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隆六年,冬夜,成国淮州东界。
雾气蒙蒙、人烟稀少的小路上,似数十只僵尸,他们面目呆滞、四肢麻木,躯体挪动时,还伴随着令人压抑的铁链声与鞭子声。
"都给老子走快点!"
老李将脖子缩进夹炮里,哈气升起时,他手里的鞭子凌厉地抽在这些奴隶身上。
"真倒霉,一群贱入如牲口的奴隶,啥时候能搞到钱?"
另一个奴贩将双手筒在袖子里,缩着肩,走在老李身侧:"你说咱啥时候能逮到异种人?"
"你小子净做那美梦,一个异种人奴隶,能卖到黄金白两,老子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
奴贩子突然停下脚步,用手搭在老李肩上,回头意味深长地望着整个队伍,"你说,这么些人里,会不会有异种人,只是我们尚未发现?"
老李也跟着转过头:"怎么可能?你没见他们的血都是红色的。"
而此时,一双幽深又锐利的眼睛,在队伍后端,缓缓抬起,如恶狼在窥伺时机。
在两道视线交汇前,纪鹞堪堪避过头去。
纪鹞的双手被铁链捆着,右手中指和食指间密密麻麻的血痕,双腿已经被冻得难以弯曲,就那么僵直地挪动着。紧贴冰冷地面那双裸脚,红肿冻裂,却早已感觉不到痛,反而觉得它们很重,像不听使唤的两块石头,即使落在地上也没有实感。
她身着单薄的里衣,上面被满满的鲜血浸染。可是,这血——不是她的。
她刚来到这个世界时,还未来得及理清思绪,便被老李的打手抓住,沦为了奴隶。
从临州到京都,尚未行至半途,却死了五分二的奴隶。
纪鹞在等待逃跑时机,以她的性格,怎可沦为他人奴隶、任人宰杀?
“啪。”
纪鹞耳边响起鞭子声,风吹乱了她鬓边发丝,打断了她的沉思。后背刹那间冒起冷汗,却感觉不到相应等级的痛苦,只觉得麻麻的,好像还有液体在缓缓流出。
她的余光瞥见,不知何时来到身侧的老李。
他手里的鞭子还在抖动着,警告意味地看着纪鹞,示意她快些走。
"老李,接着聊,为何红色血的就不能是异种人?"
老李得意洋洋道:"这老子还真听京都的人讲过。异种人,他们最明显的特征,就是血是蓝色的。更神奇的是流血时,他们的眼睛也会变成蓝色的……"。
突然,前方一阵骚乱,有奴隶躺倒在地。
老李快步上前,打手们也都聚在前面。
其他的奴隶也都朝前望去,嘴里嘟囔着:"又死了个苦命人!"
此时,一只脏兮兮的大手悄然攀上了纪鹞的左肩,纪鹞诧异地回头望去——是在她身后的奴隶。
那人的眼睛躲在乱糟糟的头发里,借着微弱的月光,死死地盯着纪鹞由浓墨转变成冰川蓝的眼睛,笑得十分诡异,连带着黄色的门牙也在乱颤。
他低声,如魔鬼般的声音响起:“你知道,你后背的血,是、蓝、色、的、吗?”
纪鹞的脑子极速反应出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右手探入左袖,紧握住刀片,杀机暗起。
那人却不曾察觉,高举双手,同情又邪恶地瞥了纪鹞一眼,大声喊道:“这有……。”
下一秒,他只觉脖子一凉,随后有热流涌出,他伸手一摸是血。他惊愕地盯着纪鹞,试图用手堵住伤口,努力地张着嘴,发出微弱的声音:“你……”
他虽仍在张着嘴,却难以发出声音,甚至感到呼吸停滞,面部开始发青。
纪鹞冷傲地看着对方,那痛苦挣扎的模样,她手里的刀片上的血还在断断续续地落下,手指还在微微颤抖着,但并非因为害怕。
这刀片被她一直藏在袖子里,趁人熟睡时,她会悄然地拿出它,将它磨得又锋又利,即使划破自己的手也在所不惜。
如今,一刀封喉,很合她的心意。
转瞬之间,那人轰然倒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尚在处理前面事件的老李。
老李向这侧转来,浑浊的目光,立刻锁定在纪鹞身上。
纪鹞当即转身,想向路旁的森林跑去。但是,她根本跑不起来,双脚就像石头般沉重,让她险些摔倒。
如果又被老李抓住,那么她再无翻身之地,只能沦为鱼肉任人宰割。纪鹞咬着牙,向前迈去,牵动全身肌肉时,好似又被绷紧的钢线割了一遍。她冒着冷汗,奋力地向前快走。慢慢地,双脚的沉重变成了麻麻的刺痛感。
随着知觉不断恢复,纪鹞的速度也愈发地快。
“给我抓住她。”
老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那些身手敏捷的打手,踏着枯枝落叶,向纪鹞追来,愈来愈近。
纪鹞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树干光秃秃,让她无处可躲,她只能拼尽全力,向前逃去。
随着身后嘈杂声越来越近,她敏锐地察觉到,一阵锐利的剑风袭来,侧身狼狈躲过,接着向前跑去。
打手急速地追上,剑刃自上而下直劈而来,纪鹞霎时转身,高举被铁链锁着的双手去格挡。
利剑与粗链交锋,声音急促又刺耳。打手力气生猛,脸色血红,不断地向下使力。纪鹞觉得那剑似有千斤重,膝盖忍不住向下弯去。
另一打手趁机脚踩树干,向纪鹞直刺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锁链被断开,纪鹞就地打滚,闪到一旁。右手迅速将食指与中指的刀片飞出,横刺入他的喉咙。
纪鹞顾不得上思考,自己的身手为何变得如此灵敏,只是不断地在林中逃窜。
当下,已是深夜,雾气变浓,只要她再跑快点,拉开距离,或许可借着这雾逃过一劫。
不知到底跑了多久,她气喘吁吁,全身发热,汗水浸湿里衣,寒风刮过,她忍不住打了冷颤,脚一歪,摔在横躺地上的树干上,又滚落在堆满枯枝落叶的地上。
纪鹞仰头望天,胸膛在剧烈的起伏着。
仅是一瞬间,她便看见前后左右有好几双脚向她走近,包围圈越来越小。直到那些打手都俯视着她,高高在上仿若俯视蝼蚁。
而她,再无力气可逃。
或许,便要命丧于此了。
纪鹞原本苍白的小脸,因急跑而晕成粉紫色,衬得清浅的蓝瞳越发空灵。她缓缓地眨了下眼睛,瞳孔里却映出一张贪婪又丑陋的脸。
“异种人?还真让老子走运了。”
老李兴致勃勃地打量着纪鹞的蓝眼睛,反剪在身后的双手不断地摩擦着,似要算清黄金百两得有多重。他在纪鹞的身侧走来走去,一刻也不停歇。
尔后,老李贼眯眯地俯下身子,生怕这薄弱月光让他看花了眼,怕自己空欢喜一场,身子弯的越发得低,恨不得趴在纪鹞身上。
纪鹞却忽然双手撑地,支起上半身,狠狠地咬住了老李的耳朵。
顿时,老李的尖叫如刀子般,刺在每个人的耳朵里。纪鹞趁机抽出老李挂在腰间的剑,一脚踢飞老李。
她满嘴鲜血,立于方寸之地,剑指老李胸膛,嘴角掀起似笑非笑的弧度,“没有任何一人,可在我纪鹞身上讨到便宜。”
老李捂住不断流血的耳朵,心存余悸地退到树旁:“你敢弄伤老子?等着瞧,一会儿怎么收拾你。”,用手指挥着打手们,“快上,抓住她有重赏。”
四周的杀手眼冒绿光,举着剑,谨慎又缓慢地围剿纪鹞。
纪鹞心若擂鼓,视线在他们的脸上不断穿梭,即便要死,她也要拉他们一起下地狱。
气氛霎时如绷紧的琴弦,一滴水珠都会引起巨颤。
危急之际,一支利箭破开层层气流,擦过纪鹞的肩膀,扎入杀手胸脯。
在众人惊愕之时,一群身着黑衣,头戴黑色斗笠的人,腰挂箭筒,手持利刃,从四周走来。
黑衣人们行走时,规整如一、静默无声,带动着衣袍上,用金线绣着的云纹,在月光下发出闪耀的光。
老李捂着刚包扎好的耳朵,“阁下可是从京都而来?在下归属于神手阁,想必阁下,定听过它的威名,劝你们莫要多管闲事。”
黑衣人领头回道:“我等无意与神手阁交恶,不过此人我定是要带走的。”
黑衣人所指的人,正是纪鹞。
语毕,双方开始殊死搏斗。
纪鹞还未来得及回应,便被人从背后一掌劈下,失去了意识。
京都附近,一座小院。
液体在滴答滴答地滴着,发出低闷的音响。
清醒过来的纪鹞,头昏昏沉沉,全身的疼痛仿佛苏醒了般,都在叫嚣。她却发现自己被人蒙住了双眼、捆住了双手,绑在了阴湿又黏腻的墙上。
浓重的血腥味和酸臭的发霉味,在狭小的空间里肆意地发酵着。
纪鹞的鼻翼微皱,冷静地察觉到这气味中混杂着铁锈味。
脚步声响起,一个缓慢沉稳,一个清脆轻捷。随后,脚步声停顿。
'哐当’一声,伴随着门轴转动的声音,只一人携带着阴冷、潮湿的风而来,站在纪鹞的面前,沉默不语。
即使是被蒙着双眼,纪鹞也能察觉到对方审视的目光。但这次,她的手里再也没有刀片可以防身。
“纪鹞。”,他的声音醇厚、低沉,却又自带威严,“我们终于见面了。”
“你为何将我带至此处?”
他身上的丝绸衣袍摩擦着,步调沉稳地向窗户旁走去,“你可知自己在哪?”
“刑房。”
“你着实聪慧。”,他说话气息悠长,“如今时局多乱,皇权衰落,门阀专权,共和的局面已然发生了倾斜。”
纪鹞冷漠地答道:“与我无关。”
“你我皆是入局者,大树将倾,焉有完卵?”他的声音似从胸腔发出,径直穿透至纪鹞心脏。
“纪鹞,我来此处,有关两个预言。”
“哦?”
“我与师兄分别为你卜了一卦,卦象意外有趣。”
纪鹞抬头看向说话的方向,即使她只能隐约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窗前。
“一个卦象显示你是成国的救世主,另一个显示你是成国的灭国者。事关国运,我自是要来探查清楚的。”
纪鹞觉得格外荒谬,上一秒她还是虎口脱险的奴隶,下一秒便与国运联系在一起。
“一国之运,竟系我一人身上,而你却会相信。可见,成国政局,诡谲动荡,到了何种地步。”
“即便与国家无关,你一无权势,二无世家背景,乱世汹汹,如何存活?”,他依然从容地说道,“为了验证预言,你我合作,各取所需。”
“于我来说,有何好处?”
“钱,甚至权。不过…….”他语气停顿一下,“合作之前,你要通过我的考验,让我看下你的本事。”
“若我未通过呢?”
“那结果大概是——死。”
“有意思。”
房内静默了良久,他长叹口气,透过窗户,望着天空,“浓雾即将遮盖明月,纪鹞,你想做浓雾还是明月?”
纪鹞不假思索地答道:“我自是要做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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