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心裂肺的吼叫离他们越来越远去。
有一声泣音被不小心遗落在了密室外的空气中。
空气压抑，安静。
其实他本应该像个才十五岁的孩子，会嚎啕大哭，会不计后果地冲上去。
但他连眼泪都没有，如果不是露出鲜血横流的手和那一声没克制住的悲泣，任何人都会觉得他无动于衷。
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或许他也不需要他们的宽慰。
逢怀：“我父亲，会在我做任何试图违逆他的命令，或者做有害于阵法的事情的时候，说‘母亲要惩罚我’这种话，罚过很多次了。”
“所以在他跟我说——‘她说要教训你。’这句话的时候，我就明白了。只不过他偏执于看到我的妥协，所以每次都会在知道后当面通知我，让我自己做出选择，是罚自己，还是罚别人。”
他在解释突然提前原本计划的原因。
“之前我觉得他的偏执毫无道理。如今看来，应该是缘于我的母亲了。”
他边说边抬脚稳步走到密室房间中央，抱着琵琶坐下，布满房间的阵法符文亮起，那层地毯原来是阵法叠加所用的媒介之物。
媒介，又是媒介。
和那碗汤药，客人们的丝帕异曲同工。
穆囚月观察着符文，腰间的布料在手心把玩，心想：用上这么多“通行证”，几乎可以断定是空间属性的阵法了。
空间啊——这里跟我有关。
封闭的房间霎时风起，无数风刃开始割裂斛炘的皮肤，血液漫出来，湿透了衣服，顺着手指划过琵琶的弦，将银白色的弦染上血色。
“伤和血是进入阵法的必要条件。”
琵琶乐音扭曲，极不和谐，让人听得头皮发麻，脑袋被像拿着一根铁棍搅动着脑浆一样疼。
穆囚月听得直皱眉。
乐曲不说呕哑嘲哳，只能说是不堪入耳。
太难听了，但是效用倒是出奇的好。
旋律听来，这个乐曲走向的作用是“嫁接”。
一般“嫁接”，都是转移物品或者法力，“嫁接”人是很危险的。而逢怀如今在做的，应该就是要将他们“嫁接”进法阵内部。
穆囚月感叹一句：野路子果然大胆，不知者不惧。
乐曲并不常规，大概率是自创的。
乐曲意境渐入，意识逐渐昏沉，隐隐约约的唱曲在耳边往复环绕。
“相逢入怀琵琶曲，换梦临魂枯骨红。”
四周的景象虚化。
闭眼。
睁眼。
他们来到的一个建筑物前。
巨大的圆形环状建筑，像一个大型的决斗场，又像一个大型的圈养牲畜的兽笼。里外三层包围形成了夹层的走廊，四层高。
在他们的正前方，建筑的入口处，一位男子当风而立，青衣飘飘，如烟雨霭霭，温柔无声。他上前，拱手行礼：“诸位日安，在下宁玉楼。”
“你是这阵中人？”穆囚月问。
“是，也不是。”
穆囚月笑：“愿闻其详。”
宁玉楼也跟着笑：“诸位愿意随阿怀来帮我们，那就都是恩人。小生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现下怕是没法立刻说清楚各项细节，且劳各位入楼，待时机成熟，诸位想知道的，小生自当详叙。”
“阿怀？”穆囚月眼睛流转在宁玉楼和逢怀之间，“你认识逢怀？”
“自然。”
“可他说没进过阵中，你又是如何认识的他。”
“……”宁玉楼呆了一瞬，显然没料到这个情况，“阿怀？你什么都没告诉诸位恩人吗？”
逢怀低着头，侧站在宁玉楼的后方，抱着琵琶沉默不语。
“……非常抱歉”宁玉楼措手不及，连忙鞠了一躬。
“家里的孩子实在是没有规矩。此番给你们造成了困扰和麻烦，实在是不好意思。对于你们被拉进这场麻烦，我再次致以歉意，我也替阿怀向诸位赔罪。既然诸位不是自愿的，我这就让阿怀送你们回去。”
“宁大哥！”逢怀骤然抬头。
宁玉楼没理会他，再次鞠了一躬，道歉。
斛炘看着别扭，不清不白的被骗进来，现如今还冒出了一堆看起来不小的隐情。现在两个人好像一唱一和的表现，无论真心与否，都让人不爽。斛炘深吸一口气，生生压下状似要大骂一场的架势：“你们.....”到底什么意思？
“倒也不是完全被迫，我们还是很古道热肠的。”穆囚月悠悠地打断了斛炘，朝他递了一个眼神，斛炘翻了个白眼，想说话，但张张嘴后又闭上了。
穆囚月道：“但是我们也算是被蒙骗进来的，不如宁公子来说说，这笔的账要怎么算。”
“公子是需要我们做什么吗？你们尽管开口，我们定然全力配合。”
“首先，最基本的，你们要把我们应当知道的，全部告诉我们。至于我们的要求，你先欠着。”
穆囚月直视着宁玉楼，还是笑盈盈的很好说话的样子，眼神却似有重压：“我们既愿意帮你，那知道所有隐情就是我们的权力不是吗？这个阵法很危险，你们深受此害，应该要比我们清楚得多。如果再有所隐瞒，我们会陷入危险不说，你们也不知道再找到像我们这么善良的几个傻子得等到什么时候了。”
穆囚月左眼一闪，一抹紫色的光彩在他眼睛里绽放，一瞬间他的瞳孔拉成了一条直线，但转瞬即逝。
宁玉楼的身上有非常浓重的怨邪的邪气，不是身为受害者而被沾染的邪气，而是自内而外散发的，就好像他本身就是怨邪一样，浓烈的邪气。
如果是他让逢怀求助，那么他们把人骗进来的动机可就不知道是善是恶了。
“当然，本就应当如此。那就请诸位跟我来吧，我会交代清楚的。”宁玉楼朝他们笑笑。
“那就好。”穆囚月手中翻出一朵风信子，笑着递上前，“那，我们就以此花为证？”
“好。”宁玉楼毫不犹豫地伸手接过，那朵花一闪便在手上留下了紫色印记，随后又消失不见。
他惊奇的抬起手瞧了两眼，看向看似随意，但实则警戒拉满的几人。不在意的笑着摇摇头，随即转身带着他们向入口走去。
衣摆展翅，他的步子很厚重，却又有种说不出的轻快。
“你们面前的是一座青楼。是当初涤城城主为了讨好当年的反叛军，从各地搜罗抢掠来美貌男女，倾尽财力建造的一座声色犬马之所......”宁玉楼温柔的嗓音响起，介绍着面前向他们逐渐靠近的楼。
斛炘听着听着，脸色不对劲起来：“这里不会是枯骨红的所在吧？”
宁玉楼惊讶的看他一眼，似乎有些开心：“你知道枯骨红？后世有这段历史记载的吗？”
“当然。”斛炘百感交集，他看着这座建筑，眼神复杂。
“‘黑砖黛瓦，奇珍异草。它的砖缝瓦泥里都浸透的尖叫和嘶吼，一草一木上都有凝固的血泪。’——这是史书上对这段历史最开始的描述。”
“什么史书？”穆囚月问。
斛炘不可思议的看他一眼：“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穆囚月：“我没有常识啊。”
斛炘：“你人模狗样的，连书都没读过？”
“你抓着机会故意埋汰我啊。”
“虽然是有这样想吧，但是你这离谱程度真是一次次刷新我的认知。”斛炘说得是真话，穆囚月对现如今人间的了解程度着实是无数次刷新了他的下线。
段衔音闻言道：“我也不知道。”
斛炘：“......得了，两个野人。”
穆囚月笑着一把揽过段衔音的脸，贴在自己颊边：“是吗。”
“是啊。”斛炘以为穆囚月在和他说话，“浮生小姐编撰的《人间通史》可以说是小童识字之后，第一本要认真学习通读和背诵的书了，你......”这都没听说过？
“我们两个都是野人诶。”穆囚月笑得很开心，语气是说不出的惊喜，用力搓搓段衔音的脸。
斛炘：“......”一起当野人有什么值得开心的？
他们的对话很有趣，宁玉楼憋着笑开口：“宁某被困在这阵中不知道多少年了，到也算个野人了。想烦请斛小公子讲讲这段历史，我很想听听后世的‘枯骨红’是什么样的。”
“行。”斛炘翻了个白眼，决定不再理会那两个奇奇怪怪的人，“这稚童都通习的东西，我都、背、下、了，绝对不会有半点疏漏。”
穆囚月：“哇哦，斛公子好厉害。”
“......” 斛炘被穆囚月笑得脸皱成苦瓜。他搓了搓一身的鸡皮疙瘩。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枯骨红是和朝大一统时期的‘简帝时代’惊世骇俗的‘四大恸’之一。”
穆囚月：“简帝时代？”
“......‘简帝时代’是人间在‘屠人役’之后经历的第二场足以颠覆人类的巨大浩劫——这场浩劫被浮生小姐命名为——
战乱人间。”
宁玉楼问：“浮生小姐？可是那位传说师从令赋骨老先生，拥有得浮生者得天下之誉的奇女子？她到最后都没有加入一方势力？”
“没有，她当时于各方之间周旋游走，游历足迹遍布天下，却没人寻得到她。只能在各方听到她忽隐忽现的踪迹。直到‘战乱人间’结束，一本由浮生小姐署名的《人间通史》横空出世，随后浮生小姐自此消失，杳无音讯。”
“书中所写都记录的详尽至极，相当震撼，其中四大恸中的每一恸描写都露骨又真实。惨绝人寰，砌尸成山。”
“四大恸？这样的惨案有四起啊......”宁玉楼沉默。
“是的，乱世生英雄，我最佩服的就是浮生小姐和圣人无间。不过那时的英雄和枭雄都不少，回春君，白衣客，定安长公主，令氏一族淮南书院......”斛炘如数家珍。
穆囚月笑，这小孩眼睛都放光。他晃晃手，将手中不知何处又冒出来的一朵紫色风信子塞到段衔音手里，顺手抓着身边段衔音的袖子借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拍拍手上的灰，准备好好听听这段“稚子通习之”的历史。
斛炘深吸一口气，接着道：“据《人间通史》记载，皇帝邬漫昊在先帝病逝后即位，史称简帝。简帝即位后，放纵□□，求仙问道。虽不至于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但相较于先帝期间，可以说是烂得一塌糊涂。”
“其实不好不坏百姓也是可以过下去的，但是民间突生变故，岭江有一人持一柳条，四处宣扬，称自己是天选之人，是天神派下人间的使者，要帮所有民众脱离简帝不顺天条的统治。”
“据当时史料可知，当时的人们虽说过得不那么富裕，但是绝对不至于起兵造反，更何况当时的军队是在有战神之称的定安长公主的麾下，那战斗力强的不是一星半点。”
“所以没有人理会他的疯言疯语，更多的人害怕他的行径会让皇帝猜忌地方有反叛之心，所以自发全力帮助官兵抓捕乱臣贼子。”
“但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那柳条竟然真的不是凡物——所有去追捕他的人都失去了记忆，死心塌地的成为了那人组建的反叛军的一员。”
“自此，局面开始失控。那个拿着柳条的岭江人在岭江环城起兵。他自称江天柳，组建的反叛军被命名为伐简军，史称——天柳之乱。”
“而‘战乱人间’也自‘天柳之乱’为起点，正式开始。”
“涤城和冼城毗邻环城，那时的涤城城主看到江天柳不费吹灰之力就攻破冼城后，贪图从龙之功，想求功名利禄。在探得江天柳及其下属好色后，就强掠清丽男女，建了当时的红艳楼作为示好的投名状。”
“由于江天柳一行人玩法太过残暴，每日都有鲜血淋漓被送去医馆的人，有活下来的，有没活下来的，所以红艳楼也被取了一个诨名——枯骨红，里面供人取乐的人被取名为——红骨。”
“而及时补充其中的‘红骨’这一任务就被江天柳交给了涤城主。自此涤城也正式并入其麾下。”
说到这里，斛炘停顿了一下，有些迟疑的说：“其实传说浮生小姐在整理史实时，将史书一分为二，将其中一半藏了起来。所以有传言说，这里的记载有另外一个版本。”
“但另一半没人见过，也没有证实，所以这个说法也只是一个传说。”
斛炘补充完后接着把这段历史讲完：“那时的江天柳在柳条的帮助下势如破竹，几乎要直捣黄龙。就连战神定安长公主都在僵持中落了下风。
然而，在这时，出现了一个人——”
“圣人无间。”
宁玉楼：“圣人无间？少年英雄，是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孩子。连当时消息闭塞的我都有所耳闻。据我所知，应该是他跟定安长公主平定的天柳之乱？”
“是的，带兵不到三千兵马，坚守住了皇城，获封后带领军队自北向南，与大和定安长公主前后包抄，让伐简军节节败退。最后的湖口一役，他们将江天柳逼回岭江老家。”
“圣人无间御剑策马而过，取其首级于万军箭雨之间。焚柳条，定毁誉，自此叛乱平息。涤城主自尽于涤城墙，叛军尽数收押，尘埃落定。本来枯骨红也本应当自此取缔，被掠走儿女的家庭都扶老携幼准备启程，去迎回他们的家人或尸体灵魂。”
穆囚月：“本应该？”
“是的，本应该。”
“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火将整个枯骨红焚烧殆尽，包括里面的人、物和那五年来成千上万的被埋于周边的尸体，全都化为灰烬，只留一片焦土。”
最后一句话落下，风都刻意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眼睛汇聚在斛炘身上。
斛炘惋惜的叹了口气，心情有些低落：“关于这场大火的缘由，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书上也没有记载。
……现在的说法大多都是胡乱猜测，有人说他们是不堪受辱，因为不想被家人看到如此不堪的一面而选择焚火自尽，也有人说是江天柳幸存的下属给他烧的陪葬......猜测众说纷纭。
真的好可惜，明明很快他们就可以回家了。”
宁玉楼嘴角的笑不知何时落了下来，他低着头喃喃着自言自语:“......原来是这样，原来就差一点，就差一点......本来马上就可以离开了，如果不是因为那场大火，我们马上就可以成功离开这个地狱了......”
“宁公子，你说什么？”穆囚月问。
“没什么。”宁玉楼看着斛炘，发问，声音轻轻的，“那你觉得哪一种猜测比较合理？”
斛炘看过去：“我……我小时候觉得是第一种，不然不可能没有一个人能逃出来吧。甚至史书都记载，当时没有一个人听见呼救，这不合理。但之后又觉得哪里不对，却说不出来什么地方违和。”
“我告诉你什么地方违和。”宁玉楼眼神复杂的望向离他们不远的建筑，“我们不可能自杀的。我们都熬了这么久了，心理上的崩溃，身体上的伤害，无论多可怕，多屈辱，多痛苦，我们都挺下来了。我们用尽手段，赔上尊严都要活下来！”
他喃喃着，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这里是一座地狱，没挺下来的，都埋在地狱外面了。而明知离开地狱的方法，还选择在地狱里垂死挣扎的我们......我们怎么会自杀？我们怎么会不想活？我们做梦都想活着走出这座牢笼！”
[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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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枯骨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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