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逾骨头硬,不愿被当成狗取乐,无论男孩如何恫吓,她都只是一言不发地冷冷看着对方,激得男孩气急败坏,将她丢进了屠宰场。
说是屠宰场,其实也只是用一块用木头石头圈出的简陋之地。
在食不果腹的荒年,人一旦饿极了,为了求生,什么都能吃。此前李逾只听她那个浑身冒着酸朽气的老师讲过中原荒年,百姓易子而食的故事,而这一回,阴差阳错的,却是亲眼见到了。
被押来屠宰场的,都是些老弱。李逾缩在石墙一角,看着风雪从他们脸上刮过,连眼泪的痕迹都留不下。
屠宰场不会每日都开,李逾在这里待了三天,见到了两回。
第一回被送来的,是个老人,约莫六七十岁。脸被又脏又臭的头巾包裹着,李逾连对方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动手的人速度极快,刀锋擦过老人的脖颈时,一声临死前的呜咽都没传出来,亦或者对方发出了呜咽声,却被呼啸的风雪淹没了。
刚流出来的血还是温热的,围在屠宰场周围的人争先恐后地端着容器争抢那一点温热的鲜血。鲜红的血刺激了李逾的双目,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耳边一阵一阵的呼喝声,可惜,她听不懂对方的威胁之言。
李逾的反应太过平静,于是她又被留在了屠宰场。
第二回被送来的,是个孩子,女孩,同她差不多大。这一回,刽子手没有蒙住对方的脸,所以李逾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对方濒死前的眼神。
畏惧、惊恐、不甘,还有怨恨。
那双眼睛在日后的许多年里,曾无数次出现在李逾的梦境之中,鞭策着她,警示着她,让她身在沉渊,心向明堂。
她不要做任人宰割的牲畜,她要做执掌生杀予夺之权的至尊。
被扔在屠宰场的第三日,覃颜出现了。
李逾已经在冰天雪地中被冻得失去了知觉,覃颜熟悉的声音在她坠入绝境之时响起,引得她努力睁开被风雪糊住的双眸,她看到被阳光照彻的雪地上,覃颜疯了一般朝她跑来。
覃颜来救她了。
她缓缓阖上双目,耳边依稀传来交谈声。
“这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你说她是大周的皇女?”
“是,她是陛下与皇后亲女。”
“那她为何会出现在朔州?”
“这是我们大秦自己的内政,与阁下无关,朔州刺史在此,总不会有假。”
“就算她真是皇女,你们大秦皇帝先一步撕毁盟约,言而无信,对我赫延部的苦难视而不见,你们想轻易赎回她,哪里这么容易!”
“你们要的钱粮都如数送来了,按照约定,该让我们带走皇女!”
“可以,不过她伤了我们五王子的手,你们大秦有一句话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若是能自废左手,你们就能带走她。”
再后面的话,李逾没能听见,因为她沉沉地昏睡过去,等到她醒来时,覃颜苍白着脸色坐在她的床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颜娘,”李逾弱弱地唤了一声。
“还跑出去吗?”覃颜问她。
李逾“哇”得哭了出来,悔恨地扑向覃颜,“我不出去了,我再也不乱跑了!”
下一刻,李逾就闻见了浓重的血腥气,她后知后觉地低头,瞧见了覃颜的左手被缠了一层又一层白纱。
“颜娘,你的手?”李逾忽然记起了昏过去前听到的话,猜到覃颜用自己的手换下了她的手,她这下哭都不敢哭了,抱着覃颜那条废了的胳膊一遍一遍说道,“颜娘,我错了,我以后一定听你的话,日后你就是我的阿娘。”
“我不是你的亲娘,”覃颜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将李逾扯开,用平淡的声音告诉她,“你娘,是当朝皇后,你父,是当今天子。”
八岁的李逾第一次知晓了自己的身世。从前她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世,虽然有一堆人照料她,但是她从未见过自己的耶娘,她只是年纪小,并不是傻,如此奇怪的生活,她怎么可能不去怀疑,但她以为自己是哪个大户人家的私生女,不被家族所容,这才被养在了外头。
可是覃颜却告诉她,在她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还没有来得及缓过来,就迫不及待地告诉她,她根本不是什么私生女,而是大秦帝后正儿八经的嫡长女。
知晓了身世,必然也要知晓造成与身世极为不称的处境的原因。覃颜对此讳莫如深,只告诉她,皇后殿下有自己的苦衷。
李逾不信,无人告诉她,她就自己查。
此次变故后,京城中的帝后大约终于想起了自己在朔州还有个女儿,为了安抚她忽遭变故,京城里头来了特使,特使给她带来了一大堆金贵的吃穿用度,还笑眯眯地夸赞她面对敌人勇敢无畏,陛下和殿下听了都十分高兴。
覃颜压着她谢恩,恩是谢了,但是想要的答案却半点都得到。李逾不忿,在特使离开那一日将人堵在门口,问对方她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特使只拿搪塞之言哄她,说陛下和殿下心里头一直念着她,只是钦天监言天象未改,待天象一改,她就可以回去了。
李逾得到了半个答案,另外半个,覃颜不可能告诉她,只能她自己去寻。
可是还没有等到她寻到答案,赫延部再度来犯,那一年,她九岁。
这一年赫延部来势汹汹,但是朔州刺史只下令固守不出,城中传闻京中有变,无暇顾及边陲地方,朔州没有援军,俨然成了一座孤城。
朔州军孤军奋战,抵挡了赫延部八天八夜,守城的将士早已精疲力竭,城破不过是迟早的事。就在朔州城再度要被攻破之际,赫延部主动提出,要朔州刺史交出城中的皇四女,倘若皇女愿入赫延部为大秦人质,他们就立刻撤军。
消息传到城中,覃颜立刻安排李逾离开。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身在险境,人心难测。
覃颜猜测的是对的。朔州刺史是李家的忠臣,不敢对李逾下手,哪怕她是个不得宠的皇女,可那也是李氏女,送李逾出去当人质,他做不到。
有人不敢,便有人敢。
城中百姓在暗无天日的战火中忽然得见一线生机,哪怕只是暂时的救命稻草,也想要死死地抓住。他们成群结队地跪在李逾生活了九年的院子外,请求皇女救他们一命。
他们在院子外跪了半日,却得知皇女早已出城的消息,顿时怒不可遏。
“皇女抛弃了我们,大秦抛弃了我们!”
有人起了个头,群情激愤的百姓立刻被煽动起来,像潮水一般涌向了刺史府。
“裴刺史一定知道皇女去了哪里,就是他安排人将皇女送走的!”
刺史府被求生无门的百姓包围,朔州城内外交困,生路断绝,死路已至。
裴刺史被逼在府外自尽殉城,所有人都绝望地意识到,自己大约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而就在这时,他们的身后出现了一道稚嫩却掷地有声的声音。
“我去赫延部。”
众人回过头,瞧见的是浑身浴血的李逾。
原朔州刺史裴让殉城,新任朔州刺史姓唐名济,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护送年仅九岁的皇四女李逾入赫延部为质。
大秦泱泱大国,如今却要一女为质换满朝平安,朝中对此吵得鸡飞狗跳,有人认为应当出兵剿灭赫延部,解救皇女以正国威,有人却以为眼下最重要的事是肃清**的江南官场,安定江南民心。
不管朝中如何争吵,远在赫延部当人质的李逾对此一概不知。
她只知道,她要在群狼环伺的险境活下去,唐济送她出城时告诉过她,只要她活着,终有归家之日。
对此,李逾不屑一顾。
归家?她从未有过家,太极宫不是她的家,朔州的小院也不是她的家,四海之大,她无以为家,她也不需要家的存在。
李逾从不怀疑自己能够离开赫延部,她知道,即便她那个天子父不救她,皇后母也会想尽办法救她。
因为,她的险境是他们帝后相争的结果,她死了,就是皇后一党输给了帝党。梁皇后若是连亲女也保不住,她身后那些人,岂敢继续将身家性命托付给她?
在赫延部众眼中,李逾还是个孩子,不足为虑。她在赫延部待了整整六个月,前两个月,她学会了大部分赫延话,后四个月,她寻到了赫延部的军需库。
第七个月,夏风乍起,暑热将至。在梁皇后的极力推动下,大秦对赫延部用兵。三路大军,两路功亏一篑,唯有左路唐济所率朔州军大获全胜,迎回皇女李逾。
李逾回朔州当日,去拜祭了覃颜。
半年前,覃颜亲自护送她出城,在途中被赫延部劫杀,覃颜为救她而死,前路被阻,致使她不得的返回城中,自愿为质。
这是唐济在呈送给长安的奏报中所述,而前因后果,皆是李逾告诉他的,也只能是李逾告诉他,因为送李逾出城的一行人,都死了。
李逾为国为质,实属有功,但是长安始终不下诏令将她迎回。唐济安慰她,说时机未到,等时机一到,皇后殿下会想起她的。
不回长安,正合李逾的意。不是她不想回去,而是,的确时机未到。
她会回去的,却不是在羽翼未丰的时候。
又是一年大雪纷飞的时节,京中风起云涌,等到这场风云蔓延到朔州时,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大秦变成了前秦,天下变成了大周的天下。
李逾终于接到了从长安八百里加急发往朔州的诏书,诏书上的印信来自于她的母亲,前秦的梁皇后,大周的天凤帝。
在离开朔州时,李逾又去了覃颜的墓前。
“有朝一日,我会将你带回长安,让你叶落归根,同你心心念念的女儿毗邻而居,也不枉你为她背叛我一场。”
李逾给覃颜斟了三杯酒,第一杯酒谢她护佑自己九年,第二杯酒敬她为母则强为女叛主,第三杯酒祝她早入轮回再世为人。
“颜娘,你若转世,就避我远些,可别让我遇上了。”李逾执着酒杯的手一翻,酒杯坠落,四分五裂,她看也不看,用淡然的语气道,“若是我们再遇上,我也不知,会不会再杀你一回。”
话音一落,李逾就听见了急切的风声,风声席卷起漫天大雪,大雪纷纷扬扬飘向远方,跨过千山万水,变成了雨滴,落在月下松枝上。
李逾陡然惊醒。
殿中琴声戛然而止,莳萝冷汗淋漓地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世上早就没有李逾了,有的是大周女帝梁毓昭。梁毓昭的双眸渐渐脱离了混沌,越发的清明。
她从案几后起身,一步一步,走到莳萝面前,低头注视了她一会儿,忽然,“铮”得一声,隐在袖中的暗剑脱袖而出,贴在莳萝的颈侧。
她蹲下身,戏谑地问道,“莳萝,你听到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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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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