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仲夏,秦王府寿宴正酣。
戏台之上,伶人水袖翻飞。
台下宾客如云,或揖让寒暄,或趋奉权贵。
炙肉蒸鱼的香气弥漫,婢女们手捧食盒穿梭其间,步履匆匆。
此时,庖屋一角,厨娘正厉声呵斥偷嘴的帮厨,声量不高不低。
恰传入藏身暗处的李孤玉耳中。
前夜,秦淞答应了在寿宴这日带她出将军府,她便安安静静熬到今日,今日辰时,许厌来了一趟,并未进来,只是她院外的守卫又增多了,她还忐忑了好一会。
还好,秦淞如约而来——
那时,起初只听得外头鸡飞狗跳了一阵,事后守卫进来看了眼,她问起,守卫只说有刺客,已经派人去追了,便不再多言。
她原以为,是秦淞一时不察被发现,她本已不抱多大希望能够出去。
后来,她小憩之时,不知秦淞用了什么手段,竟是将她迷晕了,再次醒来,便听得四周喧哗,不远处的戏腔刺激着耳膜。
她立马就反应过来这是在哪。
秦王府寿宴,来是来了。
可恶的是,醒来之时,这儿就只有她一人。
这秦淞,神神秘秘,也不知在打什么算盘……
李孤玉正靠坐在一木箱后面,这地儿鲜少有人注意,是柴房旁的一个小棚子,一堆箱子杂乱放在这儿,也没人来收拾。
难道,是秦淞特意叮嘱过,才没人前来?
李孤玉心中狐疑,觉着这个可能性最大,但也不敢确认。
这时,不远处有脚步声响起,踩着干枯的落叶走近。
李孤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是她想错了,秦淞并没有吩咐?
慌乱之下,李孤玉四处张望,最后一咬唇,拿起一颗石子,找准位置想扔过去,可想了想,人引过去也只是暂时,于是又犹豫着。
思索之间,那脚步声却忽然停住。
一道清澈的少年音响起:“哎你什么人啊,这是小世子放烟火的地方,小世子给秦老太太准备的惊喜,你弄坏了,十条命都赔不起!快走远点走远点!”
“奴、奴婢不知,这就远离。”
婢女的声音带着些畏惧,似是有些惧怕此人,离去的脚步声更是忙乱。
李孤玉有些好奇,透过箱子之间的缝隙,向外看了眼。
不远处,一个穿着米白色衣袍的清瘦少年正站在那儿,抻着脑袋看那丫鬟的背影,见丫鬟真的走远,方才松口气。
随后,这少年眼神瞥过来。
李孤玉心跳一顿,在他转头的一瞬间就已收回自己的眼神,尽力将身躯藏在木箱后面不被看见。
正忐忑着。
脚步声再次响起。
这人似是走了过来。
阴影覆盖上来,李孤玉自知无法再藏匿,想着此人似是与秦淞相识,说不定,知晓此处有人。
于是,大着胆子抬眸看去。
只见背影。
此人轻咳两声,尽力不让人看到他在说话,声音有些许的模糊:“你是萧君的好友吗?”
“……?”谁?
李孤玉心中疑惑,眼神发愣,盯了他半晌——
她看不清他的面貌,只能看见他米白色的衣衫在阳光下发着光,仿佛成了鎏金之色,格外亮堂。
她微微眯眼,垂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抬眸,就这么撞进他略带震惊的眼眸中去。
“璠璠璠娘?!”
李孤玉又是一愣。
此人怎的知道她在外写文章时用的名字?
而后,将二人皆唤回神的,是不远处家丁的声音:“虞公子?你怎么在这儿?小世子正找你呢……”
李孤玉立马抬手捂住自己的嘴。
那被称作虞公子的人亦配合着站直了身躯,踱步到箱子前,彻底遮挡住缝隙,挡得严严实实,随即回复家丁道:“你与小世子说,我在棚子这儿等他,让他一人前来。”
家丁应声离去。
李孤玉等了等,方才放下手,再抬头,望向那位虞公子。
恰巧他也低眸过来。
“你是……”
“我是虞安啊!”
嗯?
李孤玉怔然。
她望着面前的少年——
骨瘦如柴,衣裳与头顶发饰,看起来也算是华丽,大概是什么大户人家……不对,该是官宦人家的子弟。
可这名字,未曾听过,的确不识啊。
李孤玉思索片刻,疑惑开口:“公子……怕是认错了人。”
“你当然与我不认识。”他却理所当然,笑着,转身绕过这些木箱蹲在她身边,满眼期待,“是我认识你呀。”
李孤玉微拧眉头,颇为不解。
见她这茫然的模样,他陡然失笑:“哎呀,你的文章我都看过,你还是左医师的朋友,是与不是?我总喜欢去洛水书院,总听见左医师对你赞不绝口,她还给我看过你的画像!”
左医师,左念棠。
此话一出,李孤玉心中明了,恍然大悟:“你是说,你是棠棠的朋友,因此认识我的?”
“嗯!”
“你叫……”
“虞安!”
李孤玉略微思索,莞尔:“是户部侍郎,虞承山的儿子?”
虞安重重点头。
李孤玉暗自松口气。
“璠娘”这个名字,是她写文章时用的名字,意如珠璠般灿烂,她亦喜爱这个名字,用这名字写了不少文章出去,被左念棠拿到洛水书院显摆,于是,璠娘代替了她走出宅院,与许多人相识。
而她自小不露面,他人只知她为璠娘,不知她为李孤玉,倒也正常。
此时,虞安已经兴致勃勃开始表达自己对她文章的喜爱。
“你的文章,我皆拜读过七遍往上……尤其是一册《边城雪》,专写戍边苦寒,战场风光,我最喜欢雪埋忠骨那段……能把戍边将士的悲壮写得如此入骨,朝中那些翰林给你提鞋都不配……”
李孤玉皮笑肉不笑听着,心中却在想这位虞安,与秦淞的关系。
方才家丁来找,口中的小世子,应当就是秦淞。
思索片刻,李孤玉主动打断他:“你的赞扬我收到了。不过如今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秦淞他在哪?”
“你果然是找他的。”虞安轻叹口气,颇有些无奈,站起身来靠着箱子边沿,扇柄轻击手心,眼眸四处转了转,而后在一处停下,笑着扬扬下巴,“来啦。”
李孤玉忙起身看过去。
见棚外,秦淞一身玄色阔袖锦袍,倚靠着棚上木柱。
那袍面上用暗金丝线绣满兽纹,利爪蜿蜒至腰封,在太阳下泛着光泽。李孤玉被光亮刺得眼眸微眯,屈指擦擦眼角,再望过去,见他已迈开步伐,腰间悬挂着两枚精致玉佩,随他迈步时叮当作响。
这应是专来赴宴的礼服。
平日服饰已能看出华贵,今日穿着竟比平日的劲装还要华贵三分。
秦淞一步步走过来,脑后半披的散发随着动作摆动,被金冠束起的马尾亦如他本人一般晃荡着。
裹着烈阳,格外耀眼。
不过须臾,他停在了她面前,抓起她手腕,声音散漫:“此人奸商,少相与。”
“啊?”还未反应,秦淞将她拉走,走出棚子时,秦淞抬手遮挡了一下阳光,停顿片刻,又垂首给她遮挡。
感受到他的动作,李孤玉脚步稍顿,睫羽颤了颤,掀眸看向他。
身后,虞安竟也未在意秦淞的那句奸商,兴冲冲跟过来,抱臂跑到二人前头倒着走,一副看戏的模样:“你竟然与璠娘认识?你们是如何认识的?秦萧君啊——”
“就你话多。”秦淞不耐打断。
稍等了会,又清清嗓子问:“你说的‘璠娘’……是她?”
虞安轻嗤一声:“当然是啊,璠娘在书院可出名了,她的文章传遍书院,还被老师称赞过呢,不过璠娘一直不露身份……”
言至此,虞安突然眼睛一亮,凑到秦淞另一边。
“秦淞,你既然不知她‘璠娘’的身份,那便是与她私下相识。你可否告诉我,璠娘究竟是哪家娘子,是否婚嫁?”
秦淞的巴掌毫不犹豫拍到他后脑勺:“滚远……”
“秦淞。”李孤玉忽然开口。
清冽的声音传入耳中,秦淞话语停住,转头看向她。
她面色被太阳晒得格外红润,与平日里苍白柔弱的模样并不相同,这样的她,比从前更有生气,但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如清水一般:“我们去哪?”
秦淞心中刚被他人挑起的火气瞬间平静下来,他笑了笑:“今日是祖母寿宴,我……自是要带你去见我祖母。”
李孤玉一怔,有些错愕:“为何?”
“祖母年岁已高,平日里最担心的便是我。”秦淞话语渐渐柔和,望着她的眼神亦是,“你昨日刚答应跟我走,不会今日就反悔,不要我了吧?”
李孤玉忙摇头:“自然不是。只是太突然,还未反应过来。”
她垂下眼眸,宽袖下,指尖攥紧。
她头一次骗人。
有些紧张。
“你放心,我答应帮你的事情,也不会耽搁,等见完了祖母,我就带你……”说着,秦淞一顿,随后俯身凑近她耳廓,刻意避着一边哼歌行走的虞安,也刻意与她贴近,“带你去见你族亲。”
听了他的话,李孤玉心下稍安,微微颔首:“嗯,好。”
沉默着行至半途,李孤玉又垂首,小心翼翼整理自己的衣裳。
这秦淞也不提前说明是要做什么,这会儿才知要见长辈,她也未曾打扮,来时只随意穿了件衣裳,不知秦老太太看不看得顺眼……
“唉声叹气什么?”秦淞瞧着她这模样,见她面红得可爱,忍不住伸出手去捏,“若是觉得热,我去给你拿一件过来换。”
李孤玉眨了眨眼:“你从哪儿去给我找?”
“我有个妹妹。”
“算了……”
这时虞安抢着说话:“什么什么?你要去找湘湘吗?我要去,我也要去,我跟着你们!”
秦淞道:“你不是一直在跟着吗?还有,别老打她主意,你我也不熟……”
虞安轻嗤:“自从回来之后你就这样,不熟不熟不熟!谁都跟你不熟行了吧,反正趁你不在这五年,我可是跟湘湘混熟了,我要见她你又拦不住。”
“你……”秦淞似是要发脾气。
可不知为何,他盯着虞安那得意洋洋的模样看了会,最后却只是叹口气,意外的大度起来:“罢了,本世子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只要你别教坏湘湘,随便你了。”
虞安颇为稀奇:“哎,小世子还真是转性了啊,这是自己也尝到爱的滋味了,所以……”
“再多嘴,现在就把你丢出去。”
李孤玉在一旁看着,有些无奈,微微垂下眼眸,望着自己脚尖。直至耳畔重归平静,秦淞的声音传入耳中:“她的身形……与你差不太多,她的衣裳你应当也能穿下。”
李孤玉终于能说上话,赶忙摇摇头道:“不必了,太麻烦。”
总之……也只是随便见见。
她与秦淞,不可能。等利用秦淞见到母亲,等和离后,她便要反悔,什么道德礼仪,她全不要了,她只要做回李孤玉,而不是谁的夫人。
一旁,虞安又开始嚷嚷:“去啊去啊,我要见湘湘!”
秦淞咬牙:“闭嘴。你刚刚不是还问人家是否婚配吗,这会儿倒是想起湘湘来了?”
虞安气:“你是人吗?我那是帮你问的啊!”
“……”秦淞轻咳几声,“是否婚配不重要。”
虞安切一声,正欲反驳。
忽然,目光落在李孤玉的云鬓上——
“嘶,不对。”
不对劲。
万分的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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