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散,归家去。
卧房之中,薛玉卿坐在榻边,指尖轻轻摩挲着一枚螺子黛。
借着明亮的烛火,黛石上每一道细腻的纹理都清晰可见。
螺子黛,来自波斯,市价十金,唯有王公贵族,方能享之。祖父虽曾是扬州首富,她也知见过次一等的青雀头黛。
御赐之物,永宁侯就这般轻易地给了她的夫君连青晏,足见其重视。
晚间,连青晏仍未归家。白日朝花宴散时已至傍晚,他被同僚叫走,说是有公事。
薛玉卿早已习惯,今日亦不打算等他。
她正欲唤翠微熄灯,外间却骤然响起一声脆响
“叮当!”
紧接着,便是旁屋小容儿惊惶的哭声。
“容儿?”薛玉卿心口一跳,急忙趿上鞋履,扬声唤道,“翠微!快去看看容儿怎么了!”
她话音未落,翠微已快步冲了进去。
薛玉卿紧随其后,踏入里屋,只见翠微僵立着,而她的容儿正坐在地上,哭得小脸通红,脖子梗着,几乎喘不上气。
“阿娘……呜呜……我不是故意的……”容儿抽噎着,泪珠滚滚而落。
薛玉卿快步上前,目光下意识追寻容儿指向的地方。
烛光下,地上躺着一枚碎成的两半的半璧弧形白玉玉佩,玉佩通体莹润,呈着羊脂般的柔白光泽,浮雕上绘着一条鱼与蜿蜒的水草,上头系着的绳子已黯淡斑驳,瞧着有些年头了。
刹那,薛玉卿短暂地失了神。
“阿娘……”容儿怯怯的呼唤将她从短暂的失神中拽回。
“没事的,容儿,”薛玉卿弯下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温柔,伸手将哭得打嗝的女儿揽进怀里,轻轻拍抚着颤抖的脊背。
“一个旧物件罢了,娘怎么会因为这个生气?吓着了是不是?不怕不怕……”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侍女略带紧张的通报:“郎君回来了。”
脚步声急促,穿着青色官服的连青晏已大步流星地踏入屋内,语气关切:“怎么回事?容儿哭得这般厉害?”
见到父亲,委屈的小容儿立刻伸出双臂,带着浓重的哭腔:“阿爹抱!”
薛玉卿的心,在那一刻微微悬起。
碎玉还未收拾。
连青晏的目光在那碎裂的玉佩上停留了足有两息,才缓缓移开,重新落在容儿脸上,语气依旧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轻松:“哦,原来是不小心摔了东西?没事,不过是个玉佩,碎了就碎了,以后阿爹再给你娘亲买个更好看的,好不好?”
他边说,边用指腹揩去女儿脸上的泪珠,眼神却状似无意地掠过薛玉卿的脸庞。
小容儿拧着眉头,泪眼婆娑地问:“真的?阿娘真的不会生气吗?”
连青晏抱着女儿,视线再次投向薛玉卿,唇角微勾,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瞧,你阿娘在这儿呢,你亲口问问她?”
映着屋内的烛火,光影在连青晏探究的眸子里跳跃。
薛玉卿低垂的眼睫下投下浅浅的阴影。
薛玉卿迎上他的目光,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无波。
她扯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仿佛那真的只是件不值一提的旧物:“容儿,娘说了,没事。”
她不再看地上的碎玉,目光转向连青晏,语气如常地问道:“碧安今日回来得倒早?”
连青晏抱着女儿的手臂似乎放松了些,他莞尔,温声应道:“嗯,侯爷体恤下属,也知我家中有妻女等候,便早些放我回来了。”
他的目光依旧在她脸上逡巡,试图捕捉任何一丝异样的痕迹。
薛玉卿只觉得那目光如同实质,让她后背微微发紧。
她顺势道:“既然回来了,容儿也受了惊吓,先去用些热食压压惊罢。”
“也好。”连青晏颔首,抱着容儿转身。
见他转身,薛玉卿才敢泄露出一丝疲惫。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地上刺目的碎玉,对翠微吩咐道,声音刻意放得平淡而轻:“不过是些压箱底的旧物,碎便碎了。仔细收拾干净,莫留了碎渣伤到人。”
翠微如蒙大赦,连忙应声:“是,夫人。”
连青晏抱着女儿走在前面,薛玉卿落后一步。
夫妻二人心思各异,容儿的抽噎声渐弱,屋内的寂静便显得格外冷落。
翠微不知晓连青晏识不识得这玉佩。
这玉佩曾是一对,两枚半璧相扣,比目双鱼首尾相衔,半枚在自家小姐这里。
还有半枚便在…赵郎君那里。
这是当年赵郎君赠予自家小姐的定情之物。
当年小姐虽与赵郎君断了,却不曾丢弃着玉佩,一直压在箱底,这回也不知怎么就被翻了出来,还被郎君瞧见了,就怕郎君因此心中有了芥蒂,与小姐离了心。
此刻翠微后悔至极,后悔没早些把这碎玉收起来。
待三人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翠微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那两瓣碎玉捡拾起来,用手帕仔细包好。
可惜了这玉佩,当年赵郎君不知抄了多少书,卖了多少书画换来的。
只能轻叹一声,破镜难圆,碎玉难全。
———
烛火跳跃,投映出赵缙清俊的侧影,他刚搁下笔,端起茶盏,门外便传来一阵风风火火的脚步声。
“二哥!”
人未至,声先闻。
一个虎背蜂腰的少年郎,拎着剑,大步闯了进来。
他年岁不过二十一二,眼尾飞扬,古铜色的面庞在烛光下绷得紧紧的,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急躁。
“二哥,你得帮我!”陈昌言在书案前来回踱步,衣袂带起的风,吹得案头烛火一阵乱晃。
“破镜难圆!我跟那毒妇乔三娘,这辈子断无可能!但我咽不下当年那口气!”
他猛地站定,双手撑在案上,身体前倾,盯着赵缙,眼神灼灼:“二哥,把她给我!把她赐给我!我要让她也尝尝被人踩在泥里的滋味!一报当年背弃之仇!”
赵缙微微蹙眉,将茶盏放下。
陈昌言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烦躁地抓了抓头,稍稍退开半步,但眼中的急切分毫未减。
赵缙抬起眼,眸色在烛影下显得深不见底,声音平静无波:“昌言,你真当以为已经没入教坊司的人,能说出就出?那是官奴,籍在教坊,非圣命或极特殊缘由,不得脱籍。”
“我知道难!”
陈昌言立刻接口,语气带着几分无赖,“所以才来求二哥你啊!二哥你如今是永宁侯,深得圣心,只要你开口……”
赵缙沉默地看着他,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少年。
仍是这般莽撞。
而他眼中翻涌的恨意如此明显。
半晌,赵缙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终是道:“好。至此之后,你与她的事,我不再插手。”
“多谢二哥!”陈昌言眼睛极亮,胡乱一揖,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我就知道二哥最疼我!”
目的达成,他生怕赵缙反悔,也不多留,转身便像来时一般,风风火火地窜了出去。
只余书房门扇微微晃动的声响。
赵缙的目光落在案头,若有所思。
桌案旁侍立良久的刘纪,此刻袖中那方裹着香囊的手帕,更是觉得灼热难当。
陈昌言这一打岔,更让他摸不准何时开口。
眼见书房重归寂静,侯爷似乎也得了静,刘纪心一横,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开口道:
“侯爷,这香囊……该如何处置?”
他恭敬地将那方裹着香囊的青白手帕,再次奉到案前。
“啪—”
烛芯又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
赵缙并未抬眼,只看着刘纪奉上的东西。
他修长的手指伸出,并未去碰那香囊,只精准地拈起了那方素净的手帕,将其从容抽回。
赵缙的眼神沉静如古井,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冷冽:“既旧主都不再识得,”
他缓缓道,每个字都清晰无比,“那便是废弃之物。”
[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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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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