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的天气说变就变，方才还有放晴之势，现在下了瓢泼大雨。潮湿的风吹进巢穴，将二人与外界隔绝开。
江逐灵知道他可以通过考核，哪怕弹尽粮绝被困在崖壁上半个月之久。他说这句话时，恐怕心中还憋着一团火，只是不想连累别人。
她笑了笑，心想怎么能不被连累。跟他站成同一条绳上的蚂蚱，才有通过考核的希望。
于是一语戳穿：“没用的话，你早就捏碎玉符了。”
北安流愣住，干涸的嘴巴张了张，强忍住饥饿，缓缓把干粮捏在手心里，发出咔擦声。他沉默着，直到两人果腹，江逐灵又出去接了些雨水喝下。
“帮我，你很可能过不了考核。”他忽然开口。
“嗯，我知道。”
“不后悔麽？”北安流挑眉。
她语气诚恳：“你也看到了，我第六天才到这里，进入岐宗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如帮一下更有希望的人……”
说着，她又起身，走到离他更近的地方，伸出手。
“去有光的地方吧，我替你看一看伤口。家父曾是散修，常年游历在外，对一些外伤的治疗有经验。”
两人的手搭在一起，江逐灵肩上猛地一沉，耐心扶着他走向洞口。
借着微弱天光，北安流看清她身上的流光鲛绡衣裙。按理说这样的公子小姐，身边有仆人傍身才对。她孤身一人，原来是散修后代。
厉害的散修大多世代亲传，不会把孩子往宗门里塞。北安流隐隐明白了什么。
“你没通过考核，会被父亲责罚吧？”
江逐灵茫然地眨眨眼，惊讶他竟这样想。
“若通不过，独自回扬州历练罢了。”她下意识解释，反应过来，不禁懊悔自己最笨。这时候应该努力诉苦卖可怜才对，说得这么轻松，他不帮自己怎么办。
不过想到弹幕里大师兄毁灭岐宗的剧情，她语气还是带着惆怅。岐宗入宗考核三年举办一次，她真怕等不到下次，父亲就在宗门内遇到危险。
北安流闻言，却心中一沉。心想这姑娘为何考核失败，不能回到她父亲身边……想到她说她父亲“曾是个散修”，以为仙界竞争残酷，家父已因故仙逝。
他暗暗握紧成拳，复杂的情绪在心底滋生。
江逐灵还不知道，自己一句话已插柳成荫，便听见他说：
“别、别着急。你帮了我，只要我有力气，一定把你带到终点。”
少女松了口气，清润的唇角勾起一抹弧度，恬静一笑：“是吗？多谢。”
北安流以为她不信自己，语气加重几分。
“我认真的，一定帮你。”
他靠着洞边坐下，江逐灵则蹲下替他查看伤情。两人面对面，第一次看清对方的长相。
少女羊脂玉般的面庞被山外浑浊的雨雾衬得清透，身子虽清瘦，但脸颊莹润，有几分青涩尚未褪尽，星眸漆黑深邃，睫毛扫下半扇灰影，将情绪遮住。
江逐灵拨开他的手，伤口附近的衣襟与血肉沾在一起，只好撕开一片，看见了埋在肉里的一截断箭。
伤成这样，却一声痛也不喊。她不由好奇地抬头去看北安流的表情，与一双眸子对视。
北安流正定定看着她，因疼痛眉心紧拧着，微微仰头，显出下颌骨感轮廓。健康的古铜色肌肤中，嵌了对颜色极浅的眸子，十分夺目，仿佛夜中川瀑，江中银壶。
瞳孔缩着，像对谁都充满敌意的野兽。
嘴角咧开，缓和了眉宇间的戾气。
“能治吗？”
江逐灵错开目光，仔细观察洞内情况，认真思考着。洞内土层坚硬寸草不生，不过散落着一些枯树枝与火石，可以用来生火。包袱边上有她随手捡的刀具，能用来清理伤口。
她来时的路上，部分地方土质松软，青苔遍布，适合草木生长，说不定有疗伤的药草。其中低阶修士最常用的朝茜草对生长条件要求很低，九州各地的山野都有分布。
“山崖上或许有能止血的朝茜草，我去找一些来，帮你取出箭簇。”
她起身探进雨里，向外张望。
此时雨下得正大，山路湿滑。然而是她唯一出去摘草药的机会。
所有登山的考生都躲进山洞内，上下山时不会与人撞上，且崖顶的镇海周家人也放松警惕，只守着登顶口避雨。
仅仅在洞口张望片刻，雨已将她浇透。北安流见她半只脚踏出去，连忙喊住。
“喂，雨太大了，你怎么——”
话音未落，少女已经扎进雨里，没了踪影。
山洞中再度只剩他一人，耳边只有嘈杂雨声，让他不习惯。
雨幕从浅灰色瞳底划过，眸子睁大，眨也不眨。
北安流不曾想到，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能为自己做到这个地步。
双肩沉了沉，随着腰身软下去，松懈中竟感到一丝困倦。
弹幕被转移注意力，渐渐的没人再提原剧情的事，一片冷嘲热讽中，出现了担忧她的声音。
“小师妹好像没有服用作弊丹药。会体力不支摔下去吧？”
“就算有玉符传送，考核的死亡率也不为零。从山上掉下去，捏碎玉符的机会都没有，这太危险了。”
“小师妹不会摔死吧，我不敢看了。”
“这还是小师妹吗？人怎么能勇成这样。”
-
高耸入云的峭壁上，蛇鸟踪绝，唯有一个单薄瘦小的身影顶着大雨，向山崖上的朝茜草靠近。
乾坤传影镜前，江亭上神色忧切，身下压着的宝剑受主人影响，产生微不可闻的抖动。
穹顶上方，掌门端坐宝莲正中，一直是闭目养神的姿态，却将状况尽收眼底。
他适时开口，老者平静的语气响起。
“江峰主且莫担心，令爱若在考核中受伤，岐宗定会将她治愈。”
江亭上不忍再看，闭上双眼，长长叹一口气。
“多谢宗主。”
此刻面对女儿的坚毅，他十分不习惯，反倒高兴不起来了。别人说他纵容也好溺爱也罢，他眼里，没有什么能胜过孩子的安全。
江亭上也不禁疑惑，灵儿从来不做危险的事，今儿怎么突然转性了。
身旁潘虬闻声瞥了眼，啧啧两声，打断他思绪。
“不就爬个山，你咋急成这样？怪不得这妮子养得副娇娇弱弱的傻相。”他的吐槽声如洪钟般响起。
修仙之人多经历大风大浪，敢拼敢闯的后辈在他们眼里才叫正常。峰主们心中认同潘虬的话，不过心道这傻子说话太直，看不出江亭上护犊子心切，于是出声安慰。
“江峰主请宽心，江姑娘有所成长，是好事，不必太过忧虑。”说话者是无渡峰峰主——枪仙温稹，面如玉佛，耳垂有半指之长，身形高挑，生得一副慈悲济世的书生相。
椒颂峰峰主萧石蔓与温稹并坐，半躺于一片巨型柳叶间，神态慵然，吊梢凤眼半眯，本不在意这事，见温稹开口，施施然跟着道：
“此子修为虽弱，胜在天性善良，心肠慈悲，可来我椒颂峰当个药修。若能通过考核，倒想江峰主割爱了。”
不过言语间，并无太多兴致，是些捧场的体面话。
每次考核，能进椒颂峰的修士都是人中龙凤，没有靠仁慈吃饭的。
潘虬闻言，眼睛在萧石蔓与温稹身上一转，又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从不顾及惹恼谁，好在是将话题转移开了。
“不错不错。以这两个孩子的交情，正巧一个去椒颂峰，一个去无渡峰，方便日后共同切磋进步。”
昨日他还对那名用重剑的考生感兴趣，今日三分钟热度一过，就急着给自己台阶下，把他推给温稹，顺便调侃萧温二人。
萧石蔓对此话颇为受用，高兴地轻笑两声。
温稹立即闭目静修，不再搭理他们。
江亭上入岐宗不久，对岐宗峰主间的关系有所耳闻。话头因他而起，便说了几句打圆场的话，殿内重回寂静。三言两语下来，他心情的确平复不少。
殿中仙长见江逐灵愿为救人，冒雨攀登在峭壁间摘草药，嘴上不说，心中已有些改观。
此子虽修行上懒惰懈怠，但心性善良，并非蛮横无理之辈。
虽掌门曾偏袒于她，但日后不担心她胡作非为，说不定能当个外门弟子，与其他弟子一视同仁……
其中负责记录监考的长老元稚，乐呵呵执笔，勤快地涂改起起之前的记录。
主峰山脚下的一处野亭里，宁湘君路过见一群弟子围坐，细声嘀咕什么，靠近发现有张赌桌。
修行者苦，耐不住寂寞的弟子常常私底下押注玩，只要不太过分，宗门不会出手干涉。
“你们在拿江姑娘赌？”宁湘君听见江逐灵的名字，停下听了个大概，问。
“是啊宁师姐，你要不要一——”那弟子还没说完，被另一个拉回去。
“傻呀，宁师姐怎么会对这些感兴趣？”
宁湘君苦行僧的形象深入人心，向来不参与这些。
宁湘君见他们欲言又止，并未立即离开，竟问了句：“我能下注吗？”
师弟师妹们眼睛一亮，连忙点头：“当然当然，第十五日才封盘呢。”
她走到只有五枚灵石的一边，思索片刻道：“江姑娘为救素不相识的考生，以身犯险，心怀大意值得敬佩，我赌她赢。”
她连押注比也不问，又添一枚上品灵石，潇洒转身离开了。
弟子们呆呆望着她的背影：“又来一个散财的。”
“什么以身犯险？传影镜又有新剧情里？”有人抓住重点。
“不知道啊。”几个攒局的好事人立马警觉，御剑去山头打探消息。
-
江逐灵爬上山去摘朝茜草的时候，内心极慌。干脆撕下一段裙摆，把玉符绑在手背上，准备随时捏碎。
好在她运气好，中途滑了一跤，也只是挂在附近百年老松的树干上。
沿着落脚处回归栈道，一瘸一拐回了洞内。
一路上她甚至怀疑凭自己毅力说不定能爬到终点。
但叠嶂山整整两千里路程，加上各种陷阱与地势，自己又非体修，岂能凭一时冲动下判断。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按当下计划来。
所有思绪最终汇成一个念头——等进入岐宗，她一定好好锻炼基础，再不让自己狼狈成今天这样。
她抱着一捆朝茜草“啪嗒”跪坐到地面，浑身没了力气。衣衫的水顺着地面沟壑往外流，溪水似的源源不断。
距离她出去，大约过了一个时辰。
北安流迷蒙中似做了噩梦，细密的汗水布满额头。
听到动静，梦睁开眼，下意识站起来，牵动腰上的伤口，疼得“嘶”了声，又倒回去。
“江姑娘！”
江逐灵回头，擦去满脸的水，湿漉漉的眼睛弯成月牙，温声笑道：“我摘到了。”
浅灰色眸子呆呆注视着她，喉结滚了滚。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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