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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反常

大理寺、刑部的官员和国子监师长学子们一同回到流水池旁,见赵望舒的青色襕衫上沾了些许血污,有人目露嫌弃,也有人面带好奇。

赵望舒没在意众人的眼光,她走到蔡琮佳和洪彬两位主审官面前说明验尸结果。

“既然女学子们没有作案时机,那嫌犯就锁定在男学子和一干师长里。”

蔡琮佳本身就挺信任赵望舒的,现下她的嫌疑被排除,他更是直接询问:“你觉得其中有同时与两名死者结仇的人吗?”

赵望舒将方才告诉蔡瑾瑜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随后提议道:“清屏在女学子里人缘极佳,包括我在内很多人都可提供关于她的线索,但是邓佑平日里不甚起眼,想要了解他的事,最好找来和他关系近的学子问一问。”

蔡琮佳自然采纳她的意见,而洪彬一如既往先看向冯玄晖,因为对方没有指示,他吸取先前丢脸的教训,也不轻易表态,任由蔡琮佳和赵望舒做了主。

经过祭酒司业等人的供述,一个名叫周冲的学子被点了出来,他正是曲水流觞时坐在邓佑旁边、确认其死亡的人:“我与邓佑是同寝,又都是凭贡生身份升入国子监,所以相互照应,约定一起金榜题名……却没想到再也无法兑现。”

周冲似乎仍有些惊魂未定,声音时高时低:“邓佑行事低调,并不爱招惹别人,应是没什么仇家……”

“他不主动招惹别人,但别人未必会放过他吧?他是不是在国子监遭到欺凌?”

一听周冲那般说辞,赵望舒就知他有所隐瞒,邓佑要是不曾与人产生冲突,他身上的诸多伤痕难道还能凭空出现。

周冲眼神一闪,低头躲避她的审视,旋即否认道:“这里是国子监,天下育才圣地,怎会有欺凌之事和欺凌同窗之人存在。”

“这里还有谋杀之事和谋杀学子之人呢。”

赵望舒语气讽刺地反驳了一句,复又问道:“我再问你一次,邓佑是不是被国子监里的某人欺凌?”

周冲摇了摇头,依旧否认。

明知他在撒谎,赵望舒却没有恼怒或泄气,她转而提了一个突兀的要求:“你把上衣脱掉。”

此言一出,不止周冲本人,旁边一众官吏学子都露出惊愕不解的神情。

“邓佑若是没有仇人,那你作为他的好友,反倒嫌疑不轻,让你脱衣也是为了察看你身上有无可疑物件、譬如藏匿砒霜的东西。”

赵望舒一边瞎扯,一边背着周冲朝蔡琮佳和洪彬所在位置眨眼,暗示他们附和自己。

但洪彬当然领会不到她的意思,蔡琮佳也没反应过来,最终竟是两人身后的冯玄晖开口配合道:“搜身乃查案寻常步骤,你扭捏拖延,难道是做贼心虚吗?”

周冲先是被赵望舒架在嫌犯的位置上,又被凶名在外的冯玄晖一吓,此刻面容之惨白不逊于尸体,他闭了闭眼,总算照做脱去上衣。

失去衣物遮掩,周冲遍身的青紫淤痕就暴露在众人眼中,引起一阵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许德忠和两位司业刘继礼、童彻连忙追问,可周冲却闭口不谈。

“就算你不相信国子监里的人,但睿王殿下、蔡少卿、宋大人和洪大人等重臣都在现场,当着他们的面,你还有何好忌讳的?”

赵望舒耐心劝说,明显感觉到周冲有一瞬间动摇:“你把欺凌你和邓佑的人供出来,诸位大人自会保你不受报复。”

“是、是沈……我说不了,我说不出来……”

那个名字本在周冲嘴里呼之欲出了,然而他还是在说完之前就崩溃地抱头蹲地,姿势像是在防备殴打。

赵望舒叹了一口气,没有再逼迫他,她只行至邓佑的尸体旁边,把覆盖尸身的白布掀开一半:“邓佑和周冲身上的伤痕有新有旧,他们长期遭受伤害欺凌,对于欺凌者的恐惧深入骨髓,因此在官府中人面前也不敢多说。”

话音落尽,满场为之震惊静默了片刻,随后爆发出学子们喧闹的议论声。

“周冲刚才说了个‘沈’字,他指得应该是沈成器……”

“肯定是沈成器,整个国子监里就他做得出那种恶行,而且他还经常和清屏发生口角,有几次都上手互殴了……”

众学子对沈成器与何泉显然积怨已久,没有一个人维护他们,反而全在谴责他们,甚至于猜疑他们是制造命案的凶犯。

沈成器哪里忍得了,他当即叫骂道:“你们这群长舌夫长舌妇,那周冲还没有明言指控我,你们倒先嚼上舌根了。”

“说我杀害邓佑和宋清屏更是荒唐,你们有证据吗?再敢搬弄是非,用不着我的家族,我自己就叫你们吃教训!”

虽说无凭无据妄下定论是大忌,但沈成器当着朝臣官员和一众师长的面都不加收敛、直接恐吓同窗,很难不让人相信学子们的猜想。

这时,一个不忿的女学子猛然开口:“就是因为何泉闯进浴堂与我们争闹,我们才没能发现清屏正被凶手谋害,难说他是不是在跟你里应外合……”

“什么?谁闯进浴堂?”

许德忠和男学子们的惊叫打断了她的控诉,那个女学子看了许菱一眼,登时闭嘴没有继续说下去。

大理寺和刑部众人都通过赵望舒获悉了案发时的浴堂风波,但国子监里的师长和男学子们却一无所知,毕竟许菱有求在先,他们又非查案官员,知不知情并没有区别。

不过反正已经捅破了这件事,赵望舒干脆顺势放到明面上来讲,她略过何泉撞见许菱等几人沐浴的部分,只说他径直闯入女浴堂、和女学子们争执,以致掩盖凶手犯案动静的过程。

何泉平日里与沈成器同样厚颜无耻,但或许因为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揭露丑事,他脸上难得有几分惊惶窘迫:“我真的是走错了。”

可这个理由未免太失实,无人相信何泉,女学子们还是那副嫌恶表情,男学子中有人鄙夷也有人隐隐佩服,就连他的好兄弟沈成器也疑惑地瞥了他一眼,似乎不曾提前了解内情。

“何公子,你就算不解释,也好过编出这么个离谱的解释。”

首先公开向何泉发难的,却是刚才一直保持沉默的洪彬:“春闱在即,你们心里紧张,想寻点乐子很正常,但试图偷窥女学子沐浴,这就太过分了,令尊知道你如此下作吗?你对得起姚公和姚小姐吗?”

洪彬口中的姚公是前任太傅、豫州姚氏的家主,姚氏不像吴氏和沈氏这般横行霸道,真正是清流名门的代表,而姚公更是桃李满天下,朝中半数重臣都是他的门生。

姚公膝下两个儿子皆早逝,次子留下一个女儿,也就是姚小姐,前些年姚公拒绝过继族中子侄,明确要将家业传给孙女,顿时招来各路权贵对姚小姐的求娶,即便姚小姐声称招赘婿,也仍有不少人争先恐后自荐。

户部尚书家的大公子何泉、刑部尚书洪彬的独子还有陆慈的兄长颍川侯世子陆良皆在其列,直到姚小姐最终选了何泉,另外两家也没肯放弃,在原书中还因此引发了一场血案。

赵望舒止住发散的思绪,她觉得那与眼下的案件无关,最多就是让她看懂了洪彬对何泉的敌意,毕竟何泉偷窥同窗沐浴的事一旦传扬出去,姚氏很可能会退婚,那洪彬的儿子就有机会上位了。

“洪大人,我也想问你,你这样空口臆测,对得起你刑部尚书的位置吗?”

何泉也清楚事情闹大的后果,他顾不上给洪彬留几分颜面,只一味要摆脱对方的指控:“你问一问我的好同窗们,她们想给我扣上偷窥的罪名吗?”

女学子们鸦雀无声,外人以为她们怕事情传出去有损名声,殊不知她们只是考虑到许菱的未来才忍下这口气。

赵望舒轻抬眉眼,她没有接着洪彬的话指责何泉,而是继续先前那个女学子未尽的质疑:“何泉,你春闱前夕擅闯女浴堂的确荒谬到令人不可置信,但就算真是乌龙,也不能用走错来解释吧?你会否在给某人打掩护,为此不惜背负污名?”

“你什么意思?”

沈成器这会儿倒是敏锐,他飞快回以一连串反问:“我根本不知何泉闯浴堂一事,总不能因为我与宋清屏不睦就怀疑我谋害她吧?”

“邓佑之死更是扯不到我头上,曲水流觞期间酒杯停转全凭天意,我往里放杯毒酒,难道不怕毒死我自己?我可是被罚喝了三杯酒。”

他的问题确实没人能回驳,即使是赵望舒,她也一时想不通邓佑中毒的前因后果。

若按连环命案的角度来看,邓佑和宋清屏必定死于谋杀,但若凶手只想散播恐慌,这也可能是一起无差别杀人。

见众人哑口无言,沈成器露出几分得意,但又被某种恐惧压下来,过后他竟说道:“常理解释不清邓佑和宋清屏的死,那两人岂非就是为话本主人公的冤魂所杀?他们定是犯了什么事,以致遭到惩戒……”

一道响亮的巴掌声打断了他的话,沈成器的右脸瞬间红肿,而宋溪拍了拍自己的右手,仿佛还觉得脏。

任谁被当面诋毁已故的女儿都无法克制怒火,所以众人权当没有看见,沈成器捂着脸气得不行,可是他也只能低声咒骂,不敢对宋溪这位朝廷命官还手。

但他的厄运并未在此结束,反而刚刚开始。

“沈成器,若真有冤魂作祟,最该死的人就是你!”

周冲不知是为好友邓佑抱不平,还是被宋溪的反击刺激到,他终于开口揭露:“你不学无术,靠着家世才混进国子监,平时的课业全靠抄袭同窗,我和邓佑拒绝给你剽窃文章,你就领着一帮狗腿子殴打我们。”

“我想过告状,可是当我发现我和邓佑的策论被记上沈成器与何泉的名字、得到收录进藏书阁的殊荣时,我立刻放弃了——我们的策论从撰写到上交没有旁人看过,唯一能动手脚的就是祭酒司业,师长如此徇私,我还怎么相信他们会帮助我,而不是反过来给沈、何二人遮掩?”

“我自知得不到公平,只能咽下这口气,邓佑却极为不忿,他还去找过许祭酒和刘司业、童司业对质,但也当然无果……”

作为最高学府的国子监居然发生这种丑事,蔡琮佳、宋溪等人皱眉望向以许德忠为首的国子监官员。

许德忠连忙辩解道:“国子监里出现这等恶行,的确是我失职,可是邓佑来问策论剽窃一事时,并没提及他正在遭受欺凌,那策论更不是我调换给沈成器与何泉的。”

刘继礼和童彻也是同样说法,但依周冲所言,他们三个中必有一人是沈成器与何泉剽窃策论的帮凶。

赵望舒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三位平日里严肃端正的师长,心中不免有些厌恶。

“周冲,你这狗……你血口喷人!”

沈成器、何泉异口同声的驳斥周冲,他们当然不想被坐实剽窃之事。

但周冲敢说出来,自是有证据在手:“策论并非一笔写就,我房中还留存着书稿,他们剽窃的策论也放在藏书阁,两相对比,究竟是否一模一样就有分晓了。”

听罢,沈、何二人面色顿时变得苍白,然而他们也是不见黄河不死心,并未因此主动供认。

赵望舒遂朝着蔡琮佳和洪彬提议:“蔡少卿、洪大人,虽然邓佑之死尚有疑问,但厘清他的恩怨关系也是查案重点,我认为有必要去确认周冲话语的真实性。”

如果剽窃策论一事属实,那么不仅沈、何二人,许德忠、刘继礼和童彻也有了明确的作案动机,毕竟邓佑是个敢找上他们对质的硬骨头,万一下回直接不管不顾闹到外面,他们之中帮助剽窃的那个人定然官位不保。

蔡琮佳点了点头,他本就对这件事充满了愤慨,而洪彬似乎又要去瞧冯玄晖的脸色。

赵望舒对此感到既无奈又无语,她干脆走到冯玄晖面前,替洪彬问道:“睿王殿下觉得可行吗?”

“何止可行,本王觉得诸位大人都该移步藏书阁,看看这国子监除了藏书之外,还藏着多少污糟。”

这番回答像是很郑重其事似的,但她站在冯玄晖近前,却分明能看出他眼中的散漫笑意。

洪彬的恭维话打断了两人对视:“殿下不容污糟之事,真乃公正严明……”

在场众人的表情不由一变,把公正严明这个词和被朝臣百姓视为奸佞的冯玄晖放在一起,纵然洪彬的本意是奉承,但听上去实在像讽刺。

所幸冯玄晖并未发作,他只哼笑一声,不知是被气得还是被这个手下蠢笑了。

赵望舒一边惊讶于作为重臣的洪彬情商之低,一边皱起眉头,她倒并非听不得人拍马屁,但那些恭维话的确不是事实——

冯玄晖可能真的觉得剽窃之事污糟,可能真的反感沈、何二人的行径,然而他不可能浪费时间去主持公道,除非其中有利可图。

那么,他有什么图谋呢?

她没有表现出这番疑虑,只是如常跟着大理寺、刑部的官吏一同移步藏书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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