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观。
“哎哟累死我了，三清观这么大，都派给我一个人扫，还有没有天理了！”扫地的小道士撂下手中的笤帚，扑通一声坐在院中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下，捶着腿唉声叹气。
“得了吧你，师兄们都奉命出京了，留你扫地还不乐意了？”另一个小道士刚提了桶水，停在他面前擦了擦汗。
“师父已经闭关五日不出，到底怎么了？”
“听说是受伤了。”提水的小道士神秘兮兮地小声道，“竟不知还有谁能将师父伤成这样，难怪师兄们全部出动捉拿凶手去了。”
二人正说着，三清殿的朱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惊得槐树里扑棱棱飞出几只黄雀。
“你们在说什么？”来人身穿鹅黄羽衣，生着一双极漂亮的桃花眼，肤白如雪，唇如涂脂，是个看一眼便不会忘记的美少年。
“师父！”两个小道士吓了一跳，慌忙站好弓着腰迎接这位年轻的国师出关。
“你们两个，各自到后院领罚。”少年瞥了他们一眼，飘飘然走下台阶，负手在二人面前站定。
两个弟子知晓多嘴被师父听到，不敢多言，叩了首便匆忙离开，徒留黄雀拂了拂颈侧焦黑的伤疤，眼神在一瞬间变得阴鹜起来，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三个字：
“李——胤——霄——”
与此同时，他的袖中飞出一只黄雀，在头顶盘旋着。
“搜查李胤霄和齐煦的行踪，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头顶的黄雀得了令，抖抖翅膀飞上云霄。
与黄雀的耳目一起追来的，还有北境王的爪牙。李嬴川的探子很快来报，南下的一队人马中并无李胤霄的踪影，玄天卫易容成齐煦的样子混淆视听，前去截杀的人手无一生还，而忻州府所辖的一名县官则目睹了齐煦的踪迹。通缉令如同一把燎原的野火，自京城一路烧到了西南，沿途大大小小的县城、村庄，都贴满了通缉齐煦的告示。
画像中的人此时已入了霍州，进城容易出城难，搜查的官兵把守住各个出口，每过一人便要严查。
“未溪。”少年的嗓音在车内隐隐绰绰，依然可以察觉独属于李胤霄的处变不惊，“你躲进棺材，换我驾车。”
马车赶路的速度比起直接驭马慢了将近一倍，但他们必须带上李胤霄的身体，故只能乘车而行，但在此刻，这口薄薄的棺材成了唯一能够藏匿的所在。
掀开棺盖，人君久违的面容再次映入齐煦的眼帘。他沉静地躺在明黄色团花锦褥中，身上仍是离京之时那件玄色的繁复宫衣，面庞俊美而安静，闭着双目就好似睡着了一般。齐煦深吸了一口气，爬进棺材。
躲进棺材并非一件舒服的事情，更何况其中还躺着李胤霄的真身。齐煦整个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又怕压坏了身下的人，只得用双臂高高撑着，不一会儿便感到双腕酸痛。黑暗的空间里伸手不见五指，失去视觉，触觉和听觉更为敏锐。车身晃动的幅度似乎比平时更剧烈了，街上小商小贩的叫卖声弄得他胸中焦灼，身下之人仿佛成了一块热炭，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着他。
马车不知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晃荡，齐煦本就酸沉的手腕坚持不住，堪堪用前臂和肘部撑住上半身，脸颊被对方的鼻尖轻轻蹭了一下。
李胤霄的身体离了魂魄，却被黄雀以灵玉吊着气息，所以还有微薄的呼吸和脉搏，皮肤也温热如活人一般。
齐煦的右手摸到了一头青丝。
青丝为情丝，古来今往，世人以结发的方式来表达缘定终生，头发缠在一起，便是一生相伴的意思了。黑暗中，他的呼吸渐渐沉重起来，瞻恋已久的人就近在咫尺，仿佛睡着一般静静躺着，毫无还手之力，而他正压在他身上，只要稍微一低头，就能吻上去。
如果只是亲一下，也不会有人知道吧？齐煦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
只亲一下，就一下。
过了此时，也许一辈子再没有机会了。
这样想着，他的手便虚虚地拢住对方的头顶，如鼓的心跳在黑暗的空间内仿佛震耳欲聋。马车依然晃动着，车内的白衣之人小心翼翼地低下头，找到了身下人的薄唇。君上的唇是浅色的，即使不笑，形状也非常好看，如果亲上去，大抵也是柔软的。
齐煦胸腔中的情绪几乎快要沸腾起来，终于，双唇轻轻地相碰了一下。
刹那间，胸中仿佛绽开数万簇明亮的烟火，又仿佛有无数鲜花刹那间开了漫山遍野，他好像立刻死去了，又仿佛还活着。他好像得到无比的满足，又仿佛更加空虚着想要索取更多。
禁忌的开关一旦打开，想要再度关上便要花费百倍的力气。齐煦的右手忍不住动了动，柔顺的青丝自他五指间穿过，终于——他托住对方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牙齿轻轻磕碰着，舌尖扫过温暖柔软的口腔，令齐煦想到锦官城里坠着露水的花瓣，有一丝雨后微苦的味道。他想要细细品尝，却又怕惊醒身下人一般小心翼翼。这一刻拉得漫长，熟悉的青雪松柏味道萦绕鼻端，就像一场山中不知日月的、经年累世的梦境。
我唐突了他。齐煦仓皇地想。
马车骤然转了个弯，棺中的二人被齐齐顺势一甩，李胤霄的身体倾斜了一下，径直向齐煦贴过来，就仿佛主动投送怀抱一般。
“君上——”齐煦失声。
但他的声音被外界的嘈杂淹没了，棺中的一切都不会有人知道，马车渐渐平稳下来，越走越慢。
“李胤霄。”齐煦红着眼眶，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微弱声音唤道。
“李胤霄……”
马车终于悠悠停下了，驾车的少年似乎和守城的人说着什么，隐隐约约听不真切。守城的官兵走过来搜查，叮叮咚咚地摆弄了一番，待看到车内的一口棺材，低声骂了句“真晦气”，伸腿踢了一脚，然后转身离开了。
齐煦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等了一盏茶的功夫，马车又悠悠动了起来，看样子得以顺利出城。然而，不等齐煦从棺中爬出来，身后突然一阵嘈杂，守城的官兵不知得到什么信息，突然冲着马车大喊“站住——”，而驾车的玄初猛地一挥鞭，更快地向外冲去。
“齐煦！”李玄初一边驾车，一边转头向车内厉声道，“他们发现了，我们得走山路！”正说着，一支利箭嗖得破空而来，擦着棺盖斜斜钉在车壁上，箭尾铮然晃动着。齐煦刚掀开一半的棺盖赶紧又合了回去，在棺内喊道：“外面什么情况？”
“大约二十个追兵，三个骑马，余下是弓箭手……”话音未落，马车骤然变道，棺木跟着一滑，狠狠撞在车厢上，齐煦忙伸手护住身下人的后脑，自己则被震得肩胛骨剧痛，忍不住闷哼一声。
“咣——”是短兵相接的声音。紧接着，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重重地摔落在地。齐煦在剧烈的晃动中勉强爬出棺材，只见马车后紧追着一名弯弓搭箭的骑兵，箭尖寒芒一闪，正对着驾车之人。说时迟那时快，齐煦猛然抄起棺盖挡在玄初身后，“噌”的一声箭尖堪堪嵌进了木板。那人一击不中，又伸手取了第二箭，齐煦见状顺手将棺盖掷回车厢，双手捏了个诀，掌心霎时间燃起金色的灵力。
“未溪，速战速决。”驾车的李胤霄并未回头，策马直冲上山路，只听身后一声惨叫，追赶之人轰然落马。齐煦这才回头，只见马车车帘上染着一道深红的血痕，车身上亦添了数道砍痕，连车毂都被破坏了，轮子摇摇摆摆地转动着，似乎随时会断裂。是他方才躲在棺中之时，李胤霄与追兵已然交过手了。
“杀了两个，还剩一个。”李胤霄目不转睛，神情紧绷，全神贯注地盯着山路。
“剩下一个回去搬救兵了。”齐煦答道，“车毂快断了。”
“麻烦。”李胤霄啧了一声，却不停下，“到我身边来。”
齐煦向前挪了两步，大半个身子探出车厢外，这才发现李胤霄的右臂被划了道口子，伤口不深，却不断地滴着血，将半只袖子都洇红了。
“您受伤了！”
“皮外伤不要紧。”李胤霄飞快道，“你快坐稳。”
二人一路进了山中密林，愈向前便愈崎岖。岌岌可危的车毂终于承受不住山路的蹂躏，咔嚓一声断了半截，李胤霄这才停下车，“下来吧，走不了了。”
山路有其险处，亦有其益处。险处在于难以骑马驾车，益处则是遍布藏身之地，很难搜查。
两人将马车拖进林子深处遮掩起来，棺中的身体不方便携带，暂时同马车一道藏起。将四周的痕迹清理干净后，又前行数百步，找到一个山洞可供藏身。紧绷的心弦终于得以稍稍松弛，李胤霄靠着山壁休息，齐煦捡了一捆干枝，在旁边生好火，挪到他身边。
“别费灵力了。”李胤霄按住齐煦想要为他止血的手。
齐煦垂着眼撕下一块袖袍，用最原始的方式为他简单包扎了一下。李胤霄并未说谎，上臂一道剑伤并不很深，只划破了皮肉，但齐煦最见不得他受伤，紧抿的嘴唇出卖了他的心情。
“您受苦了。”半晌，齐煦低声道。
已经紧握成拳的手突然被对方按住，齐煦猛然抬头，只见李胤霄注视着他轻轻笑了一下。
他此时的样貌不过十七八岁，其实是很难与曾经的君王联系在一起的。如果不是反复提醒自己，齐煦也会一不留神将他视作普通的少年、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共患难的朋友。即便李胤霄已过了而立之年，呆在这副壳子里也难免像个少年人，笑起来的时候自有一股朝气，令齐煦怔忪了一下。
“做人君挺不容易的，对吧？”李胤霄笑着叹了口气，“旁人都羡慕这无上的位置，以为生杀夺予，予求予取；以为可以颐指气使，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开心时哪怕杀几个人也无妨。
“不能抱怨，不能诉苦。因为你能得到的一切，已足够使人嫉艳，而那些重任不过是理所应当承受的。无数眼睛紧紧注视着你的一举一动，只要稍微出一点差错，就会被扣上昏君的帽子。”
齐煦反握住他的手。
“但还是要做啊……”李胤霄闭了闭眼，叹息一声。
还是要做。因为人君身系天下，不能因一己之私弃之不顾，不能轻易舍弃重任而置黎民于水火。一代代人君从紫微气数降临之日起，便注定了用一生奉献全部的命运。
“君上，您已经做得很好了。”齐煦握着他的手，认真地说。半晌，低声补了句僭越的话：“不要再逼自己了。”
天下所有人都只关心自己的私囊，他们嗷嗷待哺，将人君视作无所不能的衣食父母，唯有齐煦肯接纳他的错误，理解他的自疑，在他面前，他可以走下神坛。
“未溪，这段时间……叫我玄初吧。”他说。当年在齐府，李胤霄便自称“玄初”，齐煦不明何意，毕竟在大多数人看来，这是一个屈辱的过去。
“玄初……是朕的表字。”
齐煦恍然。人君的表字几乎是取来做摆设的，因为世上无人会喊，也无人敢喊，所以鲜为人知，以至于很难流传下来。但当一个人使用其真真正正的名字时，他才开始与这个人间建立联系。
齐煦蠕动了一下嘴唇，轻轻开口：“玄初。”
李胤霄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老国师羽化之前，曾对我泄露过一线天机。如今……似是明白何意了。”
作者：大活人在外面，你亲尸体？
齐煦：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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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四十八回 意难平暗中偷僭越 躲追兵歧路暂藏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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