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先于五感回归,是苏九夏刻进骨子里的本能。
嘈杂人声,午后燥热,空气里腻着股甜香,还有……一道贴近的温热的呼吸,带着若有似无的熏香气息,手指正轻佻地拨弄她的耳坠。
“困迷糊了?我这就和太太说,讨了你回去伴读,可好?”
男声清润,带着点被宠惯了的、无意识的调笑意味。
庞杂的信息流瞬间冲刷过苏九夏的大脑——身体肌肉状态改变,并非自己经年锻炼的特工体魄;环境彻底更换;对话内容古意盎然。
穿越。结论清晰冷硬。
伴随这个结论,《红楼梦》关于金钏的剧情碎片轰然涌入:宝玉的玩笑,王夫人的雷霆之怒,一记耳光,一句“娼妇”,然后是被撵出府的绝望,以及最后那口冰冷的井。
而现在,捏着她耳坠、笑着说要讨她回去的,正是贾宝玉。
距离王夫人“恰好”醒来,只剩一刻钟,或许更短。
苏九夏倏地睁眼。
没有刚穿越的迷茫,特工的本能让她的视线第一时间锁定目标——近在咫尺的少年公子,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此刻正含情目微弯,带着几分玩闹的惬意。
贾宝玉。
绝不能重蹈覆辙!但不能暴露金钏的芯子已经换了个人。
苏九夏手腕看似无意地一动,实则精准无比地用巧劲一别一扣,指节猛地顶在宝玉手腕的麻筋上!动作快且隐蔽,完全符合一个受惊小丫鬟可能有的慌乱反应,但效果卓著。
宝玉“哎哟”一声低呼,只觉得整条手臂又酸又麻,捏着耳坠的手指瞬间脱力松开,神情错愕。
他下意识甩着手,看向金钏:“金钏儿,你……你怎么了?”
苏九夏立刻缩回手,身体微微后倾,脸上迅速堆叠起惊慌失措,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声音带着颤:“二、二爷恕罪!奴婢……奴婢方才睡得迷糊,被吓着了,不是故意的……”
她眼圈说红就红,泫然欲泣,将一个受惊小丫鬟的反应演得天衣无缝。
宝玉见她如此,那点微末的不快立刻被怜香惜玉之心盖过,反而觉得自己唐突吓到了她,忙道:“不碍事不碍事,原是我不好,吓着你了……”
就在这时,榻上传来窸窣动静,王夫人略带慵懒沙哑的声音响起:“吵吵什么?宝玉,是不是你又来闹了?”
来了!
苏九夏眼角余光已瞥见王夫人起身的身影。电光石火间,她做出了最精准的判断——硬刚主子,死路一条;解释辩白,苍白无力。
唯有以退为进,攻心为上。
在王夫人彻底转过身,目光即将投向他们的前一秒,苏九夏猛地一个踉跄,“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声音之大,姿态之突兀,不仅让正在甩手的宝玉吓了一跳,更成功地将王夫人所有注意力瞬间吸引过来。
王夫人果然蹙眉看来,脸上带着被打扰清梦的不悦。
苏九夏伏下身,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用一种带着哭腔却又极力隐忍、充满惶恐与忏悔的声音急急开口:“太太息怒!奴婢该死!方才…方才奴婢实在困倦不堪,竟未能及时应答宝二爷的问话,还失手冲撞了二爷,实在罪该万死!求太太责罚!”
她抢在王夫人发问前,堵住了可能的质疑,将“冲突”定义为自己的“失职”和“失手”,而非任何涉及宝玉调笑、拉扯的暧昧情节。
王夫人到了嘴边的呵斥顿了一下,目光狐疑地在她和宝玉之间转了转。宝玉此刻正一脸讪讪,揉着发麻的手臂,见母亲看来,下意识为金钏开脱:“母亲,不怪她,是儿子不好,惊着她了……”
王夫人眉头蹙得更紧,儿子主动揽责,金钏又哭得这般凄惨请罪……
苏九夏不给王夫人深思的时间,声音愈发悲切,猛地抬起了头,眼中已蓄满了泪水,泪珠儿滚落,看得王夫人一怔。
“奴婢惶恐万分,夜不能寐,思及自身罪过,深觉玷污府上清誉!”她语速加快,像是害怕稍一迟疑就会失去勇气,“奴婢斗胆,求太太一个恩典!奴婢愿自请去后院小佛堂,终身茹素礼佛,日夜诵经,为您和宝二爷祈福,赎清罪孽,以求来世还能报答太□□德于万一!”
说完,又是一个响头磕下去,伏地不起,肩膀微微颤抖,将一个吓破了胆、一心赎罪的小丫鬟演得淋漓尽致。
整个屋子静了一静。
王夫人脸上的怒容彻底僵住,转为了惊疑不定。
她预想的抓奸、怒骂、扇耳光的情节一个都没发生。没有勾引主子的轻狂,只有磕头请罪要去念佛的虔诚?
这弯转得太急,她有点措手不及。尤其是金钏那双泪眼里的恐惧和“悔恨”实在不像装的,再看儿子那一脸心虚回护,王夫人那口提到嗓子眼的怒气,竟硬生生被堵了回去,发不出来。
终身念佛?这惩罚……对一个丫鬟而言,似乎太重了些,但也足见其“诚心”。
王夫人信佛,金钏这话简直精准戳中她的痒处。一个主动要求终身礼佛为她和宝玉祈福的丫鬟,她若重罚,倒显得她这主母不容人了。
王夫人沉吟了片刻,目光扫过儿子,最终落在伏地颤抖的金钏身上,语气缓和了些,却依旧带着威严:“罢了,既然你有这份心……便依你所请。起来吧,明日就去佛堂伺候着,没有我的吩咐,不得随意出来。”
“谢太□□典!谢太□□典!”苏九夏连连磕头,声音哽咽,完美演绎劫后余生的感恩戴德。
王夫人摆摆手,似乎也倦了,没再看宝玉,重新躺了回去。
苏九夏这才“颤巍巍”地站起身,依旧低眉顺眼,快速而安静地退到角落,仿佛真的成了惊弓之鸟。
只有贾宝玉,站在原地,看着金钏迅速消失的背影,又低头看看自己还有些发麻的手腕,心里莫名空落落的,还萦绕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方才金钏那一下,真是无意的吗?那力道和位置,怎地那般酸麻难忍……
但他很快甩甩头,觉得自己想多了。
贾府后院的小佛堂,清静得几乎与世隔绝。
苏九夏,现在的金钏,成功避开了即死的命运。王夫人或许觉得这惩罚足够严苛,终身困守青灯古佛,对一个年轻丫鬟而言堪比慢性自杀。
但对苏九夏而言,这简直是理想的安全屋和情报中转站。
佛堂只有一个老眼昏聋的王嬷嬷常驻,几乎不构成任何监视。
苏九夏白日规规矩矩扫地、上香、敲木鱼,嘴里念着佛经,脑子里却在飞速整合信息。
《红楼梦》的细节是她最大的金手指。
贾府的人际关系、利益纠葛、秘密**,她几乎了如指掌。同时,她现代特工的技能并未丢失——超强的环境适应力、观察力、情报分析能力,以及虽换了个身体,但核心力量、柔韧性和一些格斗技巧经过这几日的暗中锻炼,已恢复三四成。
对付不了顶尖高手,但摆平几个内宅小厮、丫鬟,甚至某些文弱主子,绰绰有余。
她需要思索自己接下来的路。
几日下来,通过对《红楼梦》里情节的回忆,人物关系的梳理,苏九夏脑海里已经有了初步的思路。
她这日去厨房拿餐食时,听丫鬟和婆子们的闲聊,得知知道宝玉挨了训,这几日都有些蔫蔫的,据说夜里还睡不安稳,似乎被什么吓着了。
机会来了。
苏九夏需要进一步加深贾宝玉那日残留的“怪异感”和潜意识里的不安,那将是她未来计划的重要筹码。
同时,也要给这位沉溺温柔乡的宝二爷,一点点来自“未知”的警告。
她不能明说,但她可以用行动暗示:那日的事,没完。而她,绝非以往那个可以随意玩笑的金钏。
怡红院,夜深沉。
贾宝玉确实睡得极不安稳。
白日的些许沉闷到了夜里,竟化为了光怪陆离的梦境碎片。梦里总有个模糊的影子,手腕酸麻的感觉隐约重现,还有金钏最后看他那泪眼婆娑却又深处似乎藏着什么的眼神……
“嗬!”他一身冷汗地惊醒,心跳如擂鼓。
夜风透过微开的窗棂吹入,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悸恐。
他下意识地望向窗口,想看看月色平复心情。
然后,他的呼吸骤停,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窗口那里,一张苍白的人脸倒悬着!
月光勾勒出那脸的轮廓,熟悉又惊心——是金钏!
她的头发倒垂下来,在风里微微晃动,眼睛睁得极大,黑白分明,正一眨不眨地、冰冷地、直勾勾地盯着他!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像人类该有的神情,更像庙里泥塑的雕像,有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死寂。
四目相对,死寂的空气里只有宝玉自己疯狂的心跳声。他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想尖叫,喉咙却像是被鬼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极致的恐惧攫住了他全部的神经。
那倒悬的“影”就那样盯着他,足足有三息之久。
然后,毫无征兆地,向上一缩,瞬间消失在窗口,仿佛从未出现过。
窗外只剩下一片沉寂的夜色和微凉的月光。
宝玉猛地喘过一口气,整个人缩进锦被里,抖得如同风中落叶。是梦?是幻觉?还是……
他不敢想下去,那一夜,怡红院的烛火,亮到了天明。
而佛堂内,苏九夏轻轻落地,无声无息。她拍了拍身上可能沾到的灰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种子已经种下。恐惧,是最好的枷锁,也是最容易利用的情绪。
金钏的命运,从这一刻起,彻底改变。而贾府这潭深水,也因为一条潜入的巨鳄,开始泛起无人察觉的暗涌。
她的舞台,才刚刚拉开帷幕。
佛堂的日子清寂,却给了苏九夏绝佳的蛰伏机会。
王夫人信佛,小佛堂的用度虽不奢华,却也从未短缺,偶尔还有府里各房主子为表虔诚送来的赏赐。
这些,都成了苏九夏启动资金的第一桶金。
她利用代写家书、替小丫鬟们“精准”解签(毕竟她熟悉红楼梦的剧情)、甚至“无意间”指点某个婆子找到了丢失的贵重物品(基于细节观察和推理)等方式,一点点攒着散碎银两。
但仅靠这些小打小敲,想攒够赎身银子,无异于痴人说梦。
贾府一个稍有头脸的大丫鬟,赎身价码也绝非小数。苏九夏需要更大的进项,以及,一个能让她合理拥有大量钱财的掩护。
她的目光投向了贾府之外。
《红楼梦》的世界并非只有风花雪月,更有市井烟火。她记得书中提及的胭脂水粉、精致玩物在坊间极受欢迎。而贾府,尤其是宝玉和姑娘们,本身就是顶尖的潮流引领者。
机会来自一次替王嬷嬷去大厨房取份例菜。
厨房里两个小丫头正对着几盒粗糙的胭脂抱怨,说是外头买的,颜色不匀,香气也俗。
苏九夏心中一动。她现代特工的培训包括化学和简易化妆品制作(用于伪装身份),加上“金钏”原本在太太小姐身边见过的好东西,改良几样胭脂水粉,手到擒来。
她开始利用外出采买香烛的机会,用攒下的钱,悄悄购入最基础的原料:蜂蜡、花油、研磨极细的矿物色粉、以及自制的简易蒸馏器具。
佛堂后院无人角落成了她的秘密实验室。
几次失败后,第一批色泽均匀、香气清雅、贴合持久的胭脂膏和口脂便做了出来。
销路是关键,她绝不能亲自出面。
她选中了厨房里那个机灵且家境贫寒的小丫头柳五儿。
五儿娘病重,急需用钱。苏九夏在一个深夜“偶遇”了偷偷哭泣的五儿,用一点现代心理疏导技巧和一份“能赚钱的活计”轻易收服了她。
“这些你拿去,就说是一位落魄官家小姐托你代卖的,只因家道中落,不得已卖了祖传的方子做出来的贴己东西,数量有限。”
苏九夏将精心包装好的胭脂交给五儿,叮嘱了说辞和价格,“所得银钱,你三我七。”
五儿看着那精致得不似凡品的胭脂,又惊又喜,毫不犹豫地应下。
果然,这些远超市面品质的胭脂,加上“落魄官小姐”的神秘背景故事,迅速在贾府下层丫鬟仆妇圈子里悄悄流传开来,甚至吸引了一些小门户的姑娘派人来问,一时间供不应求。
银钱开始以更快的速度流入苏九夏手里。
她控制产量,维持稀缺,价格自然水涨船高。
除了攒钱赎身,苏九夏心里还有另一个目标——那就是林黛玉。她少年时读《红楼梦》就特别喜欢林黛玉,曾为她的死愤愤不平,更觉得贾宝玉根本配不上林黛玉。
既然穿进了《红楼梦》,那她一定要想办法改变林黛玉的命运!
苏九夏知道黛玉之死,一方面固然是身体先天不足,不够健康。另外也是因为没有父母庇护,在贾府寄人篱下的孤苦处境所至。
贾母虽疼她,但年事已高,且更看重家族利益,宝玉并非良配,他护不住黛玉。
若按原著,黛玉泪尽而亡是必然。
苏九夏更欣赏北静王水溶,认为他堪为黛玉夫婿。他地位尊崇,性情看似温和雅致,能与宝玉交好,说明至少欣赏灵秀之人,且书中寥寥几次出场,皆显其气度不凡。
他的权势足以庇护黛玉,他的气度能够欣赏黛玉的才华与性情,黛玉嫁给他,总比泪尽而亡的好。
但如何促成这桩姻缘?
她一个“佛堂罪婢”,根本无法直接接触到这两位云端上的人物。
苏九夏就喜欢啃这种硬骨头,难题解决起来,才有成就感。
不过她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把林黛玉的身体调养好,健康的身体才是幸福的基础。
黛玉常年吃人参养荣丸,但是药三分毒,且忧思伤脾。
苏九夏自然是知道怎么让身体健康强壮起来,但她目前在佛堂赎罪,根本没机会接近黛玉。
她再次利用了柳五儿,五儿常往潇湘馆送东西,偶尔能见到紫鹃。
苏九夏说自己家里的老人儿,传下来一道润肺安神的冰糖雪梨川贝膏的做法,以及一套简单的舒缓呼吸法,能强身健体,让五儿把这事“无意间”说给为黛玉身体忧心的紫鹃听。
果然紫鹃这日来了佛堂,问起金钏调养身体的事情。
“一个云游的道长,给我姥姥的土方子,特别灵验,我姥姥吃了身体可好了。”苏九夏叮嘱,“你要担心,你可以先自己试试。”
紫鹃将信将疑的回去,果然自己试了试,觉得身体确实好了许多。
她就给黛玉试着做了一次冰糖雪梨川贝膏,黛玉吃了,觉得喉咙确实舒爽不少,夜间咳嗽也减轻了些。
紫鹃也告诉了黛玉呼吸法,黛玉试了试,竟也觉得胸中郁气稍舒。虽不是药,但作为调理辅助,竟有奇效。
紫鹃大喜,对金钏儿更是亲近了几分,偶尔得了什么新鲜吃食,也会分她一些。
苏九夏后续又给紫鹃教了几样温和的食疗方子,还教了站桩功法,让她教给林黛玉。果然林黛玉的身体越来越好,不仅停了人参养荣丸,冬天也再没畏寒感冒过。
这一日,贾政设宴招待北静王,府中上上下下都忙成一团。
苏九夏知道自己等的机会终于来了。
沁芳亭畔,流水潺潺。苏九夏隐在假山后,看到北静王水溶与贾政说着话缓步而来。她屏住呼吸,等待时机。
就在他们即将走过时,苏九夏用一颗极小的石子,精准地打中了不远处一棵树上悬挂的一个鸟笼搭扣!
那本是某个小公子暂时挂在那里的,搭扣应声而开,鸟笼坠下,受惊的雀儿扑棱着翅膀尖叫着飞了出来,直直冲向水溶和贾政!
事发突然,贾政脸色一变,侍卫刚要动作。
一道纤细的身影突然从假山后“惊慌”地跑出来,看似手忙脚乱地去扑捉那乱飞的雀儿,实则脚步巧妙地挡住了雀儿飞向贵人的路线,衣袖翻飞间,看似无意地一带,那雀儿被气流一逼,转了方向,投入了旁边的树丛中。
“奴婢该死!惊扰王爷、老爷大驾!”苏九夏立刻跪倒在地,头深深埋下,身体微微发抖,声音惶恐至极。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个被突然变故吓坏了的、笨拙地想弥补的小丫鬟。
贾政面沉如水,正要呵斥。
北静王水溶却轻轻抬手制止了。他目光落在跪地的丫鬟身上,刚才那一下,看似慌乱,实则……有种奇怪的利落感?而且,这丫鬟低头跪着,虽看不清全貌,但那截露出的后颈白皙纤细,姿态倒是规矩。
“无妨。”水溶的声音温和清润,自带一股安抚力量,“一只雀儿而已,起来吧。你是哪个房的丫鬟?倒是有趣。”
苏九夏不敢抬头,依旧跪着,声音怯怯:“回、回王爷话,奴婢……奴婢是后院佛堂的粗使丫鬟,冲撞了王爷、老爷,罪该万死……”她故意将“佛堂”二字稍稍加重。
贾政一听是佛堂的,眉头皱得更紧,以为是王夫人手下不懂规矩的,更觉丢脸。
水溶却似有了点兴趣:“佛堂的?难怪瞧着清净。起来吧,下次小心些。”
“谢王爷恩典,谢老爷恩典。”苏九夏又磕了个头,才“战战兢兢”地爬起来,始终低着头,快速后退,消失在假山后。
整个过程,她没有看北静王一眼,没有多说一个字,完美扮演了一个惊恐失仪的小丫鬟。
但足够了。
她在北静王那里挂了个号——“佛堂的,有点趣(或者说有点怪)的小丫鬟”。
种子已经播下,日后或许能生根发芽。
水溶看着那消失的背影,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玩味。刚才那雀儿冲来的角度,和她出现的时机、阻挡的动作……真的全是巧合吗?
贾政忙不迭地请罪:“王爷恕罪,下官治家不严……”
“无碍,”水溶收回目光,笑容温雅,“府上丫鬟,倒都伶俐。”
宴席继续,仿佛一段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而苏九夏,已回到佛堂,继续敲她的木鱼,仿佛从未离开。她的银钱在增加,林黛玉的食补在继续,北静王那里的印象已留下。
她像一位最高明的棋手,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落子。
下一步,该如何让黛玉的光芒,真正照进北静王的眼中?苏九夏捻动着佛珠,脑中飞速运转着《红楼梦》的剧情时间线。
佛堂的岁月在木鱼声和袅袅香烟中看似静止,实则暗流涌动。
苏九夏的“胭脂事业”通过柳五儿的地下网络稳步扩张,银钱积累速度超出了她的预期。
她甚至开始利用采买原料的机会,在外城不起眼的角落,用化名租下了一个极小、极隐蔽的院落,作为未来的安全屋和可能的物资中转站。
自由的第一步,是拥有一个无人知晓的巢穴。
然而,贾府这座百年望族的阴影,从未远离。
王夫人虽将她遗忘在佛堂,但总有人记得这个“冲撞”过宝玉的丫鬟。
一日,周瑞家的突然来了佛堂,说是太太梦见老君爷有些不悦,让佛堂多抄十卷《太上感应篇》焚化,三日内要。语气倨傲,眼神里带着审视与不易察觉的刁难。
十卷,三日,便是日夜不停也难完成。
苏九夏低眉顺眼应下,心中冷笑。这是试探,还是想找茬再治她的罪?
她自然不会傻到真的去抄。
待周瑞家的走后,她拿出悄悄攒钱买来的最便宜的黄纸和墨块,又找来几块大小不一的木板。
模仿印刷术的原理,她将经文反刻在木板上,刷上墨,快速拓印。虽然粗糙,但焚化的东西,谁又会细看?
两天后,十卷“抄”好的经文便送到了周瑞家的面前。
周瑞家的狐疑地翻看,字迹工整,数量无误,竟挑不出错处,只得悻悻收了,心里却更觉这金钏邪门——当初哭喊着要念佛,如今看来倒像是来享清福的!
这次刁难虽化解,却给苏九夏敲响了警钟。
王夫人并未真正放心她,自己的根基太浅,必须加快步伐。
她的目光再次聚焦黛玉。食疗虽好,但黛玉的心病,需心药医。而最大的心药——宝玉,恰恰是最大的毒药,必须让黛玉看到更广阔的天地,生出别的盼头。
机会很快来了。
贾母八月十五要办中秋夜宴,府中上下皆知。
北静王府按照礼节,提前送来了节礼,其中包含几盆名贵的绿菊。贾母甚是喜爱,吩咐摆在大观园沁芳亭供众人赏玩。
苏九夏心念电转,这是一个让黛玉和北静王产生“间接交集”的绝佳机会。
她通过柳五儿,得知黛玉近日又因与宝玉的些许误会及身世之感,独自垂泪,心情郁结。
夜宴前日,苏九夏再次“偶遇”了去厨房拿食盒的紫鹃。
“紫鹃,我前几日听两个嬷嬷闲聊,说起北静王府送的绿菊,竟扯到一桩奇闻。”苏九夏状似无意地开口,声音压低,“说北静王极爱菊,曾得一盆异种墨菊,珍若性命。谁知那年秋闱,一位寒门举子因家贫受辱,心境悲愤,考试前于花园中对菊长叹,竟题了一首酸涩无比的诗在花瓣上。”
紫鹃听得入神:“啊?那王爷岂不恼了?”
“怪就怪在这里。王爷见了那诗,非但不恼,反而叹道:‘此子怀才不遇,悲愤至此,诗虽粗陋,情却真切。’竟亲自寻了那举子,一番勉励,后又资助他银钱,让他安心备考。第二年,那举子果然高中了。”
苏九夏缓缓道来,细节栩栩如生(自然是她结合水溶性格编的),“王爷后来还说,花之美,终不及人之才。花谢了还可再种,人才埋没了,才是真正的损失。”
她看着紫鹃,意味深长地补充:“你瞧,这世上,终究是有人能识得真心、怜惜才情的,不在乎形式是否完美,只在乎那份真性情。这话也不知真假,你就当个故事听听罢。”
紫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回去后,见黛玉又对着窗外残荷发呆,便笑着将这故事说与黛玉听,末了叹道:“这位王爷,倒真是个慧眼识人、心胸开阔的雅士,不像有些人……”她适时住口。
黛玉原本恹恹的神情,在听到“悲愤无比的诗在花瓣上”时微微一动,听到“识得真心、怜惜才情”、“花之美终不及人之才”时,更是怔住了。
她素日里常觉自己寄人篱下,心思敏感,诗词也多哀音,常恐被人讥讽矫情。如今听闻一位尊贵的王爷竟有这般见解,心中不由生出一丝奇异的共鸣与暖意,仿佛幽暗的房间里,忽然透进了一线微光。
她轻轻喃喃:“竟有……这样的人么……”
中秋夜宴,黛玉称病未出席,但次日,她却独自一人去了沁芳亭,看着那几盆傲然绽放的绿菊,伫立了许久。
秋风拂过,她裹紧了披风,眼神却不再如往日般凄绝,反而带着一点朦胧的思索。
苏九夏知道,想要改变黛玉的心绪,仅靠故事还不够,需要更实在的东西。
她辗转通过贾宝玉之手,让北静王水溶看到了林黛玉写的一首诗。
这诗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这位深居贾府的林姑娘,竟有如此之才华。
一道微妙的桥梁无声无息地架设了起来。桥的一端是因欣赏却产生好奇的北静王,另一端,是浑然不觉的林黛玉。
而始作俑者苏九夏,正安静地坐在佛堂里,听着远处隐隐传来的宴乐之声,计算着距离自由和目标,还有多远。
她布下的网,正在看不见的地方,缓缓收拢。
贾府的秋风一日紧过一日,卷落了满地黄叶,也卷动着不安的人心。
苏九夏的银钱已积攒了一个可观的数目,但她深知,在真正脱身之前,这些都是镜花水月。王夫人偶尔投来的审视目光,周瑞家的不时刁难,都像悬在头顶的利剑。
而更大的风暴,正悄然酝酿。
这日,柳五儿匆匆而来,小脸发白,带来的消息让苏九夏眸光一凝——宝玉的通灵宝玉丢了!
怡红院已翻了天,瞒着贾母,暗中搜查,却一无所踪。
王夫人急得不行,疑神疑鬼,看哪个丫鬟小厮都像贼。府内气氛陡然紧张,各房人人自危。
苏九夏迅速回忆原著。
此事乃赵姨娘勾结马道婆用魇魔法所为,目的是害死宝玉和王熙凤。但具体藏玉之处,书中并未明写。
“金钏姐姐,现在怎么办?查得严,咱们的胭脂生意怕是要停了……”五儿忧心忡忡。
“生意事小。”苏九夏沉声道,“这是危机,也是机会。”
若能在此事中立下功劳,或许能极大改善她在王夫人心中的地位,甚至……为将来求取身契埋下伏笔。
但如何插手?她一个佛堂婢女,根本无法接近风暴中心。
“五儿,你仔细想想,这两日,园子里可有谁行为异常?尤其是……靠近过怡红院,或者与赵姨娘、马道婆有关联的人?”苏九夏引导着。
多年特工生涯的直觉告诉她,赵姨娘绝不会亲自藏玉,必有帮手。
五儿蹙眉苦思,忽然眼睛一亮:“昨日清早,天还没亮透,我偷偷去后园子摘新鲜桂花想给娘蒸糕,看见……看见太太房里的彩云姐姐,一个人慌慌张张地从那边假山石后面出来,手里好像还攥着个什么东西,见了我,吓了一大跳,扭头就快步走了。”
彩云是王夫人房里的丫鬟,素与贾环交好,而贾环是赵姨娘的儿子!
“哪处假山?”苏九夏追问。
“就是沁芳亭东边,挨着那棵老槐树的那片。”五儿肯定道。
苏九夏脑中飞速闪过那处情景,那片假山嶙峋复杂,藏个东西极易。
“五儿,你立刻回去,如常做事,对谁都不要提起此事。”苏九夏冷静吩咐,“今夜子时,你想办法溜出来,到佛堂后窗等我。”
是夜,月黑风高。
子时刚过,一个纤细的黑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出佛堂后窗,正是换了一身深色旧衣的苏九夏。
五儿已等在那里,吓得瑟瑟发抖。
“听着,”苏九夏低声道,“你在此处望风,若有任何动静,学两声猫叫。我进去搜寻。”
不等五儿回答,她已融入夜色,几个起落便到了那片假山区域,脚步轻得听不见一丝声响,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处可能藏匿的缝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假山内部曲折漆黑,搜寻极为困难。苏九夏屏息凝神,全靠手指触摸和微弱的光线分辨。
突然,她的指尖在一块松动的石块边缘触到一点异样——一丝极细的、不属于岩石的丝线。她小心翼翼撬开石块,里面赫然是一个软布包!
打开一看,即使在黑暗中,那玉的温润光泽也依稀可辨——通灵宝玉!
找到了!
但就在此时,远处传来隐约的脚步声和灯笼的光晕,有人来了!
苏九夏心脏猛地一缩,迅速将玉塞回怀中,将石块恢复原状。她刚缩身藏入一道狭窄的石缝,一队巡夜的婆子便骂骂咧咧地走了过去。
好险!
待巡夜人走远,苏九夏迅速撤离,与几乎吓瘫的五儿汇合,无声地返回佛堂。
玉是找到了,但如何“献”出去,才能利益最大化?直接交给王夫人?如何解释她一个佛堂丫鬟深夜在外找到玉?
必然引人生疑。
她需要一個完美的“巧合”。
次日清晨,王夫人因丢玉之事,心绪不宁,竟破天荒地来到小佛堂,说要静心拜一拜。
苏九夏低眉顺眼地伺候在一旁,添油点香。
王夫人跪在蒲团上,心神不属,唉声叹气。
苏九夏看准时机,在她起身准备离开时,故意“手滑”,将一盆供奉的清水“不小心”打翻在地,水渍恰好漫延到王夫人脚边。
“奴婢该死!”苏九夏慌忙跪下擦拭。
王夫人却盯着地面的水渍,阻止她擦拭,只见地面的水渍,竟然形成了井口形状,井口正中间,则是通灵宝玉的图案!
王夫人呼吸一滞,立刻召唤管事,命令派人到府中的几处井中察看。
果然没过多久,就有管事拿了布包着的通灵宝玉,惊喜来禀报,找到了。
王夫人满心狂喜,紧紧攥着失而复得的宝玉,看着眼前“懵懂无知”却“立下大功”的金钏,想起她当初主动要求来佛堂“赎罪”的虔诚,心情复杂万分。
“好……好!金钏,你立了大功了!”王夫人语气激动,“快起来!真是佛祖保佑!定是你日夜虔诚,感动了佛祖,才让这玉失而复得,显灵在了佛堂之地!”
苏九夏这才“惊魂未定”地站起身,依旧低着头:“奴婢不敢居功,是太太和宝二爷洪福齐天,佛祖庇佑。”
王夫人越看越觉得金钏顺眼,想起往日或许对她太过严苛,心中竟生出一丝罕见的愧疚和宽容。
“好孩子,委屈你了。”王夫人语气柔和了许多,“日后安心在佛堂待着,有什么短缺的,直接来回我。”
“谢太□□典。”苏九夏恭顺应答。
王夫人捧着玉,匆匆离去,想必是急着去安抚她的宝贝儿子。
望着王夫人远去的背影,苏九夏缓缓直起身,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危机化解,信任度大幅提升,更重要的是,经此一事,她在王夫人心中,从一个“可能有罪”的丫鬟,变成了一个“或许有福”的功臣。
这层身份的转变,至关重要。
而藏在暗处的真正窃贼彩云及赵姨娘,听闻玉竟被在井中找到,虽惊疑不定,却也不敢声张,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对那个看似走运的佛堂丫鬟,多了几分忌惮。
苏九夏轻轻捻动着佛珠。
通灵宝玉失而复得,王夫人对佛堂乃至金钏的态度果然微妙转变。
份例用度宽裕了不少,偶尔还有些赏赐下来,周瑞家的再来,脸上也多了几分勉强挤出的笑。
苏九夏照单全收,态度却愈发恭谨低调,将所有功劳归于“佛祖显灵”和“太太福泽”,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潇湘馆。
黛玉近日似乎又添了新愁,据五儿听紫鹃念叨,像是与宝玉拌了嘴,又像是听了什么关于“金玉良缘”的风声,饮食愈发懒进。
而前朝,似乎也不太平。五儿听到管家们闲聊,说什么边关不稳,圣上忧心,连带着京中勋贵们都收敛了许多。
北静王水溶,作为朝廷重臣,想必也公务繁忙。
内外交困,正是需要一点“清风”的时候。
苏九夏决定主动制造一场“风雅偶遇”。
她记得《红楼梦》中,大观园曾起过诗社,若能促成一次小规模的、又能“恰好”传入北静王耳中的雅集,让他更了解黛玉的才华。
苏九夏选中了探春。三姑娘有才情,有抱负,在姐妹中也说得上话,且不像宝钗那般滴水不漏。
机会来自一次探春来给王夫人请安后,顺路到佛堂为生母赵姨娘祈福。
苏九夏恭敬伺候着,在探春上香完毕,准备离开时,她状似无意地低声道:“三姑娘且慢。”
探春驻足,疑惑看她。
苏九夏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香囊,奉上:“奴婢前日清扫佛堂,偶得一些陈年梅花冰片,香气清冽醒神,最适合作诗时提神用。奴婢笨拙,胡乱缝了个香囊装了,想着园子里姑娘们才情高,时常起诗社,或能用上。望三姑娘不弃。”
探春接过,嗅了嗅,果然冷香沁人,再看那香囊,针脚细密,式样也别致,不由讶异这佛堂丫鬟竟有这般巧思。
她本就爱才,便笑道:“你倒有心了。起诗社……倒是提醒了我,近日秋光正好,姐妹们是该聚聚了。”
几日后,秋爽斋果然下了帖子,邀黛玉、宝钗、宝玉等一干人小聚,以“菊”为题,起一社小集。
雅集那日,苏九夏早早便让柳五儿借口给紫鹃送新制的润喉膏,去了潇湘馆,实则“无意”中透露:“听说三姑娘这次还请了宝二爷临场书写,说要装裱起来呢……”
黛玉本不欲多事,听闻此言,心思微动。她素来自负诗才,又值心中块垒难消,竟被激起几分争强好胜之心。
秋爽斋内,果然诗兴盎然。
黛玉一扫病弱之态,才思泉涌,一首《问菊》、《菊梦》,字字珠玑,句句含情,将满腹心事与孤高傲世的情怀倾注其中,竟将宝钗的含蓄浑厚、宝玉的灵动机巧都比了下去。
连探春都忍不住击节赞叹:“真真颦儿这诗,才是把菊花的神魂都写出来了!”
宝玉更是欢喜不胜,当即铺纸磨墨,将黛玉的诗一字字誊抄下来,笔走龙蛇,竟也超常发挥,字迹飘逸风流,与诗意相得益彰。
翌日,北静王水溶来贾府,见完贾政,又去了贾宝玉的书房,无意中瞥到摊在书案上的那份黛玉诗稿,顿时被诗句牢牢吸住了目光。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诗句中的孤高、敏锐、深情的哀怨与不甘沉沦的傲气,扑面而来,与他平日所见的诗截然不同。
这绝非宝玉那种富贵闲愁能写出的境界。
“这是……”水溶忍不住拿起诗稿,细看落款,只有一个“潇湘妃子”的别号。
贾宝玉正有些奇怪,他记得自己誊写完诗稿后,就把诗稿收到了书架的匣子里,怎么会摊在书案上,还被北静王水溶看到。
难道自己忘了收起?
他百思不得其解,但这也不是深究的时候,只好笑道:“让王爷见笑了。这是我那表妹偶作。她身子弱,平日不大出来,只这些诗词上,心思格外灵巧些,只是……唉,多是些伤春悲秋之语,让您见笑了。”
水溶的目光在那诗稿上流连良久。潇湘妃子……林黛玉,他记起了以前无意中看到过她写的一首诗。
原来是她。
能写出这样诗句的女子,该有怎样一颗七窍玲珑又敏感孤寂的心?她生活在怎样的环境里,才会生出“孤标傲世偕谁隐”的慨叹?
一种难以言喻的好奇与怜惜,悄然在他心底滋生。
这怜惜,并非居高临下的施舍,而是对于绝美才华与可能被埋没命运的一种共情与欣赏。
“如此境界,林姑娘大才。”水溶将诗稿轻轻放回,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错辨的赞赏,“贵府钟灵毓秀,令人叹服。”
这话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传到了紫鹃耳里,喜滋滋地将北静王盛赞姑娘诗才的话转述给黛玉。
黛玉正歪在榻上,闻言微微一怔,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
她想起五儿之前说的那个故事,想起那盆绿菊,一种微妙的、从未有过的情绪在她心中弥漫开来。
那是一种被真正“看见”的认可,无关家世,无关容貌,只关乎她的灵魂与才华。
这认可,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照进了她幽闭的心房。
窗外秋风依旧,潇湘馆内的愁云,似乎被这意外的清风,吹散了一角。
而佛堂内,苏九夏缓缓吐出一口气,一切自然都是她动的手脚。
棋局,又推进了一步。
北静王对黛玉的印象,已从“有点触动”变成了“才华横溢,愈加看重”。而黛玉心中,也种下了一颗“世间亦有知音”的种子。
接下来,该如何让这颗种子,生根发芽,乃至开花结果?
贾府的寒冬终究是来了,不是因天气,而是因那抄检大观园的绣春囊事件。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王夫人震怒,邢夫人趁机发难,一场内部清洗来得猝不及防。司棋、晴雯、芳官……一个个鲜活的身影被无情拖拽出去,哭喊声、求饶声被朱红高墙吞噬。往日诗情画意的大观园,顷刻间成了修罗场。
佛堂也未能完全置身事外。
两个小丫鬟因私藏了从柳五儿那里得来的胭脂,被查抄出来,严刑拷打之下,险些攀咬出五儿。
五儿吓得魂飞魄散,连夜跑来佛堂,抖得如秋风落叶。
苏九夏面沉如水。贾府这艘破船已开始沉没,再不走,必被漩涡卷入海底。王夫人此刻或许还念着她一点“找玉”的功劳,但一旦触及自身权威和贾府“清誉”,那点微末情分会瞬间蒸发。
“五儿,别怕。”苏九夏扶住她,声音冷静得令人心安,“你立刻回家,带上你娘,拿着这个。”
她塞给五儿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里面是她攒下的近半银钱,“去外城榆钱胡同最里间那小院躲着,锁好门,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等我消息。”
“九夏姐,那你呢?”五儿泪眼婆娑。
“我自有打算。”苏九夏眼神锐利,“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送走五儿,苏九夏立刻行动起来。她将剩余大部分银钱和那几张至关重要的“胭脂方子”牢牢缝进贴身内衣的夹层里。
佛堂内一切不属于“金钏”的痕迹被迅速清除干净。
果然,翌日清晨,周瑞家的便带着几个粗壮婆子来了佛堂,脸色冰冷:“金钏,太太叫你去问话。”
荣禧堂内,气氛压抑。王夫人端坐上位,面色铁青,眼下是浓重的阴影。地上还残留着昨夜审讯留下的狼藉。
“金钏,”王夫人声音干涩,“有人招供,说园子里私相传售的那些来历不明的胭脂水粉,与你佛堂有关。你可有话说?”
她的目光如刀子般刮过苏九夏的脸,那点残存的宽容在家族丑闻面前,显得脆弱不堪。
苏九夏扑通一声跪下,不是恐惧,而是为了掩饰眼神。
她抬起头时,脸上已满是惊愕与委屈,泪光瞬间盈眶:“太太明鉴!奴婢自从在佛堂悔过,日夜只知道青灯古佛,为太太、为宝二爷祈福,从不敢有半分旁的心思!那些胭脂水粉……奴婢听都没听过,怎会与奴婢有关?定是……定是有人见奴婢在佛堂清净,心中不忿,故意诬陷奴婢!求太太为奴婢做主!”
她哭得情真意切,将一个被冤枉的虔诚丫鬟演得入木三分。
王夫人蹙眉,审视着她。金钏的反应不像作假,而且佛堂确实清苦……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通报:“太太,北静王府长史官来了,说王爷听闻府上近日有事,特送来一些安神补品给老太太、太太,并……并请了族中长辈,来向林姑娘提亲。”
王夫人猛地一怔,周瑞家的也愣住了。
北静王?
在这个当口,送来慰问,还特意请长辈来提亲?
王夫人心思电转,贾家正处风雨飘摇之际,北静王此举,到底为何?
权衡利弊,瞬间压倒了追查到底的决心。
王夫人脸色缓和了些,对周瑞家的挥挥手:“既如此,想必是冤枉了。你先下去吧。”
周瑞家的不敢多言,低头退下。
王夫人又看向跪着的苏九夏,语气复杂:“府里近日事多,你也受惊了。起来吧,回去好生待着,莫再生事。”
“谢太太明察!谢太□□典!”苏九夏磕头谢恩,低垂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冷光。
她安然退回佛堂,如今心事已了,自己可以走了。
当夜,月黑风高。
苏九夏换上一身利落的深色衣裤,将头发紧紧束起。她像一道幽灵,悄无声息地滑出佛堂,避开巡夜家丁,直奔荣国府书房所在的外院。
她记得《红楼梦》原著中,后来贾府获罪,诸多罪证之一便有贾赦、贾珍等人与外官勾结的密信,藏于书房密室。若能提前拿到一些,或许……能作为未来换取自由的筹码,或者,在关键时刻,送给某位需要的人情。
特工的身手在此刻发挥到极致。
撬锁、潜行、躲避巡夜的家丁……她如入无人之境,很快潜入书房,找到了那处隐秘的暗格,里面果然有一些信件。
她快速浏览,抽出几封涉及重大贪墨和结党的关键信函,小心揣入怀中。
做完这一切,她并未立刻离开,而是转向了大观园。
潇湘馆内,灯火阑珊。
黛玉刚刚服了药睡下,紫鹃在外间守着打盹。
苏九夏如一片落叶,轻轻落在窗外。她透过窗隙,看着黛玉即使在睡梦中依旧微蹙的眉头。
她沉默地看了一会儿,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密封极好的瓷瓶,又从另一处取出一封没有署名的信,轻轻从窗缝塞了进去,正好落在黛玉床前的小几上。
瓷瓶里是她用最后材料提炼的浓缩枇杷膏和安神药丸,效果远胜寻常之物。信上只有寥寥数语,用工整却不带个人特征的字写着:“风波将起,北静王雅量,知才怜才,婚事可为倚仗,切记。”
离开潇湘馆后,她最后去了老太君那里,留下一封信,信里提及到贾家的罪证,并且说若是老太君不答应北静王的提亲,这些罪证会被交给大理寺。
有了这封信,老太君无论如何都会把林黛玉嫁给北静王。
做完这一切,她毫不留恋,转身融入夜色。
从此,世上再无金钏。
……
三个月后,初春。
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驶离了京城,朝着南方而去。
车帘掀起一角,露出一张清秀平静的脸庞,眼神锐利而沉稳,正是已化身普通民女的苏九夏。
她用那些关键信件和一些银钱,用了些手段,成功从贾府拿回了自己的身契,并办妥了所有的路引文书。
马车驶出城门不远,却缓缓停下。
前方路旁,停着一辆更为华贵的马车,车旁站着几位护卫。车帘掀开,探出半张温润俊雅的脸——竟是北静王水溶。
苏九夏心中一惊,面上却不露分毫,下车恭敬行礼:“民女见过王爷。”
水溶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几分探究和玩味:“姑娘不必多礼。本王今日偶经此地,倒是巧遇,姑娘这是要远行?”
“是,王爷。京城居大不易,民女欲往江南寻亲。”苏九夏应答滴水不漏。
水溶微微一笑,从车内取出一个小包裹,递给身旁侍卫,侍卫又转交给苏九夏。
“此去路远,一点盘缠,聊表心意。”水溶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姑娘非常人,当有非常之前程。”
苏九夏心中巨震,瞬间明了。北静王恐怕早已猜到甚至查知了她做的一些事,他此刻前来,显然是为了感谢,而非问罪。
她深吸一口气,接过那沉甸甸的包裹,再次深深一礼:“谢王爷厚赠。愿王爷诸事顺遂。”
水溶颔首,放下车帘,华贵马车缓缓驶离。
苏九夏站在原地,看着那马车远去,又回头望了望巍峨的京城轮廓。
贾府的命运,她已无力也无心去改变。但林黛玉,那颗她精心呵护的种子,似乎已在北静王的庇护下,找到了新的土壤,或许能避开那泪尽而亡的宿命。
春风拂过,带来远方田野的气息。
她转身上车,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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