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以后，玄天卫们终于找到了通向山崖下的路。
领头之人原叫鹤归，因在外执行任务并未跟随秋祭而避过一劫，直到一月前，猝然收到擎羊的传信，才知悉九津山上发生了怎样的惊天变故。破军失联，玄天卫六名首领三名身陨，余下的亦在小心翼翼隐藏身份，此次变故对于玄天卫来说几乎是灭顶之灾。
“之后我有传信联络过君上，但从未见过他本人。”鹤归摇摇头，“那时他便是住在你的府邸罢？”
直到最后齐煦才确认了玄初的身份，在这件事上他一直很自责，此时提到这段过往，心中又闷闷地难受起来，只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你说，秋祭之前君上便将青陆遗落在你府上了？”
齐煦垂着眼，又点点头。
“前前后后小半年之久，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为何不还给他！”提起此物，鹤归亦是憋着一口闷气，禁不住激动起来。在玄天卫眼中，青陆是只有人君才可持有的最高信物，他至今无法接受青陆已被假以人手。
最初，齐煦是想过归还的。但谁也未料到变故一桩接一桩的发生，灵渊殿之变后他抗旨入狱，赦免后君上便与他疏于往来，再后来，人君无故罢朝，久不涉政，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心灰意冷，身怀着君上唯一一件贴身之物，存着私心不舍得归还。
后来李胤霄亦未提及，腰上也换做另一串玉饰，齐煦便权做不再追究了，哪曾想竟是这般贵重之物？
可是，他不知道便罢，君上难道会忘记吗？记得玄初曾在齐府见到此物，还随口一提“既然未曾讨取，便是赠给大人的意思”；再后来，齐煦发现伪君身份，这才将此玉贴身佩戴，未曾离身。
难道，君上早有所料，觉察秋祭之行险象环生，提前将此物放在齐府，留做日后的退路？种种猜测在齐煦脑中盘旋交错着，混乱不堪。当李胤霄真心想隐瞒什么时，齐煦知道，他是半点也猜不透对方心思的。
自责和沮丧占据心头，齐煦最终闭目摇头：“是我错了。”不管怎样，他应该将属于君上的东西归还回去的。
“如果君上因此不幸罹难，你至少要承担一半的责任！”鹤归瞥了他一眼，恶声恶气道。齐煦蓦然顿住脚步，胸口痛到几乎不能呼吸。这句话仿佛一把锋利的匕首，将他的心脏生生捅出个窟窿，仍兀自不肯离去，留在胸中搅动着，撕心裂肺。
“是我害的。”他低声道。
嗓音沙哑，像是患上了某种绝症，又不肯放弃微弱的一线希望。说罢，齐煦快步越过鹤归，走在最前方，高举火把在崖下搜寻。
“人君——你的身体快不行了！陪我们下地狱吧！”风中的冤魂面目狰狞，将李胤霄的身体密不透风地包围起来，远远望去就像陷入了巨大的灰色旋涡。旋涡中心的人却宛如一根定海神针，对面前的狂风暴雨视若无睹，只是回头望了一眼仰躺地上的玄初，这具身体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显出枯灯油尽的颓败之感。
“好。”李胤霄淡淡地笑起来，竟然答应了，“你们亦是朕的臣民，看你们在此地受苦不得解脱，朕亦无法苟且心安。姑且留在此处作陪，待你们何时尽入轮回，朕再离去也不迟。”
说罢，竟真的一掀衣摆，安然就坐在了尸山上。
冤魂们诧异了一瞬，“真的假的？”“他竟然真的肯留下……”“一定是骗我们的！”“人君向来狡诈多端，我们不能轻信……”空中的冤魂们喃喃私语起来，产生了分歧。
“朕是人君，金口玉言，绝无反悔。”李胤霄微笑道。
“这倒是真的。”“似乎有道理……”“他撒不了谎。”人君之身做出的承诺是不能反悔的，如有违背，便会伤及自身，损耗气数。
“左右无事，就讲讲你们的故事吧。”李胤霄说。
每个冤魂生前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他们有家人、朋友、邻里乡亲，也体会过喜怒哀乐。这些久远的东西在漫漫的时间长河中冲刷褪色，成了河面上一戳就破的泡影，徒留下残破的记忆片段，而那些生前的快乐再也遍寻不到，就仿佛一幅幅干瘪的画，失去了本来的鲜艳颜色，只能依稀辨认画中的轮廓形状。百年来他们不断重复着仇恨，到头却来发现，能记住的也只有仇恨。
“我……我还记得小妹最爱听我讲故事。”一个年幼的灵魂瑟缩了一下，怯生生地讲起自己的往事，“那是一个清爽的夏夜，我和小妹躺在房顶上数星星。妹妹闹着要听故事，可我哪有那么多故事？只好讲起白日道听途说的‘东施效颦’。那时候我可讨厌丑八怪了，尤其是邻村的王妞儿，讲完故事就忍不住嘲讽这些自以为是的丑女。”
李胤霄静静听着，周围的其他灵魂也都屏住呼吸，被他的故事吸引。
“可是我的小妹——她却不一样。她听说西施红颜薄命的故事，此时又知道了一个东施，便开心地说，如果是她，也要做个如东施一般的人，即使样貌丑陋，却能平平安安地活一辈子……”说到这里，年幼的冤魂忽然体会到了久违的、一种名为悲伤的东西，他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虽然无法流泪，却听得人肝肠寸断。
周围的冤魂被其所感，也跟着悲伤起来。
“你的妹妹，后来如何了呢？”李胤霄轻声问道。
“死了。”年幼的冤魂一边哭泣，一边回答道，“死在了开满鲜花的山野上，她是病死的……我们……我们没有钱……”
李胤霄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如果能被称为头顶的话。他沉默了一会儿，安慰道：“她以后一定会好好的。”
人君乃是生魂，魂魄仍是温暖的，被他轻触的感觉异常舒服，年幼的灵魂哇地放声大哭起来，“谢……谢谢您。”
“我也有故事要讲……”另一名年轻的女人挤了出来，讲起自己幸福的过往……就这样，陆陆续续地，李胤霄听了许多故事。被尘封在过往之中的喜怒哀乐终于挣开枷锁，争先恐后地重见天日。那些记忆在刻意的追溯下重新鲜活起来，一点一滴的细节也被尽数想起，多久没有想过了？冤魂们已经记不清了，只在此刻，他们急切地表达着自己的过往，向着对面之人毫无保留地倾诉。
时间一点点流逝，无人留意到地面上躺着的玄初体温逐渐冷却下去，他面无血色，气息微弱到似乎随时会消失，而李胤霄与其的连接也细弱得只剩下藕断丝连的一线。
“君上——君上——”“玄初——”“玄初——你在哪——”
李胤霄闻声遥望，只见远处的山涧中，一行人影涉水而来，走在最前的是衣衫褴褛的齐煦。他的白衣已经几近粉色，左臂衣袖裂开一道长缝，滑稽地垂落着，飘荡在身后好似巨大的蝶翼。而他的半条前臂光裸着，上面还残留着未洗净的蜿蜒血痕。那人一手高高举着火把，一手紧紧提着下摆，就这样从远处一步一步涉水而来。
李胤霄笑了，是那种油然而生的笑。
他回过头来，向着面前的冤魂问道：“既如此，你们还愿意再活一次吗？”
那些彷徨不安的冤魂犹疑着，攒动着，似是不知如何作答，半晌，有人怯怯地开口：“还可以吗？真的能……重新活过？”
“可以的。”李胤霄点点头，坚定地回答。他的话有种别样的力量，可以让人深信不疑。李胤霄又转头望了一眼越来越近的齐煦，收回目光后微笑着，语气温暖又柔和：“其实……我也不太想就这样死掉呢。”
“我愿意。”
“我也愿意！”
“还有我……”
冤魂们争先恐后，“您帮帮我们吧！”
巨大的灰网拢住人君的魂魄，此时的冤魂不再狰狞嚣张，脸上带着对生的渴求。李胤霄从尸山上站起来，吐出一个字：“好。”
齐煦等人很快发现了不省人事的玄初，他平躺在月下，身下的骸骨已然被染成红色，仿佛全身的血已经流干净了。可他的神情却是平静的，如果不是身体冰冷无温，就好似睡着了一般。
“玄初——”齐煦跪坐在他身边，伸手去摸他的脉搏，已经十分细弱了。
身后数名玄衣卫亦大步流星地赶来，团团地将他们围住。
“君上——君上您醒一醒！君上！”齐煦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改换称呼唤道。他嗓音哽咽，跪着将他小心翼翼地扶起半抱在怀中，手下一动就要耗费灵力。
“我来吧。”鹤归制止住他的动作，伸出自己的右手不轻不重地掩住腹部洇血的伤口，温暖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涌入体内，治愈着这具残破的躯体。些许片刻，怀中人的体温果然升高了一些。
“君上……玄初……你看看我……”
“玄初……”
在一声声呼唤之中，玄初果真微微半睁开双眼，嘴唇动了动，吐出微弱的两个字：“纸……笔……”
周围人皆是一愣，不明何意。
“快取纸笔！”齐煦心领神会，虽同样不明用意，却立刻吩咐道。
虚空中的李胤霄长身玉立，挺拔如松。他望着周围人取好纸笔后，仔细地端正了一下衣襟和袖摆，玄色的龙袍顺从地垂落在地，将他整个人衬托得肃穆庄严。略一沉吟，李胤霄缓缓开了金口，一字一句道：“朕以人君之身立谕，两百年前，霍州城无辜百姓因战乱牵连含冤而死，于息刹山崖下盘桓至今，转世无路，投生无门，乃祖上神帝之过，此孽由晚辈李胤霄代受之。即诸万名冤魂入轮回门，来世须平安无咎，重结善缘，不得有误。十殿阎罗接旨——”
话音既落，数万名冤魂欢呼着飞舞在山涧之中，他们反复在李胤霄身侧盘旋雀跃，仿佛跳着一支快活的舞蹈。
而山涧中的人只觉得一阵清风掠耳，距离玄初最近的齐煦屏住呼吸，一字不落地听完这段话，只见玄初接着吩咐道：“写……玉玺……给朕。”
周围的玄天卫惊骇莫名，纷纷放轻呼吸，而齐煦取过纸笔，借着月色工整地默写出完整的圣旨，一旁的玄天卫已然从包裹很快翻出了玉玺。浸过人君鲜血的玉玺在夜色中散发着淡淡的莹润光辉，玄初挣扎着拿起它，对准圣旨重重一按，再也没有了气力，五指一松，玉玺滚落在地。
“烧了。”
任是谁都能看出，这份圣旨是传给十殿阎罗的。薄薄的圣旨在火光下一寸寸化为灰烬，待完全燃尽之时，虚空中发出一声清越的铮鸣，一股狂风自崖底向上拔起，头顶的云雾顷刻间被涤荡干净，崖下的流水像是突然被什么力量生生扼住流动，而满地的残骸则在一瞬间化为齑粉。
玄初的身子一沉，彻底昏死过去。
李胤霄：谁懂啊，出趟远门还要替祖宗还债，倒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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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五十回 诉前事冤魂勾七情 托圣旨万鬼入生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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