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阁约莫有□□层高,兼之坐落在国子监后山上,从远处看甚至会产生楼顶与天际相接的错觉。
最低层的屋檐下悬着一副黑木匾额,上面端端正正的刻着“文渊阁”三个字。
赵望舒跟在众官吏身后踏过门槛,她进入国子监备考仅有一月,和其余人一样,她也是首次来到这座久负盛名的藏书阁。
为防人多拥挤乱序,学子们不被允许继续围观查案,只许德忠、刘继礼和童彻三位掌监官员随同而来。
此刻,见官吏们涌入各层书架间寻找有沈成器、何泉署名的策论,许德忠不禁嘱咐道:“诸位,你们搜查时切记放轻动作,勿要损毁阁中的藏书,这里存着许多孤本和古籍……”
“许大人这时候倒很尽职尽责。”
冯玄晖出言打断,他虽然神态温和,但话中的讽刺之意却很明显——许德忠没能及时察觉并制止国子监里的欺凌、剽窃行为,对于保护典籍这种比不得学子身心健康的事情却很上心,岂非是本末倒置。
许德忠面色涨红,快速垂下的脸庞似有难堪和愤恨闪过。
赵望舒将这场称不上冲突、只是冯玄晖单方面嘲讽的情景尽收眼底,说实话,她平时很少与冯玄晖统一立场,但这件事上她却不得不赞同对方。
包括蔡琮佳、蔡瑾瑜等人,也没有谁给许德忠解围,大家都各自走向书架,力求快速找出策论以确认周冲的供词。
赵望舒不清楚阁中书册摆放的布局,于是她沿着楼梯往上走,停在较少人搜查的第五层。
巧合至极的是,她拿起的第一张书卷上写满了熟悉的字迹,这是宋清屏的策论。
赵望舒认真读完,心中不胜唏嘘,但她唯有慎重地将其放回原处,又抽出旁边的另一卷纸。
能够被收录进文渊阁、供学子们和访客欣赏参考的自然皆是字字珠玉的文章,宋清屏的策论很精妙,这篇策论也不遑多让。
但是真正吸引赵望舒的,是书卷的落款。
“永安十一年齐宪书……”
齐氏是本朝国姓,固然避讳不避姓,民间仍有齐姓人家,但赵望舒难免想得深一些,怀疑这篇文章的作者与皇族宗室有关系。
这时,身后恰好传来解释声:“齐宪是信王的名讳。”
齐宪这个名字,赵望舒完全没听说过,但一提信王,她立刻就有了印象。
当今陛下的祖父宁武帝登基后把一众兄弟侄子全部斩草除根,先帝也有样学样,最终皇室幸存的男嗣只剩陛下与信王。
信王是宁武帝的幼子,也就是陛下的王叔,三年前他预谋篡位,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被冯太后察觉,因此信王与其党羽满门覆灭,几百个人头落地,据说鲜血染红了整座京城的土地。
而当时执行抄家灭门旨意的,正是刚从西州凯旋归来的冯玄晖,信王倒了,睿王方才上台,这也是他流传最广的恐怖事迹。
“信王的策论居然留存在文渊阁?”
赵望舒握着书卷,转过身看向来人。
冯玄晖从她手中抽走书卷,一边低头扫了眼,一边笑着解释道:“信王想要收买人心,可他没有实权,逐利之人不搭理他,他只能将主意打在文士书生这类人身上,各个书院、诗会和国子监是他最常去的地方,写文章也是他招揽人才的惯用手段。”
三年前冯玄晖督办信王谋逆案时将其家底和生平查了个遍,凭此牵连数百达官权贵,使他们轻则丢官,重则丢命,所以他能随口说出信王事迹倒并不令人意外。
“这篇策论的文采……还算不错。”
秉着谨慎心态,赵望舒没有议论信王的所作所为,她只单纯针对信王写著的文章评价了一句,还不敢给太好的评语。
与她相反,冯玄晖当然毫无顾忌:“那些依附信王、支持他篡位夺权的人最爱吹捧他的才学,可是写一百篇出色的策论,也不代表能够做成一件实事。”
“信王与陛下同年出生,先帝登基时他不过三岁幼儿,但年纪不是他逃过一劫的原因,他生母徐太嫔的心计才是——徐太嫔宫女出身,在生下信王后,她竟没有据此邀宠,而是冒称信王为女儿身,那一辈公主从女字取名,齐宪,原名本为齐娴。”
“先帝觉得一众姐妹没有威胁,因此信王活了下来,待到先帝驾崩,信王日渐长大,事情瞒不住了,太后却并没有治这对母子欺君之罪,反而在徐太嫔病逝后将信王接到身边抚养,直至他十二岁,又慷慨赐封亲王、准他出宫开府。”
“同时,朝中早有官员不满太后专权,他们接触不到陛下,于是尽数拥护信王,最终在三年前劝动信王造反,但结果朝野内外皆知,你应当也听说过。”
赵望舒是知道信王谋逆案的结果,但其中内情却是头一回获悉,她越听越觉细思极恐——
那位聪明的徐太嫔真的是病逝而亡吗?冯太后真有闲情去抚养非亲非故、又算是隐患的信王吗?
冯太后明明可以把信王培养得沉迷玩乐、厌倦权势,就如同齐慕远一般,但她却及时把信王放出宫,任由反对她的人影响信王,最终名正言顺把他们一并消灭,这怎么看都像是钓鱼执法。
不过话说回来,鱼要是不上钩,垂钓者再下猛料也无用,所以他们死得不冤,而她最好还是当作什么都没想到,勿要深究过多。
赵望舒转移了话题:“先前多亏殿下发话解围,臣女在此谢过殿下。”
“难得赵小姐有心,本王还以为你得了蔡少卿和蔡小姐的支持,只觉本王画蛇添足。”
冯玄晖的回应却不阴不阳的,仿佛透着指责的意味。
赵望舒愣了愣,方才听冯玄晖耐心解释,她原本估计对方心情不错,现在看来,他分明是吃了炮仗,嘲讽完许德忠不够,又拿话来刺她。
她深感莫名其妙,不禁学着他的口吻呛道:“或许臣女的道谢才是画蛇添足。”
今时不同以往,赵望舒没精力与冯玄晖周旋,她正欲转身离去,却见对方从衣襟中取出两张书卷递到她眼前。
“如此,可算锦上添花?”
冯玄晖将那两张署着沈成器与何泉名字的策论塞进她手中,然后先一步下了楼。
盯着他颀长挺拔的背影,赵望舒只觉这位睿王殿下行事愈发无常。
她摇了摇头,不再分神多想,也踏着楼梯回到文渊阁第一层。
周冲已然带来书稿,和她手中的两张策论对比,果真是一模一样。
赵望舒将鄙夷的眼神投向从头到尾被官吏围在原地干着急的沈成器与何泉:“平时课业敷衍借鉴还算小事,但冒用同窗的文章、据此得到了本不属于自己的声誉,这可以说是骂一句厚颜无耻都嫌轻。”
“你、你怎么能确认是我们剽窃了邓佑和周冲,而不是他们抄袭我们呢?”
何泉的嘴硬质疑更给她的评价增强了说服力——邓佑和周冲在国子监虽称不上拔尖,但他们毕竟是凭真才实学选进来的,无论如何都不至于去抄沈、何两个纨绔的策论。
当然,主观判断不能作为证据,因此赵望舒只是反问道:“这篇文章是围绕分封制与郡县制的利弊展开策论,何泉,你能说出分封制的弊端和郡县制利在何处吗?”
何泉的表情登时僵住了,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而周冲却很快有条有理地给出答案,并且附上选择分析封建制的理由和心路历程。
见状,旁观众人如何还会判断不出谁真谁假。
洪彬当即又对何泉一通贬斥,而蔡琮佳则向许德忠三人逼问:“三位大人,我看你们抑或你们中的某人不会只有一次帮助剽窃,此刻招供至多丢官,但抵死不认,惹得太后娘娘过问,可能就要面临下狱甚至流放的后果了。”
三人脸色各异,许德忠神情难堪、却并没有多少心虚,刘继礼眼神飘忽、额间直冒冷汗,童彻紧张又茫然、像是没弄懂情形。
赵望舒审视了他们一会,心中已有猜测,然而抱有侥幸是人之常情,他们仅是否认,没有主动招供。
蔡琮佳怒意更甚,所幸蔡瑾瑜及时劝解道:“二兄稍安勿躁,剽窃和欺凌事件有充足时间查证,但眼下最紧要的还是命案,凶犯一刻未被捕,国子监里其余人就仍有性命之忧。”
“既然凶犯按照话本内容作案,那我们也可以借此反推,我记得《恶业临》主人公的第三起复仇方式是射杀……”
蔡琮佳听了提醒,遂计划道:“没错,既然一时半会破不了案,那就得防备再出人命,我打算让官吏们搜查国子监各处,把弓箭这类可充作凶器的物品暂时收缴,再于各处安插守卫。”
“此举不妥。”
刘继礼几乎立刻提出了异议,在众人的注目中,他又连忙扯出学子们作为理由:“各个学子正年轻,处在最重视**的阶段,更别提其中还有姑娘家……”
“女学子没有嫌疑,可先略过不搜,至于其余人,他们难道还会顶着生命危险反对?”
蔡琮佳笃定学子们会同意搜查,可他身后的赵望舒却对此不太乐观。
国子监监生要么是官僚权贵后代,要么是各地贡送的优秀人才,前者多矜傲,后者多清傲,大抵都不会为了配合查案而放人搜查自己的寝居。
离开文渊阁后仍在不停抗议、拒绝官吏看守的沈成器与何泉岂不就是现成的例子。
但是被他们吸引注意力的蔡琮佳却另有疑惑:“那两个败类能参加春闱,必定有举人功名在身,可是照周冲所说,他们连平时课业都要照抄同窗的,如何考过秋闱?”
她们一行人正往学子居住的斋堂而去,路上无事可做,赵望舒索性将国子监内有关沈、何二人疑似秋闱舞弊的传闻详细讲述了一遍。
“何泉不止剽窃,还胆敢行舞弊之事?何大人真是教子无方,姚小姐得知后想必也会后悔、进而擦亮眼睛吧……”
洪彬选择性的忽略了‘疑似’两个字,他身为一部长官,频频为小辈的事情幸灾乐祸,实在很损气魄。
而蔡琮佳则恍然大悟道:“礼部掌科举事宜,前任礼部尚书吴瑁是世家家主,世族之间总是互通有无,吴、沈两家又多姻亲连结,凭着这层关系,沈成器与何泉能够成功舞弊也说得过去。”
“但春闱他们就没这个机会了,吴氏一族满门获罪,吴瑁作为家主首当其冲被下了狱,太后娘娘擢升豫州太守温颂接任礼部尚书,听说那是位铁面无私的实干派,谁的面子都不给……”
身边人都并未露出意外神色,像是早知此事,唯独赵望舒有些许惊讶。
她一手推动吴氏落败,却不曾刻意去打听后续发展,毕竟吴氏罪不可赦,无法成为隐患,她又进了国子监备考,短时间内耳目闭塞,对很多消息都不知情。
此时,冯玄晖忽然笑着开口:“蔡少卿出身世家,却能直言揭世族之短,实乃清流。”
赵望舒轻睨了冯玄晖一眼,暗想他今日的攻击性未免太强了些。
这话乍一听是抬高了蔡琮佳,但同时又借着他贬损了其它世族,将两者直接打成对立面,平白给蔡琮佳树敌,分明是不怀好意。
蔡琮佳和蔡瑾瑜同时皱起眉头,似乎正要解释几句,却因一行人已经抵达斋堂而不得不暂时搁置。
“同窗遇害,我们都很关切,但大理寺和刑部也不能真把我们当成嫌犯对待吧……”
如赵望舒先前所想,学子们果然不允许官吏进入寝居搜查,而且他们还搬出春闱充当借口,要求蔡琮佳等人不得搅扰他们备考的心绪。
被扣上一顶搅乱春闱的帽子,可比冯玄晖那些阴阳怪气的暗讽要严重得多,即便是蔡琮佳也得踌躇再三、无法展现强硬态度。
“既然官吏的驻守会致学子们不安,那就只本王、洪大人和蔡少卿等人留宿国子监坐镇,想来这里不至于缺我们几人的住处吧?”
出乎意料的是,冯玄晖拍板给出了解决方案,在国子监学子不配合的情况下,这的确已是最合适的办法,而碍于他的威压,也没人敢继续反对。
但他为什么想要留宿国子监呢?
赵望舒更加肯定他在此有不可告人的谋划,她犹自疑虑着,耳边传来蔡瑾瑜的询问,打断了她的思考。
“望舒,你如今要独自居住,是否需留两个官吏做守卫?”
面对蔡瑾瑜的关切和蔡琮佳等人的附和,赵望舒只是招手让她们跟到自己的寝房门口。
蔡瑾瑜毫无顾忌的往里打量几眼,蔡琮佳和洪彬几人却表示不妥,犹豫着想要背过身去。
赵望舒一边用脚尖去触碰房门后肉眼难见的丝线,一边随口道:“诸位不用回避,这房中没什么闺中之物,我也不是深受礼教约束的闺阁女子。”
随着丝线被牵动,门后左右两侧摆放的书架快速倾斜,数本厚重书册一齐砸下,完全是可以砸晕一个人的程度。
赵望舒又扫开书册,径直往里走,而后踏到某块地砖上,竟有轻小箭矢从背面射出,直朝下身腿部袭来,她熟练躲过,又刻意触发几处机关。
身后响起蔡琮佳与洪彬的惊异议论声:“这小小一个房间,竟比国库的守备还要严密……”
蔡瑾瑜也没再坚持要留下守卫,她只疑惑道:“望舒,你每日回房都得小心提防这些机关吗?”
她们的言下之意皆是——这房间是人住的吗?
但安全性确实毋庸置疑,赵望舒是不担心自己安危的,反倒其余手无缚鸡之力的学子更成问题。
在破案之前、在春闱之前,国子监里的人真能平安无事度过这几日时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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