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作为前秦皇四女的梁毓昭,还是大周永周公主的梁毓昭,皆不通六艺,不擅八雅。她刚回京时,天凤帝曾考校过她的诗书辞赋,发觉她压根没读过几本圣人典籍,堪堪只是识得几个字后,又难以置信地让她展示琴棋射御,如此折腾了一通,天凤帝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她这个在朔州待了十五年长女,长成了一个彻彻底底不通文墨,不晓雅艺的废物。
可即便意识到了这一点,天凤帝仍旧不死心。她觉得梁毓昭会长成这般,是派去朔州的老师们没有尽心教导的缘故,而并非梁毓昭天赋不够,于是她下诏从翰林院为梁毓昭择良师,其中就有琴艺超群的翰林学士梅献臣。
梅献臣五岁能奏琴,七岁能谱曲,年少成名,素有“琴圣”之称,据传他的琴声能够在冬日催花,夏日拂雪,令流云驻足,鱼鸟停歇,此言虽然夸张,但梅献臣的确在琴艺上有着超乎常人的造诣,他若称自己为当时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
有这么一位琴圣为师,梁毓昭便是再无天赋,至少也该能够完整地弹奏一曲普普通通的调子,然而并非如此。梅献臣在给梁毓昭当了一月的老师后,无奈上奏天凤帝,言他百法皆试,然永周公主天生不辨五音,指尖一碰到琴弦,奏出的尽是荒腔走板的调子,他实在无力教授公主琴艺,故而恳请天凤帝另择高明。
梅献臣这么说,便是梁毓昭在琴艺上当真没有天分,此时的天凤帝尚且还看得开,觉得梁毓昭不通琴艺,那么必然在别道上异于常人,天赋极高,出类拔萃,十分爽快地同意了梅献臣的请辞。
哪知她料错了,梅献臣的请辞不是一个结束,而是一个开始,奉命教授梁毓昭其他雅艺的老师见状松了口气,也纷纷学着梅献臣上书请辞,天凤帝这才认清梁毓昭是天生的朽木,不可雕琢。
于是她便弃了替梁毓昭挽回的心思,加上梁毓昭每回示人都唯唯诺诺,犹如惊弓之鸟,无一丝帝女的从容气度,天凤帝渐渐生出后悔接她回京之心,逐渐对她不闻不问。
不过再怎么不在意,梁毓昭也是天凤帝膝下唯一梁姓后嗣,大周的永周公主,天凤帝从不在钱财用度上苛待她,哪怕她不会弹琴,府中也有天凤帝赏赐的各类琴具。
这些琴中,以天凤二年益州上贡的伏羲琴为最上品,此琴名曰“岁宁”。梁毓昭得了岁宁琴后,就将她封在库房吃灰,从未想过此琴还有再见天日的机会。
莳萝擅琴,她自己有一把琴,是阿姊芷萝临终前留给她的,后来被她带入了豫王府。莳萝入府那一日陡然生出了变故,人被梁毓昭带入太极宫,琴却没能跟着一道进来,后来云昙回烟雨楼时,便将莳萝的琴一起带走了。
莳萝身边没有琴,勤政殿能看得见的地方也没有琴。梁毓昭命她弹琴,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若是连一架琴也没有,她又能如何呢?
在梁毓昭面前杵了许久,实在没法子,弱声弱气地提出了疑问,梁毓昭这才意识到,勤政殿里头连一架琴都没有。
唤了人来打开库阁,岁宁琴终于重见天日。
梁毓昭靠在凭几上等了许久,殿中静得能听到她自己的呼吸,抬眼看去,只见莳萝坐在琴架前,低头盯着琴发呆。
“琴也有了,你还在犹豫什么?”
莳萝识得琴,所以她辨得出眼前这架琴乃是世所罕见的极品,如此好琴,怕是御用之物,她哪里敢弹。
一定是宫人搞错了,将陛下的琴抬了出来,以陛下的脾性,若是她不小心碰了这架价值连城的好琴,陛下怕不是会斩断她两只爪子,所以莳萝不敢动,更不敢触碰。
梁毓昭撑着下巴的手从左边换到右边,见莳萝一幅为难样,便嘲讽道,“难不成乔娘子擅琴的名头也是假的?”
“妾,妾,”莳萝抿了抿唇,只能如实道出担忧,“陛下,这琴上,有‘岁宁’二字。”
梁毓昭“嗯”了一声,“所以呢?”
梁毓昭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莳萝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缘由。
想必是陛下御用的琴太多,自己也记不清了,于是她问道,“陛下,这是您的琴吗?”
“是又如何?”梁毓昭反问道,“难道是朕的琴入不了乔娘子的眼?非得是豫王送的琴才堪配乔娘子弹奏?”
“妾不是这个意思,”莳萝不敢有半分犹豫,急忙解释,“这是陛下的琴,妾,身份卑微,岂能弹奏陛下的琴?”
梁毓昭觉得可笑,“你一心给豫王当妾时,也不见你自认身份卑微,怎么朕不过让你弹个琴,你就推三阻四的,如今连这种借口也拿出来搪塞朕,若是不愿,就滚出去!”
莳萝听得寒意从脚底往上窜,霎那间游遍全身,生怕梁毓昭是让她横着滚出去,顿时也不敢再顾及什么身份,情急地双手抚住了琴弦。
清澈的音调响起,打断了梁毓昭的挖苦讽刺之言,她索性闭了口,目不转睛地盯着莳萝弹琴。
梁毓昭的目光里充满了毫不遮掩的审视,莳萝犹如锋芒在背,根本无法全神贯注地弹奏琴曲,越是紧张便越是慌乱,从前熟烂于心的曲子,三个音调之中被她弹错了两个。
慌乱变为了不安。方才她在陛下面前言自己擅琴,而今才弹奏了几句便错误百出,陛下定是认为她欺君。
莳萝越想越怕,心乱如麻,“铮”的一声,指尖一滑,彻底中断了这支不成调的乐曲。
梁毓昭正听得入神,琴声却戛然而止,她蹙眉不悦道,“朕没让你停下,继续!”
“是。”莳萝握紧双拳,复又松开,竭力压抑从心底不断滋生蔓延的惧怕,屏息凝神,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都放在眼前的岁宁琴上,她告诉自己,佳品难寻,更遑论这是御用珍品,她能有幸弹奏此琴,死而无憾,何必多想。
再次弹奏,刚才还尚显浮躁的琴音随着弹奏之人渐渐沉浸其中而变得舒缓沉静下来。
坊间传闻,烟雨楼的前头牌芷萝擅奏《缓郎归》,其妹莳萝对此曲的造诣比其姊有过之而无不及,因而知晓莳萝之名的,皆以为莳萝最擅长的琴曲便是《缓郎归》,实则不然。
《缓郎归》乃闺怨曲,而莳萝最擅的并非为闺怨曲,而是清乐清音。
一曲《松风送雪》在殿中响起,一音捧起一音,如月下春江水一般缓缓荡漾开,梁毓昭独坐高台,被莳萝指尖流泻而出的琴声所裹挟,心头阴云渐渐被一股浓重的疲倦取而代之,她放下胳膊,仰头靠在凭几上,慢慢阖上了双眸。
朔州凛冽的风雪席卷了梁毓昭的梦境。
北地苦寒,朔州尤甚。朔州乃大周与西北番邦的交界之处,城中重兵驻扎,常年戒严,饶是在这重重威压之下,从西北偷渡入境的番人也常年不绝。
梁毓昭那时还是大秦建章帝的皇四女,李逾。
李逾血脉为建章帝所疑,差一点成为建章帝废后的棋子,幸亏当时还是皇后的天凤帝棋高一着,借着钦天监的卦象得以自保,李逾才从建章帝的手底下活了下来,代价便是,她因命格与帝相冲而在出生不足一月之时就便被送到了朔州边陲之地。
李逾毕竟是帝女,再为建章帝不喜,明面上该有的也不能短缺,何况她离京时还只是小小一婴孩。梁皇后安排了五百禁卫护送,又将自己的心腹定坤殿司正覃颜跟着一道前往朔州,照料李逾。
覃颜陪伴李逾长大,对李逾视如己出,凡李逾一应起居用度都是她亲历亲为。李逾年纪尚小时片刻都离不得她,等到李逾大了些,覃颜也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七八岁的李逾正是好玩的年纪,可是覃颜总是规劝她,不许她做这个,不许她做那个,府门更是半步都不许她出。李逾便开始嫌她啰嗦,时常闹脾气,覃颜不会对她生气,但也绝不会向她妥协,无论李逾如何苦恼,覃颜都不为所动。
李逾骨子里就不是个撞了南墙会回头的人,覃颜的不同意并不能防住她想出府的心。有一回,总算给她寻得了机会,偷偷溜出了府。
一年的冬日,北地连着下了数月的雪,塞外发生了严重的雪灾,盘踞在朔州西边的赫延部本是大秦属国,与大秦有着盟约,但那一年的冬天实在太冷,西北寸草不生,赫延部的许多族人快要活不下去了,赫延王向大秦求救,但不知处于何种缘故,建章帝拒不救援,赫延王大怒之下撕毁盟约,带兵东进,马踏朔州。
有了偷渡入城的番人做内应,赫延王很快撬开了朔州城门一角,在街上大肆抢劫掠杀,李逾就是独自走在街上时,被骑马路过的赫延部骑兵带走的。
赫延部此行只为强夺物资和女人,无意抢占城池,当援军赶到时,他们早已逃之夭夭。
李逾头一回经历这样的事,被吓得六神无主,。
她和一群被掠夺来的女人关在一起,因为年纪太小,所以在人堆里格外扎眼,很快她就被单独拎了出来,丢到了一个稍显宽大富丽的帐子里。
帐子里还有一个男孩,比她大上约莫两三岁,她听不懂赫延话,但是从男孩与众不同的穿着上看,这应该是个身份不寻常的。男孩见到她后,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而后露出一抹顽劣的笑意,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话,而后有人上前按住了她,往她脖子上套了个项圈。
李逾还没来得及多想,就被身后的人朝着膝弯重重一击,剧痛之下,她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男孩拽着项圈上系着的一截绳索,指着她哈哈大笑,李逾这才知,她被人当成了狗来取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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