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Y73年6月6日
“我还有一个很想去的地方，你肯不肯陪我？”
“你陪我这么久，我要是不肯陪你岂不是太没良心？”
我听见李的应允欢喜的几乎要跳起来，可惜这是在飞机上，我被两排座椅间的狭小缝隙锢住了。因此我只能凑过去亲了亲李漂亮的面孔，以示我的欢喜。
下飞机后，我带着李来到一座大山底下。
“这是小秋山？”李看着眼前的大山笑道。
“你竟知道？”我有些紧张。
“你工作的医院附近唯一的大山。我虽没来过这边，但你的一切我一直都在关注着。”
李静静地看着我，眼里温柔的神色好像夏夜里缓慢流淌的河，我真想溺死在里面。
“我很喜欢这座山。”我说，“我小时候来过，同我的父亲。后来我妈同他离婚，他一去不返，我妈又不喜欢我爬山，我就一直没来。我妈死后，我本想来的，可惜没有人陪。我唯一的血亲也就是瞿溪，她不喜欢爬山，我又不想和别人来，因为总觉得爬这座山，得找个和我幼年时失去的父亲一般重要的同伴才行！后来遇见你，我想在最喜欢你的那天带你来这座山，可惜我发现自己一天比一天喜欢你，好像喜欢你这件事是没有尽头的。我实在等不及要这座山见一见你，便只能在今天把你带来了！”
我发誓，我的这一番告白完全出自真心，绝无半句虚言，可李好像完全无动于衷，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大山。
她的沉静让我有些心慌，她不在乎我的爱吗？
“李……”
“其实有尽头的。”李打断我，同时把目光放在我身上。
她看我了！
这份快乐让我暂时遗忘了她的“绝情”。
“倘若你今天死了，那么今天就是你最爱我的一天。”李说。
“你说的没错！”我立刻附和，“你说的很对！倘若我们今天死了，那么今天就是我们最喜欢彼此的一天！”
李眉眼间的笑意扩大，似乎被我的胡话逗乐了，她不知道我是认真的。
但是就算她不知道我是认真的，也依旧能说出合我心意的话，我们真是绝配！
我们慢慢地走着，斑驳树影从李柔软的发丝上缓缓擦过，山里混着潮湿泥土气息和青草香的风扑面而来，一切都是那么舒适美好。
“我上大学时养了一只小狗。”李说，“不过那只狗是店员用妖物保护条例逼我买下的，我本身虽然没觉得狗有什么不好，但其实并不喜欢养狗。”
“因为贵？还是因为它会拉屎？”我笑道。
李：“因为贵，也因为我小时候养过狗，那段经历不算很好。”
李要同我讲她的过去了！她以前对于这类型的倾诉完全没兴趣的，我忙说：“我能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李：“当然。小时候我爸妈在乡下租了个大院子给人家驯宠物狗赚钱。我在周末放假时很爱去那，可以跟父母住，可以看各种各样的狗，总觉得在那个大院里干任何事都是快乐的。大院里别的小狗都是暂住，什么时候变乖了也就走了，只有一只黑色的长毛小狗，我连续半年都能见到它。我妈说主人失联了，这只狗得永远呆在这了。”
“真可怜，它的主人抛弃了它。”我说。
李微微一笑，“可是我当时很开心，满心想着那我就可以养它了，我终于有自己的小狗了。我爸妈倒也没反对，于是每次来我都只喂它一个，还会特意牵着它出去遛弯。我们互相伴着过了半年，我一天比一天钟意它，它每次见到我也格外亲热，我以为我们都认定彼此了。”
“后来呢，它是怎么死的？”
“后来……后来它确实死了。”李苦笑“那天我拿着一块香肠喂它，它跳起来吃，牙齿在我的小指上穿出两个血洞。我妈赶紧带我去打针，那天打完针回来时已经很晚了，我很快就睡着了。等第二天起来时，我妈妈说小狗死了，昨天晚上家里人用狗链拴住它后都去忙我的事，回来后就忘记给它关笼子里了，它自己在柱子旁跑着玩，链子越绕越短，最后给自己勒死了。”
“你怀疑是你家人杀死了小狗，所以不愿意养狗？”我说。
李摇了摇头，“我后来问过我妈，她说她没撒谎，我信她。之所以不愿意养狗，是因为被它咬后我妈教训了我。”
“是什么难听的话吗，竟叫你记了二十年？”我问
“我妈说，喂狗时如果它来抢你放在手里的食物，你就要教训它。遛狗时，如果它抢着比你先出门，你也得教训它。你得让它知道它是狗，而你是它的主人。要不然，它就会以为自己是你的主人，如果有一天你违了它的意，它就会教训你。我不想总是教训它，但是又怕它咬我，所以不愿意养狗，我们两个毫无关系，是我最喜欢的状态。”
“原来是这样，但是人和狗的关系也没有那么绝对吧？”我说。
“可能吧。”李笑了笑，“但毕竟是从小就认准的道理，一时半会很难改啦！对了，你喜欢驯狗吗？”
“我不会驯狗啊。”我失笑道，“我又没干过这种事。”
“那你想当主人吗？当人的主人，另一个人的一切完全由你来做主。”李说这句话时停了下来，认真地看着我，似乎想要一个出自真心的答案。
她说出“做主”两个字时，兴奋的情绪使我的心微微一颤，我确实想做李的主，若我做主，就意味着李是完完全全受我支配且属于我的。
但我清楚，这种被支配的遭遇对于一个正常人而言是不美好的，实在不便明说。
我不想让李防备我，连忙说：“可是这样是不对的啊，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且人人生而平等，一个人怎么会有资格为另一个人做主呢？”
“你也认为没有资格吗？”李听见我的回答后笑了笑，又继续往前走。就在我以为这个问题过去了时，又听见她说，“可是你分明想做我的主，你连问也不问我一句，就想要我的命。”
我吃惊地望着李，她怎么知道的，她知道多少！
“……你什么意思。”我还不愿承认，我不想她因我的异常而怨我，所以赌她不知道太多，只是在诓我。
李停住，转身看着我，轻轻道：“再装还有什么意思呢？你为我准备的鼻炎喷雾我已经用了，那里面的药使我亢奋的极了，心脏几乎抖要跳出来，现在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云上。我早就想坐下来歇一歇了，可惜等到现在，你还是什么也不肯说，一味瞒着我。”
李慢慢向我走来，似乎有些乏力，她把住我的胳膊做支撑，手心湿漉漉的，好像水洗过。
“我的手机也在你那，你知道我一贯辨不清东南西北的，你若是决意丢下我，我是绝对跑不出这山的。”
她的身体瘫软下去，我连忙拥住她，手也垂落，掌心指甲硌出来的伤口，在我的衬衫衣袖上擦出两道血痕。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用呢？”我心里怀着希冀。
李一贯愿意包容我的，或许在这种事上她也肯包容我！
李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
“杀了我之后你打算怎么办呢？他们为了自己的商业信誉，不会放过破坏他们生意的人，你与其留在世上受他们的折磨，不如跟我一起去了吧……”
此话真是合适我的心意！
他们为了做生意要杀死李，我若没有了李简直和死了没分别，我本就愿意和她一起去的！
于是我坚定地看着李，起誓般说：“好，如果你希望这样，那就这么办，你说的一切我都愿意听的！”
我可真无耻，明明是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却偏偏说成为了遂她的愿……但我只是想讨她的喜欢，我们所剩的时间已然不多了，如果她能更爱我一点，那当然是很好的。
“我的家族有遗传病史，男子活不过三十一岁，我见过父亲那时的样子……很可怕……”我抱着疲惫的李去到树荫下，让她躺在我的怀里，这样可以舒服一点，“本来以为我也必死无疑了，可是二十一岁那年，我妈突然跟我说我能长命百岁，我以为找到了治病的方法，顿时觉得晴天阴天都不再那么可恶了。从那之后，国内著名的医疗机构每个季度通知我去体检，即使母亲去世后也未中断，我便一直怀着希望活着。后来又遇见了你，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爱上了你，而且你和我同岁，也喜吃辣、爱炎夏，甚至还当过我妈的学生，这么多的契合，让我认定了你是我的妻子，我真的很幸运，后来你果然成为了我的妻子！结婚那天我就在想，我们两个如果能互相伴着长命百岁，我这一生也就再没有别的追求了。”
“可是我们两个只能活一个，因为你的家里付了钱为你续命，他们为了保住自己的商业信誉，一定会千方百计地用我的命填你的。”李闭着眼睛，声音轻飘飘，好像要睡着了。
我很紧张，忙说：“我从前并不知道有这门生意的存在，那些妖，我只以为他们是有别于人的另一个物种，哪成想他们是为那些有钱没命人准备的复生容器。”
“若要用一个有社会关系网的躯壳，得先把关系网抹除掉才能将这个躯壳推到阳光底下使用。用动物变成的妖类为人造躯体冠名，人们因为非我族类的排异心理无意探究躯体过去的苦难，也无从得知身体购买者附身前后的变化，就能省了这些麻烦。不过人造的价格终究是高昂了些，若是以爹妈生养的自然躯壳代之，便省去了养护身体的费用，只需支付换壳子的手术费就行了。”李睁开眼睛，空茫地看着林间的某处，很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
“我当初和你结婚，是因为我真的喜欢你，不是因为别的！至于这门生意……我是半个月前才知道真相的！”
其实是半年以前，我震惊于我的存在竟然对李有这么大的恶意，并且仔细观察她知不知道这件事，对我有没有怨恨。经过半年的考核，我断定李不知道这件事，因为她对我极好，我不信有人会对一个即将夺走她性命的人那样包容体贴。
可是如今看来，她是知情的，她什么时候知道的，她怨恨我吗？
或许她并不怨恨，要不她为什么放任我对她的加害，她应该是深爱我的，她不在乎我要她的命，她只在乎我会不会跟她一起，无论生死！
想到这，我心酸不已，李竟如此爱我，只是不能长久……
“你已经杀我一回，能不能让我也杀你一回？”李看向我，认真地问。
“我愿意死在你手里。”我很快回答。
李用了那药，是必死的了，我也真心决意陪她死，死在她手里又有什么不行呢？
李艰难地坐起，把她腰间系着的皮带抽出，“你用你的药毒死我，我用我的腰带勒死你。”
“好。”我应了一声，走到树的另一侧，背部和后脑紧贴着树干坐下，说：“来吧，那药水会让你渐渐失力，你得快点动手。”
清凉的树荫下，李跪在树后，将皮带套在我的脖子上。
脖子上的皮带渐渐收紧，一对爱侣即将长眠于此，再不受俗世侵扰。
可是李爆发出的力量令我怀疑，她真的中药了吗，她是不是想诓我去死，然后自己活！
何况窒息如此痛苦，我受不了了……
不行！我不能让她杀死我！
我拼命的挣扎。
李的低语传过来：“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忍你妈b，你TM就是想谋杀我！
可是我一个字也发不出来，我的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意识渐渐迷乱，唯有求生的本能在脑中尖叫。
不要！我不要死！
不要……
上天似乎听到了我的祈愿，我脖子上的皮带竟然松了，大量的空气冲进我的肺部，我瘫倒在树旁，李则从树后面走出来，蹲在我的身旁，看着我说：“死亡是很痛的，你真的想死吗？”
这个想杀死我的混蛋，还在这里惺惺作态！
我的嗓子被弄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憎恨地瞪着她。
李看着我的神情无奈地笑了笑，说：“别担心，我虽恨你，却实在不忍心杀你，你遭这一番罪，就当是赔我的命吧！”
你什么意思！
我震惊地看着李。
李怜惜地摸了摸我的脸，说：“你的药我没用，我的身体还是健康无损的，你要用我的身体好好活着呀。”
说罢，她站起身向山上走去。
她要用她的命换我活！她还同往常一样深爱着我！
这才是我的爱人！
我也爱着她呀！
不，应该说，我深爱着她深爱我的样子！
因为缺少父亲照拂，我一惯少安全感的，只有确定李是爱我的，我才肯把我的真心交给她。
我早该知道，她从不曾让我失望的……
……我的爱人就要死了，为了我……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万般不舍。
我挣扎着爬起来，朝李的背影艰难道：“别……走……”
我的声音很微弱，但李依旧听见，并且依言停下脚步。
她是不肯忽视我的意志的，她总是这样！
李微笑地看着我说：“我不想走的，可是我更不想你因为我活不成，安心等着吧，他们会来接你的。”
李深深地看了我一会，终于还是走了。
李过去千般万般的好在我脑海中浮现，我真的舍不得她，为什么命运要如此捉弄我们，为什么我们不能一起活！
为什么！
我痛苦至极，努力地朝李离开的方向爬去，一不小心从山坡上滚了下来，仿佛慢放，我眼看着无数碎石胳在我的身上，以及我的头就要撞到一块巨大的石头上，我恐惧至极，大叫起来。
“不！”
我猛地坐起，发现自己正在一辆行驶行驶的车子上，我坐在副驾，而主驾是……
“瞿溪？”我说。
“哥，你是哥吧！”瞿溪把车子停下，期待地看着我。
我稍微整理了一下梦中混乱的记忆，然后笃定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我终于等到你了！”瞿溪扑在我怀里痛哭道。
我安抚地拍了拍瞿溪的肩膀，问道：“我们这是去哪？”
“搬家。”瞿溪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抬起头说，“我在别的城市租了房子，已经把芝芝送过去了，现在我们去同她汇合！青山医院那个疯子受医疗机构的合同约束不能离开这座城市，只要我们离开这就彻底自由了。”
青山医院，我曾在那住了一年，瞿溪说的疯子便是我的主治医师，姓曲，长得一副温文尔雅的善面孔，实际却能以一些电路和刀具抹杀生命，颠倒人伦，比如抹杀我的妻子李的意识，让她的身体供我居住，比如把我母亲塞进一个不知从哪来的孩子的躯体里，让我的妹妹当这个孩子母亲。
过家家似的乱搅，把我原本的生活变成一团恶心的碎絮。
“走了好，我早想离开这了。”我靠在座椅上，疲惫道，“怪从前我一直认不清自己是谁，让你白白担心了那么久。”
“哥，这不是你的错。是那个疯子不守医德，对你下了影响神智的药，他就是刻意不想让咱们安生！”瞿溪愤愤道。
“我那阵确实很不正常。我因为自己的情感和李的身体记忆成为了一个全新的人，那时的我既不是我自己也不是李，但我却把那样的我当成李，甚至给自己虚构了一个丈夫，天天同他较劲……我那时看起来应该与疯子无异吧。”我苦笑道。
瞿溪倒出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腿，安慰道：“一切都过去了，以后都是很好的日子，我们就别想以前了。”
我勉强笑了笑，说：“好，不想了，我们三个人好好过，再不想以前那些荒唐了。”
长达时间的浑浑噩噩让我有些不适应此时的清醒，我做惯了那个有一个讨厌的丈夫的“李”，此时就算知道自己姓瞿名霖，也依旧有种错位感，好像我明明是李，但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在强调你做瞿霖才是标准答案，这种违背习惯和感性的矫正让我十分不舒服。
瞿溪见我兴致不高，以为我因为药的副作用还没休息好，便把我的椅背重新调低，要我再睡一会。
我摇摇头，道：“没事，不困，我的手机在哪，想看看。”
李从兜里掏出手机递给我，说：“你这手机没设指纹和面部识别，只有密码锁，我是不知道怎么解，你还记得吗？”
我虽然自认为对手术后的两年发生的事全部记得，但脑子里并没有浮现相应的开机密码，我愣了一下，还是打开屏幕，屏保是一处明媚的夏夜，路灯、弦月、大树和它们背后深蓝色的的幕布构成夜一角，很普通的一张照片。
手指上滑，照片不见，密码锁屏出现，我茫然地看了一会那些数字键，然后把屏幕关上了。
“要不刷机吧。”瞿溪说。
我：“不用了，毕竟是我的手机，总会想起来的。”
瞿溪笑道：“那是拥有李的记忆的人设的密码，你现在是我哥，记不起来是很正常的。”
我莫名觉得这话有些刺耳，好像李在我醒来之前刚死，这手机是她留下来的遗物，我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继承者似的。可这明明是我用了两年的手机，我亲自设的密码！
那两年的时光虽是错误，但确确实实是存在的，我可以遗忘那些时光，但是绝不能被那些时光遗弃，我并不是白白叫人家替我活了两年！
我心烦意乱，再一次打开手机，手指在数字键上随便按几次，手机竟然打开了。
为了不泄露行踪，手机卡抽下来了，没网也没信号，我随便翻了几下，同我的记忆一样，手机通讯软件里里除了日常的工作交接基本没有什么生活信息，而且因为我失联了，工作交接也都停在半个月前。
“你拿的是我的工作手机吧？”我玩笑道：“因为我不愿意工作，才把手机的密码忘了的。”
“打开了啊！”瞿溪诧异道，“你每回见我都拿的这个手机，壳都没换过。对了手机不都有私密相册吗和记事本吗，你去那里看看说不定有意外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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