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直的官道上,一辆灰扑扑的马车绝尘而去。
齐煦当日便遣散了府内众人,雇名马夫驱车,带足盘缠后与李胤霄即刻上路。人君的身子被放入一口简陋的薄棺,四周用厚厚的锦被仔细垫好,以防途中颠簸磕碰。如此一番变故后,马车幽暗密闭环境里的齐煦,又产生一种梦一般的错觉。
君上就端坐在他的身侧,只是换了幅面孔。如今的君上变得年轻起来,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样貌,平凡得令人很难留意。卸去华丽繁复的宫衣,他周身的威压感也淡去不少,让齐煦产生一种触手可及的错觉。
三月过后,仿佛一切都不一样了。
就像齐煦一直以来仰望的明月有天突然垂怜他的家门,他却有眼无珠,错把明月当做一颗普通的珠子,随手抛进淤泥里去了。而如今他发觉自己当初的作为多么荒唐,一颗心便沉沦入无尽的羞愧和自责之中了。
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自己。
可他的君上却只是微笑着说:“朕不怪你。”
事情怎会变成这样呢?齐煦想,他那样熟悉面前之人,无论换成怎样的相貌,也应该一眼认出。只是他不敢相信,如君上一般金枝玉叶的人,如何甘愿去做下人杂役,又如何选择他?
为什么是他?
齐煦不明白,明明灵渊殿之变后,君上便对他不复从前,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但在性命攸关、灵力尽失的时候,君上想到的人是他。
他齐煦何德何能?
只要一想到君上在他的府邸做了三个月下人,他就忍不住羞愧得想要钻进地缝里去。但那胡思乱想的头脑之中,又有另一部分叫嚣着,怂恿着他去猜测自己的哪一顿膳食是君上亲手做的;哪一件衣服是君上亲手洗的;哪一次熏香是君上亲手燃起的。
是了,他还用过君上亲手研的墨,乘过君上亲自驾的车。
齐煦心中的苦和酸都打翻到了一处,细尝还有一丝不可言说的甜。可他又紧接着想到府中的小厮曾与君上称兄道弟,与君上共眠一塌,便忍不住妒火中烧。
“胡思乱想什么呢?”齐煦猛然回神,见李胤霄觑了他一眼。
“臣……”
李胤霄支着下巴,手指闲闲地把玩着剑穗,等待下文。
齐煦憋得双颊通红,窘迫到了极点,又不敢欺君罔上,半天吐出一句话:“臣罪该万死,臣在想君上。”
李胤霄一时哑然失笑,拍拍他的肩道:“你还真是……”
齐煦等了半天,也没等来后半句,抬头去看李胤霄,只见他已经将头转向一边,似乎在看车窗外的风景。
黄雀遭了天雷实打实的一击,伤得不轻,逃回三清殿后便闭关了。二人求快先走官道,即使餐宿中仍在赶路,不出两日便过了三座城池。舟车劳顿非是小事,再好的体力也吃不消,齐煦从第三日起就开始难受,面色白得似蜡一般,却兀自强忍着。
李胤霄是何等明察秋毫,很快便发现齐煦身体受不了颠簸,将自己身下的软垫抽出,塞到齐煦身侧说:“靠着。”
齐煦还未从无边的自责中自拔出来,连连后退,哪里敢受?只是一味推辞。
李胤霄眸色暗下来,察觉到对方知晓他身份后的心境变化,心知二人一时是回不到从前了,便将脸色一沉,道:“朕赐你的,要抗旨不成?”
齐煦果然不敢再推辞,小心翼翼地受了。靠在厚实的软垫上,马车的颠簸明显被缓冲了许多,胃里的翻江倒海也渐渐消停了下来,齐煦蜷着身子,竟然渐渐睡着了。
李胤霄读完手中的一卷策论,抬头一看,这人正睡得恬然。车窗外掠过历历远山,一轮酡红的斜阳半垂在天幕下,暖光透过映在齐煦脸上,使他的面庞镀上一层金色。齐煦的样貌实在称不上俊美,却很耐得住端详,相处越久反而越舒服。
君臣十载,李胤霄目睹过齐煦初来乍到时的风华正茂,也见证了他一步步变得游刃有余。见龙七年科举殿试初见,当时他有意提拔一批新贵,而齐煦站在金銮殿中,不卑不亢谈吐自如,虽着一身布衣却有股清俊之气。宣念殿试结果之时,他虽喜上眉梢,却比榜眼还要淡然几分。
是个堪当大任的好苗子。
此后齐煦办事可靠,忠心不二,虽偶有年轻气盛之时,稍经敲打便能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同届提拔上来的官员之中,齐煦是李胤霄最为看中的人才,也早早为他思虑了往后的仕途,只要不曾剑走偏锋,未来必将是朝廷肱骨。
而齐煦也确实不负所望。
饶是如李胤霄一般惯会君王权术之人,见了他也不免比旁人信任几分。毕竟,历来善于察言观色、揣测君心的官员不在少数,但能如齐煦一般明白他的心情者却寥寥无几。齐煦在身边时,就仿佛……他并非孤家寡人。这种微妙的差异吸引着他对其更加宽容,李胤霄想,他对未溪,实在是和别人有些许不同的。
像齐煦这样满腹才华又虚怀若谷之人,很快成了许多老臣理想的女婿人选。李胤霄记得,宫中盛传齐煦应邀做了少保家千金几个月老师之后,那女子便非齐煦不嫁,生生为齐煦等到了二十又三。
而齐煦至今未娶,又是在等谁?李胤霄的目光在他面庞上熟视着,回身将车帘拉上,为他隔绝刺目的光线。
“到前面找一家客栈,我们歇歇脚。”李胤霄吩咐马夫。
齐煦醒来时,暮霭正重,天边的晚霞迤逦如带,马车已然进城。李胤霄靠在车尾抱着胳膊闭目小憩,马车愈行愈慢,不一会儿便在一家客栈前停下来。
“君上,今天不赶路吗?”齐煦奇怪地看了一眼外面,二人为了赶路本是两日一歇,今日原该昼夜奔波,怎么就又投宿客栈了?
“朕乏了。”李胤霄淡淡说完,目不斜视地率先下了马车。
齐煦只好跟上。
待安置妥当,李胤霄反而取出一块碧灵玉,以刀笔雕刻起来。齐煦识得这东西,这是朱嵘从青城楼回来后买给玄初的,之后他便断断续续地雕刻起来。似是看出了齐煦的好奇,李胤霄一边刻,一边解释道:“玉玺。”
这下齐煦明白了。传国玉玺需人君以血灌之,方能带有人君的特殊灵力,这一点是旁人模仿不来的。如今玉玺落入敌手,好在人君的真身尚在此处,只需取血灌入灵力,依然可以产生效力。不过这些灵玉不似传国玉玺那般质地精绝,只能维持很短的一段时间,非得不断采血才行。
“怎的又不睡了?”李胤霄见齐煦侧卧塌上,眼睛却一直跟着他的刻刀走,不禁问道。
“臣刚睡醒,不困。”齐煦答道,“倒是君上,方才不是说乏了吗?”李胤霄哑口,他不过随口编的说辞罢了。
“朕不在的这些时日,朝中可有异动?”岔开话题,人君面不改色,手腕转动,刀尖在玉面上慢慢游走。
“朝中盛传您身染重疾无心涉政,更有甚者煽风点火,造谣说……北境王才更适合成为人君。”齐煦蹙眉。
“意料之中。”李胤霄手腕一旋,刀锋随之向上挑出几许玉屑,冷笑道,“李嬴川如此大费周章,不过是想名正言顺地继承人君之位。他觊觎这个位子,却又恐不得人心难以长久,才演了这么一出贼喊捉贼的戏码。”
齐煦回忆起这场惊天阴谋,至今尤觉心有余悸。众目睽睽之下,人君被偷天换日无人察觉,该是多么令人惊怖之事!“君上……”齐煦犹豫了一下,终究问道,“秋祭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闻言,李胤霄握着刻刀的手顿了顿,目光似是透过灵玉的纹路飘向了遥远的九津山,飘向了那肃杀秋风下漫卷的黄叶,飘向了深陷阵法之中千钧一发的自己的身影。半晌,他才缓缓开口:“李嬴川与黄雀一同图谋不轨,不臣之心昭然若揭。秋祭之前朕得知他们的计划,意欲将计就计以身诱敌,诛除黄雀……可是,他们并未中计,因为朕忽略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还记得那个摔碎瓷杯的小太监吗?”李胤霄复又刻起字来,淡淡道。
齐煦怔了一下,半晌才想起君上指的是什么,问道:“小福子?”
“他故意摔碎瓷杯,为的是取血——寻常咒术奈何不了朕,他们便只能以朕的血为引。”李胤霄顿了顿,“有了血引子,他们就能找到朕。”所以诱敌失败,身陷敌营,而护体的龙气在主人鲜血结成的阵法前失去效果,李胤霄被生生夺去了魂魄。
当日的变故在李胤霄的口中不过短短几句话,听者却仍能感受到惊心动魄。
“护驾之人呢?”
“被北境王的军队拖住了。”李胤霄摇摇头,“玄天卫死伤无数,破军一直随在朕身边,但也耗尽灵力到了强弩之末,至今下落不明。”
难怪之后再未见过丁逍遥。两人难得一阵沉默。
半晌,齐煦轻声问:“疼吗?”
“什么?”李胤霄一怔。
“被夺去魂魄。”
李胤霄闻言顿了顿,“不疼。”末了补充道,“已经完全不疼了。”
在沙沙的刀笔声中,齐煦枕着衣袖凝望着人君的侧脸,思绪信马由缰。对方觉察到他停留过久的目光,不禁奇怪地回望了一眼,道:“怎么了?”
“没什么。”
李胤霄见他是真不困了,道:“那就陪朕说会儿话吧。你是从何时发现伪君身份的?”
从一开始就怀疑了。齐煦默默想,自秋祭后,君上就显出隐约的不对劲,尽管当时黄雀仍在极力饰演着李胤霄的身份。“臣……一直有所怀疑,只是未能料到他们胆大包天,做出这等偷天换日之事。”齐煦盘腿坐直,缓缓道,“但真正确定下来,是在上巳节宫宴上——那伪君不识得君上随身所佩的玉璜。”
“原来如此。”李胤霄点了下头,见齐煦翻身去取青陆,是意欲归还的意思,便摆摆手止住道:“你先佩着吧,不急此一时。”
“朕初入齐府时,记忆还有些零碎,故而没有急于与你相认。”李胤霄轻缓地说,“大概在去江南的路上,才完全忆起前事。此前……并非朕不信任你。”
“臣明白。”齐煦忆起玄初初来乍到之时,确曾有试探之举,又听君上主动向他解释,一时也说不出是何滋味,只堪堪应了,又道:“君上对臣寄予厚望,臣一直明白的。”
兴许是疲惫得狠了,两人打住话头后不久,齐煦睡意又起,很快再次进入了浅眠。更何况君上在侧,有种难以言喻的心安。李胤霄斜觑了一眼闭目的齐煦,将手上的动作放得更轻了些,脑海中却不禁回忆起齐煦曾经的一场梦。
最初依附在这具壳子上时,李胤霄曾不止一次进入齐煦的梦境。那时他还不知醒后全无记忆,只在梦中一遍又一遍地诉说真相,当发现一切都是徒劳,才放弃了这种行为。直到齐煦亲自发现真相,他才复又入梦,梦里的齐煦一直抱着他不撒手,还做了更荒唐的事。
当时他以为只是场梦,不愿深究……可是,真的只是梦吗?李胤霄回想起刚才那句小心翼翼的“疼么”,蹙了蹙眉。半晌,他轻轻抬起手,是一个掌心向下,五指微拢的姿势,似乎想再次进入对方的梦境。
然而犹豫片刻后,却又将手放下了。
人君:我是注重个人**的三好青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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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四十五回 出京师漫漫逃亡路 察心意反观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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