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游迦，你是程靡。”
——“记住喔，小靡，你们两个永远为一体，永远不可分割。”
——“嗯，我记住了，阿姨，到死我们都不可以分开。”
*
游迦从硬板床上惊醒，摸了摸酸疼的脖子，一场噩梦轰走了睡意，他抬眼看了看墙上挂着的旧式电子表，血红的字写着凌晨四点。
他回想着，自己当时回答了什么？
想不起来。
程靡说的那些自己倒是记得一清二楚，什么叫阴魂不散，这就叫阴魂不散！什么叫人模狗样，这就叫人模狗样！
当时他们俩都搞到一块儿去了，还什么永为一体不可分割，简直是笑掉大牙。
游迦一边在黑暗中摸索着床边的烟盒，一边伸手打开窗户，烟味儿散出去，他看到了远处龟爬般的闪耀霓虹车灯。
出狱的第三十天，没找到一个像样的工作，勉强挤在五百块钱一个月的城中村顶楼里，逼仄的卧室，麻绳般乱爬的电线，一条条，真是让人生厌，就跟自己一样，为了个虚无缥缈的承诺，搭进去五年，你贱不贱啊，游迦。
他摸了摸搭在椅子上的干瘪衣服口袋，手头就剩五百块钱了。
五百加五百，这总共一千，还都是他六年前藏在老家门口没人要的腌酸菜坛子里的。
出狱后，实在穷得活不下去了，转悠着转悠着就走到了自家已经的老小区。
游迦本是想着碰运气找找，谁能想到老楼虽然拆了，但包着一千块钱的酸菜缸还在角落里埋着。
就跟他一样，早被所有人忘了。
游迦废了大劲儿，几乎把整个身体都吊了下去，灰头土脸地揪出来一个濒临风化的黑色塑料袋，他仔细掸了掸上面湿土结下的干泥巴，竟发现扣都扣不动。
——“哥，这一千块钱要干什么。”
——“给你存的，马上你就上大学了，能存一点儿是一点儿。”
——“可是我不想你打工了，你每天回来的那么晚，我...”
——“没事儿，别担心，最近饭店客人挺多的，你哥我好不容易能多赚点儿，再说了，我在外面打工你就能来找我一起回家，这样不是更好吗？”
——“可是阿姨怎么办，我们逃出来了，阿姨怎么办？”
——“小靡，别担心，总有一天，我们会在外面有一个房子的，不用多大，但也不能太小，最好还得有个书房，你学习这么好，之后上了中学就不能在这种地方趴着学习了，对你身体不好。”
——“哥……”
——“听话，今天回去后直接回卧室写作业，听见什么都不要出来，有哥在外面，他就永远进不去。”
破袋子被游迦扣了个大洞，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将脑子里的对话全部甩走，正欲起身，昏暗的矮巷子里徐徐走过来一个肥硕的身影。
“哎呦！哎呦！好眼熟哇！你这个年轻人......”大爷拖着拐杖，两眼撑开瞧着游迦一个劲儿瞄。
游迦疾步离开。
“哎！你是不是游家那个大儿子！好眼熟喔......”
游迦手心不自觉地抽搐起来，他回过头，恶狠狠地对着那人说：“不是，我不是。”
*
“不是什么？”庄忻提着松松垮垮的拖鞋，叼着根烟拿肩膀撞开门就直接走了进来，“跟你说好了的，你这人怎么老说话不算数！”
游迦听见这吊儿郎当的声音，慢慢从梦中回神。
“不是啥啊不是，我跟你说，我这个兄弟除了长得帅以外全身都是优点，数都数不清！就那么点儿履历上的小瑕疵，这才不好找活干嘛！再说了我什么时候诓过你，咱俩都多少年的交情了。”庄忻握着手机，对游迦打了个志在必得的手势，他继续跟电话那头的人谈判，“就这么说好了啊，明天那婚礼的场地服务员不是还缺一个人嘛，我朋友明天直接过去了，行！就这，你那头没信号了吧，什么都听不清，喂喂喂！”
“挂了！”
“成了！”庄忻直接左腿翘起来，直接坐到了床头那把松松垮垮的椅子上。
“你又去求他了？”游迦问着。
“这怎么能叫求！我可是给他好处的。”庄忻说罢摩挲了摩挲三根指头，做出money多多的手势，“再说了，咱们俩这么多年的朋友，我能帮你的绝对帮。”
游迦给对方点了根烟，说了声谢谢，随后又问：“你怎么突然上来了，不看店了？”
“我作为老板不得上来休息休息啊！再说了，底下臊得慌，我上来透口气儿。”庄忻深深吸了一口烟，一头长发被他播到耳后。
不开灯，只开窗户，任由夜风吹进来，游迦突然想到了从前他还在上学的日子，只不过也就那可怜的几年而已，他高中上完就出来了，美其名曰义务教育可不就是得义务完，实际上是他想上也上不成，因为家里没钱。
当时一个宿舍住着六个人，他在6号床，庄忻在5号。
现在回想起来，什么时候发现庄忻和那小子搞上的，游迦已经完全忘了，他只记得当时自己叫人打了那小子一顿。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啊。”吞云吐雾中，游迦感叹道。
“你打他那事儿？他应该早忘了吧。”庄忻随口说着。
“忻子！看清人啊！别再踏进去出不来，惹上一身骚！”游迦懒懒地说。
“我啊，早知道了。”庄忻是个男的，长头发的男的，而且天生喜欢男的。
游迦和他认识二十六年，比认识程靡还早，一块儿爬树，一块儿逃课。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不打不相识，只不过是游迦小时候单方面欺负庄忻，欺负的欺负的，竟然飞速建立了谁都没想到的革命性友谊。
游迦进监狱的时候，只有庄忻拿着两个大行李包来看他，一边跟他说里面有什么一边抽泣，“怎么给你剃成个大光头，好丑！”
狱警拦下那两个大行李包，庄忻更抽抽了，“游迦，你可千万别死了啊，听说监狱里就喜欢你这种小白脸！”
游迦按了按他的脑袋，“怎么可能，我还要包袱程靡呢，你忘了吗？”
“差点儿忘了，吃吗？”庄忻从兜里掏出个面包来，“刚才底下小员工给我的，说这上夜班的日子太苦了，得吃点儿甜的补补。”
游迦笑了，似乎是唯一一次这么轻松，“行啊。”
一人一半，甜得齁牙。
劣质糖精侵占了满嘴的味蕾，游迦囫囵咽了，哈哈哈地突然笑起来，一枚红色泪痣被他笑得颤开。
“高兴吧！”庄忻抠着面包上的芝麻点儿。
“高兴！”游迦抹了抹笑出来的泪，怎么不高兴呢？
巨型海报适时的落幕，即使在城中村也能模糊看见海报上俊男靓女的轮廓，即使看不见，透过窗户，也能听见楼下店里电视中的娱乐播报女声，喜庆洋溢极了。
“明日，本市将迎来一场激动人心的盛大婚礼，裴家将在老家襄南市举办这场前所未有的庆典，而且据知情-人士透露，新郎新娘已于昨日准时抵达，结束了浪漫的北欧之行后，在蝉鸣悠扬的襄南夏日让我们由衷地祝福这对新人......”
“恶心！”庄忻呸了一句。
“明天还有更恶心的。”游迦靠在床头，盯着那个男人的脸冷漠地说。
*
“怎么回事儿，啊！机器半天调不好，裴小姐和程新郎马上就要来了！一群人干什么吃的！”一个精瘦的带着耳返的男人唾沫横飞骂着一堆躲在摄像机后边当缩头乌龟的部下。
裴家的婚礼，一丁点儿错也不能出，好不容易找拿到的转播权，这是多么出人头地的机会啊。
“快点儿！快点儿！”他指挥着从门口往露天场地搬机器的下属，突然瞧见了一个脸生的男人。
“哎！你！你过来。”
游迦疑惑地指了指自己。
“就是你，穿一身工作服还那么打眼，你给我过来，这不是抢风头吗。”
确认对方是在叫自己之后，游迦慢慢走了过去。
“你哪儿来的，负责哪块儿场所，时间又是什么时候，没轮到你的时候千万别凑到客人脸跟前去。”一连串儿问题炮弹似地涌出来。
游迦戴着一个黑色棒球帽，衬得他的脸更白了，他瞄了一眼周围忙碌的工作人员，不紧不慢地说，说的他自己都信了，“我是负责给新郎送东西的。”
他适时地给对方递上去一根烟，负责人怀疑地看了他一眼，猛地背过身去吸了一口，“确实，没准儿新郎要给新娘惊喜呢，你跟新郎认识吗？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游迦点了点头，诚恳地说：“很熟。”
负责人又吸了一口，挠了挠脑袋后直接踩灭了烟蒂，“去吧，你这张脸确实得戴个帽子，不然大概会把新娘的风头都抢了。”
“是吗？不可能吧。”游迦随口回答。
负责人松了松眉头，“今天可不能出错，这可是大事儿。”
“多少转播台啊？”游迦看着身后数不清的摄像机问道。
“国内国外，都瞧着呢。”负责人看了几眼周围的情况，“听说新娘喜欢的紧呢，为了让新郎高兴硬生生要在老家办婚礼，说是新郎什么家人都没有，来这儿办婚礼也算是满足心愿。”
游迦适时地噢了一声。
负责人是个收不住嘴巴的，“两个人的老家都是襄南，裴家的老人似乎也很长时间没回来了，兴高采烈地答应了，这场婚礼啊，算是所有人都期盼着的。”
动人的音乐流淌开，真是听着就让人酥了骨头，曼妙的旋律，浪漫的故事，神仙眷侣般的相遇相知相爱，真是羡煞旁人。
负责人催着游迦赶快到位，随后便着急地离开了。
游迦在场外转悠了好一会儿，顺便摸清了离主人公最近的离开出口，他慢悠悠地站到了那些可人的鲜花之后，一切都是那么的洁白无暇，而游迦是那簇簇鲜花中唯一黑魆魆的存在。
钟声一响，游迦扣了扣帽子，余光中伴随花瓣升起来的，还有多年不见的程靡。
对方挂着得体的微笑，黑发黑眸，宽肩窄腰，身姿绅士般的前倾，轻轻扶着新娘的手腕，那真是专注到了极致，幸福到了极致。
游迦将黑色棒球帽慢慢摘下来，甩了甩被压扁的头发，看了眼几十台甚至更多蠢蠢欲动见证着幸福场景的摄影机，慢慢向人群中走过去。
如果再次相遇，你会是什么表情，会惊讶？还是会恨不得杀了我。
如果我再次破坏了你的幸福，你又会怎么办，是否会和第一次一样，把我送进监狱，让我五年无人问津。
“裴小姐，你是否愿意和程先生结为伴侣，终身......”司仪的领结打得十分恰到好处，将他的声音熊熊地托举起来。
但是声音还是太小了不是吗？
应该再燃得烈一些！
游迦看到了，一瞬间就看到了。
程靡那转过身想要拥抱新娘的双臂瞬间紧绷起来，他皱起的眉头，以及深不见底直射游迦的凝视。
“怎么？”
“见到出狱的哥哥不高兴吗？”
游迦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高昂地发颤。
开文[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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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出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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