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天,夜晚春寒料峭,刚淋过雨的白玉石阶在庭灯下泛着幽暗的冷光,闻梨在这台阶上足足跪了一个时辰。
直至一旁监罚的方嬷嬷出声,闻梨跪得直挺的后脊才堪堪软下去,她揉着发麻酸胀的双膝,无声息坐在地上,等待双腿恢复知觉。
这期间无一个宫人上前搀扶闻梨起身。
方嬷嬷端起桌上的热茶,浅浅啜了一口,神色自若,语气却十分冷漠:“奴婢代皇后娘娘问一句,公主可知今日错在何处?”
闻梨垂下眼眸,声音略有些消沉:“我不该打碎沁云皇妹的砚盏。”
方嬷嬷抚了抚鬓边一丝不苟的发髻,冷冰冰训道:“公主当知,皇后娘娘操持后宫不易,今儿这个失手,明儿那个不小心,后宫还有规矩可言?公主既承了娘娘的恩典,挪出了冷宫,住在这锦衣玉食的凤栖宫,必得时时刻刻感念娘娘的恩德,今日欠下的礼佛经卷,还请公主今夜补全。”
闻梨低头应是。
方嬷嬷不紧不慢放下茶杯,命身后的太监呈上衣物,和缓了语气:“三日后宫中要举行一场春日宴,娘娘说公主及笄已满一年,也该为公主寻个好夫婿,赴宴时,还请公主打扮体面,莫要给娘娘丢脸。”
闻梨忍着腿疼起来,福身拜谢:“谢母后恩典。”
方嬷嬷满意地带着随从离去。
待一行人走远,银霜才敢小声地替自家主子打抱不平:“公主好歹也拿出点主子的架势来,她方嬷嬷再怎么得皇后娘娘宠信,那也是下人,哪有这般轻慢主子的?”
闻梨微微蹙了蹙眉,冷道:“此话日后不可再提。”
银霜心不甘情不愿诺了一声。
回到寝殿,闻梨坐在床边,任由银霜替她那红肿的双膝上药,望着枕边摆放的新衣,心中惶惶不安。
从前沈皇后不允许她参加任何宫宴,如今她刚及笄一年,沈皇后便要张罗着替她寻个夫婿,由沈皇后为她敲定的夫婿,恐怕并非良人。
寂寂长夜,闻梨辗转难眠。
*
春二月,正是玉京城一年中最热闹的时节,天气转暖,绿池边上燕子呢喃,街巷深处桃李盛放,百姓纷至沓来,游春赏花不亦乐乎。
京中的权贵望族家中却是另一番景象,为了即将到来的宫中宴会,一边忙着给适龄的女儿添置行头,欲为其寻个才貌双全的好夫婿,又一边规劝整日只知招猫逗狗的公子哥,期盼其娶个门当户对的贤妻兴旺门楣。
转眼到了春日宴当天,赴宴的马车将宫门围得水泄不通,宫外熙熙攘攘好不热闹,而宫闱内却森严安静,达官贵人及其家眷在宫人的引接下有序前往宜春园。
宜春园一角,宫女穗儿朝两位官家小姐欠身道:“二位姑娘的坐席在此,待晚宴时刻,奴婢自会来接二位过去。”
年岁较小的姑娘抱怨道:“什么嘛,此处地势低洼风景差,还不遮凉,为何偏偏给我们安排这样的席位?我看对面高处明明还空着不少好位置!”
此话一出,引得附近的贵女公子哥纷纷侧头观望。
与之同行的另一位姑娘生得玉容花貌,不禁蹙额轻声劝阻:“玉儿,别再说了,我瞧坐这里正好,快快落座,别叫旁人看笑话。”
被唤‘玉儿’的姑娘不情不愿坐下,嘴里还在嘟囔:“堂姐真是好脾气,这般忍让只会让他们更加怠慢我们。”
听出王萝玉话里的嘲讽之意,王若楚缄默不言,心中略有不快,若非四叔亲自求情,她绝不会带上刚入京的堂妹一起进宫,白白惹人笑话。
“阿楚!”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
王若楚抬头,原来是闺中好友孙月如,便起身带着堂妹过去见礼。
孙如月的祖父是太子太傅,家中颇有些权势,故而分到了一个视野不错的坐席。
孙如月神秘兮兮道:“阿楚,你可知我们对面的高处坐着什么人?”
王若楚望过去,竹影重重,依稀只瞧见几个男子的身形,但看不清他们的相貌。
她摇摇头。
孙如月神秘一笑:“那里可坐着一位阿楚的旧相识,再好好想想!”
王若楚一下便猜着了,不自觉红了脸,羞赧的目光无处可放。
王萝玉见状,兴冲冲问道:“孙姐姐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人让堂姐如此难为情?”
孙如月笑道:“是谢陵,你堂姐儿时的未婚夫。”
王萝玉仔细回想:“是那位刚受封的异姓郡王临王?堂姐居然和他有婚约?”
王萝玉三个月前才搬来玉京,恰好赶上临王胜仗归来的那天,她曾遥遥见过马背上的那位将军,清朗绝尘,气宇不凡,不知令多少姑娘神魂颠倒。
不过,后来听人说那位将军屠了齐国两座城池,才换来赫赫战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
王萝玉带着羡慕又同情地目光看向堂姐,却发现堂姐神情黯淡,似乎有什么心事。
王若楚从竹林移开眼,声音低落:“我与他是曾有过婚约,不过……”
话尚未说完,王若楚瞥见莲池边上有人落水,惊慌喊了一声,惹得众人纷纷扭头看去,又瞧见池边掉下去一个人,四周顿时喧闹起来。
过了好一阵子,才有宫人慌慌张张下水救人,听周围的人议论,落水的是宫里的两位公主,幸而得救及时,没有被淹死。
竹林内,凭栏而坐的深衣男子收回视线,端起酒杯一饮而下,感慨道:“没想到玉京的世风如此势利,你们瞧瞧,小的那位公主落水,簇拥着一堆人去救,而另一位公主,身边却只有个婢女,可见人情冷淡。”
与之同席的华服公子笑着解释道:“陆兄初来京城有所不知,并非京中人冷漠,而是那位闻梨公主身份特殊,又不得圣上与皇后喜爱,故而才受到冷落。”
陆回恍然:“原来如此,那小丫鬟不离不弃,也算是个忠心护主,难得,难得啊!”
“那倒未必。”一道低沉磁性的嗓音响起。
二人齐齐望向台阶上一直沉默少言的临王。
谢陵端坐在榻上,日光透过竹隙,洒落点点浮金,照在他轮廓分明的半侧脸上,光线晃眼,叫人望不清他脸上此刻的神情。
陆回是谢陵的部下,难得见其主动开口,一时好奇问道:“王爷此话何意?”
谢陵饮了口酒,却不做任何解释,只淡淡道:“继续看热闹吧。”
没过多久,一个满头珠翠的华服妇人匆忙赶来,搂住自己的女儿心疼不已,直待御医说并无大碍,华服妇人才冷静下来,问责起照顾小公主的一干宫人。
小公主的贴身嬷嬷跪地道:“贵妃娘娘饶命,是小公主吩咐奴婢别跟着,还说要和闻梨公主一起放风筝,哪知奴婢一个错眼,小公主就掉进水池。”
“闻梨公主怎会与柔儿一同落水?”
众人的视线随着岚贵妃的转身,一齐落在了水边坐着的少女身上。
少女肩上披着侍女刚送来的月白披风,湿漉漉的额发还在渗水,未施粉黛的脸略有些苍白,柳叶眉紧蹙,盈盈杏眸里流露着几分无助,许是呛水的缘故,声音里带着一点尾音。
“风筝断了线,姝柔皇妹心急想捡,不想池边泥土松陷跌进水里,我欲救皇妹,却没抓稳她,也掉了进去。”
岚贵妃闻言,面露微笑,眼中甚是感激,握住闻梨的手:“好孩子,幸亏有你在,要不然柔儿掉进水里无人发觉,岂不丢了性命?你的手这般冰,想必是冷到了,来人,叫御医也替闻梨公主把脉。”
“不……”闻梨脸上闪过一丝迟疑,想要缩回手,却被对方不动声色拽住。
岚贵妃不由分说掀起闻梨的袖口,下一瞬却惊叫出声,扭头质问银霜:“天呐,公主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银霜慌慌张张欲为其遮掩,却不慎将闻梨袖口撕破,更多道细小的血痕出现在那截藕色玉腕上,伤痕有新有旧,绝非一两日添上的。
周围一阵喧哗,堂堂天家公主,身上竟有如此多的伤痕,人是养在皇后宫中的,难道皇后对此毫不知情么?也有部分人认为其中必有隐情,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心肠最是慈悲怜悯,剩余的皆保持沉默,不敢妄议皇家内务。
陆回一改先前的赞叹之意,鄙薄道:“这哪里是什么忠心护主的小丫鬟,若真心为主子好,怎会当众扯破主子的衣袖?可怜那公主,怕是在宫里受了不少苦。”
谢陵仿佛对此并不意外,指腹摩挲着酒杯边缘,若有所思问了一句:“不知这公主的身份如何特殊?”
华服公子有意与临王交好,见临王主动问话,尽管心中有所忌讳,还是如是答道:“回王爷的话,那闻梨公主,乃是逆贼虞妃之女,如今虽养在沈皇后名下,但虞妃生前仇敌众多,倘若与闻梨公主交好,只怕会得罪不少人。”
骤然一声响,谢陵手中的酒杯碎了。
此声引得其余人纷纷将目光投向高台,只见那位临王神情阴郁,尤其是那双凌厉的眼眸,寒气森森的,令人望而生畏。
陆回见惯了谢陵战场厮杀的样子,并未觉得害怕,反倒是华服公子,从坐下开始,心里总有些怵他。
“你说她是虞妃之女?”
谢陵的声音冷得令人头皮发麻,华服公子不知是自己的哪句话触怒这位活阎王,不自觉捏了把汗,“是、是啊,莫非临王殿下认识闻梨公主?”
谢陵没再说话,却将阴沉沉的目光锁在池边那抹纤弱的身影上。
场上气氛顿时凝滞,边上另有一模样清秀斯文的年轻男子替谢陵解围道:“何公子言笑了,王爷幼时便离京,怎会认识宫中的公主?”
华服公子尴尬地笑了笑,如坐针毡待了一阵,始终受不了这边压抑的气氛,寻了个借口告辞了,他一走,好些个世家子弟也跟着离开。
直至出了竹林,华服公子仍心有余悸,停下脚步问身后的世家弟子们:“吓死我了,你们刚刚瞧见临王眼中的杀气没?脾气果然如传闻那般暴虐凶狠,阴晴不定。”
有位世家弟子满怀歉疚:“世子所言甚是,连鄙弟我也吓得一身冷汗,早知临王与幼年如此天差地别,鄙弟绝不会引世子与临王相见。”
另有一人在旁感慨道:“想当年,谢氏一族何等风光,祖上出了多少位诗才,听说那位临王自幼聪明绝伦,七岁作诗已颇有杜老风范,甚得陛下欢心,还破格提拔成太子伴读,一晃十年过去了,如今却变成这副沉闷寡言的模样,倘若谢家当年没有遭遇那等祸事……”
华服公子立刻给了个慎言的眼神,“宫中耳目众多,不可在此妄议谢家灭门的事,别忘了,这是陛下亲自下的谕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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