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两黄金悬赏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难以抗拒的诱惑,更何况边城生活清苦的官衙。搜索的官兵们很快循着车痕追上山来,个个拔剑四顾,鹰觑鹘望,不放过沿途的一草一木。嘈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齐煦扑灭篝火,凝神听了一会儿,压着嗓子道:“此处不安全,我们必须赶紧离开。”
二人藏身之处乃是一个密封的山洞,只要追兵一来便无处可躲,如入瓮中,如今唯有继续向前另觅机会。追兵之下,山林之中,境况瞬息万变,前路究竟如何,是谁也无法预料的事情……也许得以峰回路转,也许面临粉身碎骨。
所以走投无路之时,齐煦苦笑着想,这一程,他大约只能走到这里,实在无法陪君上夺回身体了。
他们所选的岔路尽头是一道断崖,崖下缭绕着不祥的深雾,哪怕离得近些都能感到一股扑面而来的阴寒,仿佛形成看不见的手挥舞着想要将人拽进去一般。渊域被雾气完全遮掩,无法探知深浅,而折回的路只有一条,后有追兵,他们断不可能冲出上百人的包围圈。
“束手就擒吧,齐大人。”领头的是霍州都尉曹颍,已经接到密令的他发现出城的可疑人士,立刻派人拦截,果然遭到拒捕。此时曹颍展开画像略一比对,便随手扔给身旁的随从,冷笑着开口。在他身后,霍州城乌压压上百官兵皆披甲戴胄,手执红缨长枪,雪亮的枪尖齐齐对着二人。
面对刀枪,齐煦足尖向前挪动半步,将玄初遮在身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冷笑着大声道:“齐某不知所犯何罪引得如此兴师动众,劳您大驾不惜千里追杀?都尉大人,你也是吃朝廷俸禄之人,可知自己的枪尖对着的是谁?齐某在此奉劝一句,即刻帅兵打道回府,免得做那遭天谴的事,成了千古罪人!”
冷面都尉听了这话,反而仰头哈哈一笑,捋着自己的胡子嘲讽道:“齐大人说本官是千古罪人,真是好大一顶帽子!怎么,想不出理由就开始胡言乱语?您回去取面镜子好好瞧瞧,究竟谁才是罪人?”说罢,抬起右手掌心向前挥了挥,身后的兵役见状移动起来让出条窄路,从中挤出两个一前一后的人,他们抬着具什么东西,仔细一看正是李胤霄的人君之身。
齐煦的瞳孔蓦然放大。
“本官收到密信之时犹不肯相信,可如今证据确凿,不容置喙。你齐煦胆大包天,胆敢挟持君上,又该当何罪?便是本官在此地即刻诛杀了你,也是死不足惜!”
人君被夺舍之事,任是谁听都会觉得荒谬绝伦。玄初为取得齐煦的信任花费了整整三个月,而区区素未谋面的官差,更不可能相信身后之人才是真正的君上。
北境王设的一口好陷阱,将一切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只要黄雀一日不死,李胤霄便无法回到自己的身体,在不甚熟悉之人面前只能白费口舌,无济于事。
“霍州都尉,尔敢——”齐煦拔剑出鞘,心中却反而安定下来。身后的玄初全无灵力,而自己尚且怀有绵薄的力量,无非拼尽全力,杀出一条血路。如若就此身死道消,也算死得其所。
“本官会将君上安全送回京城,你们两个叛臣贼子,就安心上路……”话音未落,远处蓦地一道破空之声,如同鹤唳般直直向着他的方向飞来,站在末尾的小兵猝不及防,惨叫一声便轰然倒趴在地,脑后还插着一支精铁所铸的利箭,箭势之大,瞬间穿破头盔深深钉入颅骨。
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箭如密雨般接踵而至,霍州城的官兵终于意识到还有第三拨人前来,登时调转马头列阵迎敌。
“先杀了他们!”都尉曹颍眸光一凛,咬牙道。
比起不知深浅的强敌,齐煦与玄初显然是更容易刺杀之人。一些士兵意识到他们的人头价值百两黄金,立刻上前欲取首级,然而不消片刻,远处的马蹄已飒然而至,数十名身穿黑衣的剑士在乱军之中势如破竹,山崖上一片刀光剑影,惨叫声不绝于耳,不时传来有人坠崖的声音。
待到此时天色已微微暗淡下来,齐煦忧心脚下踩空,一边挡剑,一边护着玄初挪向更加安全的山壁。“是玄天卫来了。”玄初凝视着身形矫捷的一队人马,他们个个身穿黑衣,以一当十,动作干净利落,显然是训练有素的一支队伍。
原来这便是玄天卫,齐煦终于松了口气。
二人离京之时,擎羊已经联络其余的玄天卫前来护驾。自秋祭之后玄天卫损失惨重,为首的破军又下落不明,费了好一番功夫才集中了剩余人马,即刻追着留下的标记一路赶来,总算在危急时刻解了燃眉之急。
曹颍显然也看出这些黑衣人同齐煦是一伙儿的。俗话说擒贼先擒王,只要挟持住齐煦便不怕他们继续。曹颍拿定主意,欺身跃至齐煦面前,两人很快缠斗起来。
齐煦到底是个文人,即使粗懂武功也是三脚猫的功夫,根本打不过真正习武之人。两个回合之下很快显出颓势,又几招后身上便添了数道血痕。
战场在不知不觉中挪移开了,一分神的功夫,玄初已不在身后。而他自顾不暇,哪里知晓玄初亦被另一群人缠住,渐渐被逼上了悬崖边。
与霍州官兵混战的玄天卫们杀进了包围圈,领头暗卫记挂着救人,举目四顾后,见那悬崖边上有一个瘦削的人影被逼至绝处,正欲搭救,忽听另一侧有人断喝:“不要反抗了,快受降吧!”
他立刻被吸引了注意,转头一看,只见一名二十七八岁的白衣男子履步维艰,重剑朝着他的面门压下,而他则双手拼力抵挡,只差几寸便会被刺中。
而他的腰上,挂着一枚形状熟悉的青矾色玉璜。
“君上——”领头的玄天卫不再犹豫,足下一旋,掉头朝着齐煦飞奔而去。
“咣当”一声,曹颍右手一麻,长剑被斜横进战局的剑鞘击落在地,与此同时寒光一闪,他的眼前被什么晃花了一瞬,刺骨的寒凉顷刻贯穿胸膛。低头一看,另一把剑从前胸穿透后背,将他死死钉住,动弹不得。
好快的剑,临死前他茫然地想。
齐煦手中的剑咣当落地,血水顺着肩膀一路流到指尖,半条袖子被剑气撕破,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却仍旧立刻回头去找玄初,猛然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玄初的身影岌岌可危,只要向后几寸便是悬崖,而他同时应对的是三名士兵。这副借用来的身子并非受过特殊训练,论力量是难以抗衡的,只能凭借自幼所习的精妙剑法克敌制胜,可齐煦知道,他的右臂刚刚受了伤,此时应敌无异于雪上加霜。
面前的士兵不停地缩小包围,玄初足下一退,半只脚踩空了出去。“别退了——”齐煦目眦欲裂,对着玄天卫大喊道:“救他——”然而话音未落,眼睁睁看着右侧的士兵刺中了君上,枪尖挑起一道血痕,紧接着他的整个身子似断线的风筝般从崖边堪堪坠落了下去!
足足数息,齐煦都是呆滞的。
世界似乎突然安静下来,晚风不知意地依旧轻舞着,片刻后周遭的嘈杂声又潮水般地涌来——都尉身死,霍州官兵溃不成军,短短片刻之内死的死,擒的擒。身后的玄天卫清理着战场,而方才相救之人则对着他单膝下跪,恭恭敬敬地低首道:“请君上恕罪,属下救驾来迟。”
齐煦仍呆立不动,目光怔怔地望着玄初落崖的方向。好半晌,他才好似活过来一般,足下一动冲着崖边狂奔而去,只见月影在岩面上投出曳长而吊诡的虚影,其下一片死寂阴森,深不见底。
“君上——君上——”
声嘶力竭,却无人回应。
快步跟上来的玄天卫一怔,质问道:“什么意思?”
“为什么不先救君上?”齐煦的眼眶通红吓人,像是濒临崩溃一般,伸手狠狠揪住这人的衣襟,大声吼道。
出现这种失误并不能全怪玄天卫。除去十二名近身暗卫外,得见天颜之人少之又少,而此次事发突然,派来的玄天卫不识天颜,更不识玄初。唯一的信物便是那枚可以调动所有暗卫的青玉璜,而它如今正挂在齐煦腰上。
玄天卫终于明白自己救错了人,方才不过一念之差,他选择了齐煦,而将真正的君上放弃了。这看似不经意的举动,却酿成了大错。他难以接受这样的失误,俨然也是一副崩溃的样子,气急败坏地指着齐煦的腰玉大声问:“青陆怎么会在你身上?”
两人相对无言,半晌,齐煦缓缓捂住了自己的脸。
指缝间湿润起来。
这枚玉璜,君上近十年未曾离身。原来竟是这样重要的一件东西……
为什么……当初就随便给了他呢?
悬崖之下,波光粼粼的河水倒映着一片碎月。几只立在石缝中的寒鸦惊叫着飞上夜空,月色之下,水中一个模糊的东西突然动了动。
近看却是一个人影。他的衣衫被刮破了大半,前心后背、四肢和鼻梁上,都隐隐渗着血迹,可谓遍体鳞伤。而最重的一处伤在右腹部,像是被什么捅了一下,汩汩地往外冒着血。
血腥气会引来食腐动物,寒鸦盘旋在他的头顶,等待着此人断气的一刻俯冲下来啄食,然而令他们失望的是,这人呛出几口水后,反而撑了撑身子,勉强站了起来。
李胤霄跌落的位置恰在河上,入水之处深可没顶,身躯直到被水流冲到一处浅滩上才静止不动。
他撑起身子后,拖着身躯向岸边走了一段路,终于支撑不住再次跌落在地。身下的土地凹凸不平,仿佛有许多大小不一的碎石,硌得他开裂的伤口生疼。他紧皱着眉挪动了一下,却发现手下的触感并不是石子,而是有些锋利的、别的什么东西。
借着月光,砂砾之上的物体映入眼帘。它们形状不一,有些圆润,有些则带着不规则的突起,但李胤霄还是敏锐地认出,这些大大小小的全是骸骨。
都是……人的骸骨。
天色完全暗下来,银白的月光将骸骨照得花白,它们绵延整个河道,从河岸到河底,仿佛铺满一地银白的石头。
粗粗一算,至少有上万人。
骸骨大都已经风化,血肉早被河流雨水冲刷干净,在时间的风霜下,徒留白花花的骨架,有些连骨架也碎成了数截,显然业已死去许久。
李胤霄全身浑无一丝力气,仰面躺在尸骨上望着头顶的一轮明月。他一手压住腹部出血的伤口,开口问道:“你们是谁?”
清风徐来,无人做答。
数息之后,他缓缓阖起双目,四周便立刻换了副天地。月色不见,河水褪去,触目横尸遍野,血流漂杵。阴冷潮湿的狂风在他耳畔撕扯着,虚空中似有无数冤魂盘旋呼啸,凄厉的惨叫声响彻云霄,俨然一副人间炼狱。
不知何时,李胤霄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他长身玉立,穿着独属于人君的玄色衣裘,宽大的龙纹下摆淌在血水里,面容沉静而镇定,对着虚空开口问道:“你们是谁?”
那空中的冤魂并不作答,只是倏然逼进,缠绕着围在他的身侧周遭,上万双眼睛不停地打量着他,“人君——你是人君——”
灵魂只识灵魂,在这虚空的鬼界之中,李胤霄呈现出人君的本来面目,头顶上空不远处浮动着一团漂亮的紫微之气。
“你们是谁?”李胤霄再次开口。
冤魂们百年未见活人,此时兴奋地大笑起来,笑声嘶哑嘲哳,此起彼伏,使人不寒而栗。他们在李胤霄身侧呼啸而过,携来阵阵阴风——
“人君,你既来了,就走不了了!你欠我们的——你也应该呆在这百丈深渊,尝尝被困百年的滋味!”
李胤霄不动声色,缓缓向前走了两步,注视着面前齐齐开口的冤魂,问道:“你们是两百年前神帝坑杀的霍州百姓,对吗?”
冤魂们咆哮起来,化成一片巨大的影子向他袭来,想要给他重重一击,却只是穿体而过。
“神帝——神帝——他不得好死!”
“他已经死了两百年了。”
“两百年了……”冤魂们喃喃道,“他死了,还有你!你继承着他的血脉,活该血债血偿!”
李胤霄凤目半垂下来,神色中有种难以言喻的悲悯,他虚虚抬起右手,一些幼小的魂灵们便从五指间穿过,宛如一阵风。
“为什么不去转世?”他问。
冤魂们又大笑起来,“转世?我们是要下地狱的!我们要带着人君一起下地狱!”
李胤霄定定地站在上万冤魂之中,对他们疯狂的咆哮视若无睹,只是平静道:“神帝已死去百年,所有的仇恨都该放下了。”
“你不是我们,你不曾经历过屠城之灾、不曾感受过失去亲人之苦,你不配说这种话!你不配!”
“对不起。”
在风中,李胤霄清楚地吐出三个字。
冤魂们愣了片刻,谁也没料到人君会向他们道歉。但紧接着,他们更加疯狂地叫骂道:“对不起有什么用?我们已经死了,谁来补偿我们?”
“仇恨又有什么用?”李胤霄反问,“你们在这里守着累年的恨,又能得到什么?转世去吧。”
“不——我们恨——”
李胤霄轻轻阖了阖眼,这些冤魂的执念太重了,它们盘踞崖低百年之久,已经不是言语能够消解的。
“凭什么?”冤魂们咆哮着,“凭什么我们这些无辜的百姓要被屠戮,我们做错了什么——”
李胤霄沉默着。
“凭什么——凭什么——”冤魂分开又合起,一遍一遍地贯穿他的身躯。
百年不散的阴魂乃是至阴至寒之物,饶是人君的魂魄也承受不住如此频繁的攻击。李胤霄的面色一寸寸苍白下去,却只是咬牙不语。冤魂们大笑着,“留在这里,和我们一起下地狱!”
君上:没死,但见鬼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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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四十九回 逼绝处逢生复逢死 至鬼境孰是又孰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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