。
半甲子倏忽而过,华胥的春风能消融一山冷雪,但有些人注定不会于一处长留。
自华胥至昆仑墟,迢迢路远,传送阵被封禁后,世人多以灵舟法宝代步。可惜昆仑墟早是死地,灰雪连绵,灵气狂暴,除了守墓人停驻,只有少数苦修者愿往。
今日有剑光穿风破雪而来,激荡满山元气,在惊鸿一瞬后,天色愈沉,风雪愈急,怨语愈深。
石碑巍峨,拔地而起,耸立于昆仑墟入口处。灰白色积雪堆至半人高,将许多名字埋葬。落在地上的顾雪深长久凝视石碑,俯身一礼,然后挖开积雪,找到最下方的一个名字。
笔走龙蛇,雷惊电绕,乃是修真界史修第一人所书。
书“楚归鸿”三字。
用的是古字,上可达天听,下可通幽冥,纵使是不识字的耄耋垂髫亦能望字闻意。但此时此刻这如花鸟鱼虫般古朴秀致的笔画,竟在黯淡雪光下呈现出游龙之态、诡谲之意。
顾雪深的目光落在字上,久久不语。躺在灰雪下的人却等得不耐烦:“待够了就走,别扰人清净。”
“他们可有转世之机?”
面对明知故问,守墓人嗤笑一声:“是你亲手了断他们的性命,有没有转世之机,你自己不清楚?”
顾雪深道:“毕竟百千界已经开始恢复联系。”
“天阶不续,轮回无路,早就盖棺定论,不要心存侥幸。你若真想救他们,还不如早点飞升,借仙界力量打通九霄幽冥路,引渡亡魂。”
飞升。
顾雪深默然。
但他此来确有要事:“今日听闻楚归鸿三字,出自异人之口,似与我有恩怨牵扯。华胥方面调查结果,搬山、青莱、瑞云此三郡范围不曾见此名。”
灰雪堆动了动,一个身形瘦削披着蓑衣的人钻出来,边拿斗笠戴上,边语气怪异地说道:“这可不是什么生僻名字。”他是昆仑墟的守墓人,记得碑上所刻的每一个名字。
除此之外,人族文字虽多,但人更多,怎有可能无同名者?若当真没有同名,只能是不可同名。可与不可,规则限制。
唯一可能,便是其人身负天命,为天道瞩目者。除非其人身死道消,痕迹不存,否则世间不会出现同名者。概因非天命者难承这“天道瞩目”,更难承绵延之因果。
“所以我来此一为确认,二为请你相助,助我了解此人平生经历,性情品行。”顾雪深道。
守墓人是当今世上唯一能与华胥怨魂沟通的存在。
“即便此名此人承载天命,与你又有何关系?当年你百般推脱仙道盟主之位,如今,又要插手红尘事了?”
“我修红尘道,自然是红尘人,历红尘事。”
守墓人看着他,目光幽邃,似乎是透过顾雪深看见了别的人。
顾雪深简单转述华胥古城的情况,为了避免不必要争端,又隐去几个“人”的名字。但他即便不说,守墓人也知道华胥古城中有哪些人,而那些人也必定会出现在此场合中。
“荻妖族的几个东西现在还在华胥?”
顾雪深道:“百族之战,荻妖族是人族战友。”
“那你们人族还真是包容。至于你,才出关就遇到这种事,天生劳碌命,修什么红尘道,迟早眼白心也白。”守墓人冷笑,斜目睨他一眼。
顾雪深欣然接受他的话:“哦,是希望我老去后做个虽昏目蒙昧却也且过且陶然的市井闲人吗?也算是个好结果。”
守墓人被他这套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态度噎住,转变话题:“这名字我会帮你问。另外,你的意思是你今天从华胥出发,一路御剑来到这里?”
“嗯。”
“只是御剑?”
“你知我身无长物,唯剑而已。”
“哼,最看不惯你们这种天才,尤其看不惯你。”
顾雪深道:“朔望晦弦,韵分十品。若论修行天赋,你可远在我之上。”
“这世间若能以天资定成败,百族之战也无需打响。你也好我也罢,通通该在玉都等了数百年时光才等到的玄仙面前俯首称臣。”守墓人拿着手中拐杖拨开碑前雪,“如今你这个赢家在这里说天资,实在是虚伪得令人发笑。你能赢,就是世人眼中最天才,结论已得出,过程也就无关紧要。还是和百族待久了,开始看不懂人情了?”
顾雪深道:“莫以成败论英雄的道理,你比我懂。”
“我自然懂。我还懂你如今肆意动用神通术法,挥霍仙力,不过就是仗着枕青冥已死,修真界没人是你的对手。朝出华胥暮至昆仑,引得此地百年不动的天象异变,何等潇洒,何等快意,也只有你这天下第一人敢做能做。纵然我厌烦你打扰我清修,也只能任由你站在此地,惹我不快,却不能将你扫地出门。”
冷言冷语放下,独守昆仑墟太久的人重重一甩雪,话锋一转:“你……现在是什么境界?”
顾雪深也在帮忙扫雪。
一把寻常巷陌最常见的扫帚出现在人迹罕至的昆仑墟,扫向人间最不寻常的灰雪。
守墓人瞅了眼他手里的扫帚,抽动眉毛,正想说话,就听见负剑扫雪者轻飘飘的回答。
“登仙。”
他陡然瞪大眼睛,没有闲暇再管其他事:“登仙?什么是登仙?修真界哪来这境界?”
“境界嘛,自然是悟得。有人悟得,为其命名,便有了这境界。”
守墓人严肃神情,斗笠下的眼睛透露出锐利锋芒:“看你一身仙力外溢,我还以为你已经到仙人级别。结果却悟出一个闻所未闻的境界。既然名为登仙,说明你心仍在成仙,为何不飞升?”
先前被避开的话题再次提起,气氛一时冷凝,风雪都乱了步伐。
“踏出最后一步时,我并未见到接引天光,也没有见到残破天阶,感应不到仙界,自然无法飞升。但这一步确实已经迈出,冥冥中有所感,便知此乃登仙境。若论实力,应能与真仙比拟;虽没有飞升,但人间已无人能杀我。所以些许挥霍,无关紧要。”
“莫非传言是真,你真的得到了玉都不传之秘,成就不灭仙身?”守墓人问出口,又自己否决,“若你真修成玉都的仙身,怕是不敢踏入昆仑墟。”
“仙身确实已成,至于玉都不传之秘嘛,”顾雪深笑了笑,“游踪与长秋都不知道的秘密,你怎么觉得我会知道?”
“你说呢?”守墓人反问。
顾雪深抬头看裂成两半的昆仑墟:“柳道友在此观雪,可有感悟?”
“别这么喊我。我所见所感与当年并无分别,仍旧是故人影,玄黄血。你呢,华胥观雪三十年,又观出了什么?”
顾雪深道:“我见人心易变,红尘难渡,仙道孤独。”
十二个字,沉甸甸坠在人心头。
守墓人突兀发出讥笑:“说来说去,还是被枕青冥说中。他死了,你果真是寂寞了。”
“魔者死前妄语,柳道友长居昆仑墟,竟也有所耳闻?”
“若非昆仑墟非仙力不可渡,凡物不可入,流言蜚语早就淹没这满山灰雪。”
“柳道友说笑。”
“我从不说笑。既然你来此是有所求,便做个交易。这里没有别人,只有一群孤魂野鬼,作为我替你查楚归鸿的条件,你告诉我,你和枕青冥究竟是什么关系?”守墓人道,“你这头发是因为登仙境界,还是因为他?若真是因为他,那我就要对你今天听说的事情感觉好奇了。说不定我会离开昆仑墟,亲眼看看你顾雪深跌落云端的模样,然后再亲手——为他报仇。”
最后一句话落下时,灰雪下落的速度忽然又加快几分。两个人的扫雪行径也为之停下。
顾雪深坦然直言:“左不过,白首相知犹按剑,如此而已。”
守墓人得知这极少有人知道的答案,却既没有窥得私密的满足,也没有获悉秘密的惊异,他只是叹了一口气。
“行了,我会帮你向他们问清楚当初的楚归鸿是什么人。至于你,带上这身外溢的仙力可以走了。”
顾雪深拱手一礼:“多谢柳道友。此乃我闭关时新谱之曲,可惜心境不成,谱有缺陷。还请再帮一个忙,为我完善此曲。作为酬劳,这把由惊奇坊出品的扫雪法宝,便赠予道友了。”
所谓扫雪法宝,就是那形状样式与凡人所用扫帚别无二致的——扫帚。
“顾雪深 ! ”
守墓人一字一顿地念出得寸进尺者的名字。
顾雪深笑着再拱手,足下剑光已然载他起飞:“风雪正急,在下告辞,道友无需远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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