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穿着喜服站在槐树林之中,那喜庆的色彩将周围的阴气稍稍冲淡。
“陈尘,带我修行吧。”恍惚之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道。
“若是想要修行,必不可能在南水县勾留,你需抛去尘世种种,四处历炼,你可愿与宝儿分开?”
她只是沉默,思绪千回百转,“我会先将她安顿下来。”
言下之意还是:陈尘,带我修行。
而面前人虽是一怔,却仍回以简单而坚定的回答:“好。”
画面一转,是两人的婚房,谢玉坐在床榻上,手足无措地等待,看着房中油灯的微光,桌面上摆放的两盏合卺酒纹丝未动。
她那新婚的夫君从门外进来,不知从何处寻出袭被褥,随意地往地上一摊。便对她说:“今夜时日已晚,便如此歇息吧。”
莫名地,她的心中升起股委屈之情,想着这都什么人啊,就这么将自己的妻抛在一旁。
由小在大越国生长的姑娘总归期盼着自己新婚的那刻,哪怕是谢玉也不例外。
“合卺酒不喝?”
虽知二人并非两情相悦而成亲,谢玉仍是这么对眼前那瞎子道。
瞎子又是一滞,亲自走到台前拿起两杯合卺酒,郑重地递到她手中。
说不得白头偕老、举案齐眉,但言:“岁岁年年,皆如所愿。”
二人如同凡间每一对夫妻一般,交盏共饮。
谢玉睁开双目,盯着顶上陌生的天花板,数秒后才缓过神了,原来自己已经住进了陈尘的家中。
她从单被之中抽出手来,仔仔细细瞧上一遍,方确认自己已经回到躯体当中,未被一个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小鬼夺了舍去。
她穿上袜履,静静地走至陈尘身旁,见他睡姿端正,但眉头紧锁,唇色苍白,面上渗出涔涔冷汗。
“陈尘,陈尘……”谢玉跪坐一旁,低声呼唤着他的名姓,忧心他是否身体又有不适。
毕竟这还是个刚痊愈的病人。
好在他并未失去意识,牵强地撑开眼皮,沙哑着嗓子问道:“现下是何时辰?”
“早就日上三杆。”谢玉扶着他坐起身,“可是身体有碍?”
“无碍。”这人顶着张病容摆头,看起来没有一点儿信服力。
谢玉心中懊恼,想他此时的虚弱恐怕跟昨日的遭遇脱不了干系。陈尘大病初愈,昨日却这般施展术法——虽然她也不晓得这术法对于陈尘而言是否算得负担。
“我先为你煮些药,然后再去百草堂瞧瞧。”
因她成婚,张远崖特意给她放了个五日的婚假,用以休整,未曾想,这时间全用在为陈尘看病上了。谢玉颇为无奈,但也不敢懈怠。
上次他忽然昏倒的模样还牢牢印刻在她脑海当中呢。
这么想着,谢玉又急匆匆往院子走去,陈尘虚虚抬手,没能拦下谢玉。
谢玉从小便干惯了各种家务活儿,此时倒是得心应手,手脚麻利地准备好了药汤和两道小菜,摆在台面上。
草药苦涩的气味与菜香混杂在一块儿,也是令陈尘皱了皱眉头,但还是道:“谢谢。”
又将那药汤一饮而尽,总算没这么碍事儿。
陈尘看不见面前的菜色,但却仍能嗅到其中的油水香味,夹上一箸,青菜的鲜甜与猪肉的咸香融合得恰到好处。
明明是及其普通的家常菜,却让他少见地感受到了温暖的味道。自从修仙辟谷以来,陈尘便未曾碰过凡间的吃食,这几月因修为尽失,不得不自己做上些,或到外头的酒楼小摊凑合一下。
比不得谢玉这一手。
陈尘无疑是个极好的食客,一箸接着一箸往嘴里送,虽一言不发,却也能感受到他的满意。
以往在家中,宝儿早已吃惯了她的手艺,又惯会讨好她这个二姐,她的反馈不作数。
此时见着新客埋头苦干的样子,谢玉也流露出无意识的浅笑,生怕这个眼神不好使的新客夹不到菜,不住地往他碗里夹菜,连自己面前的饭都顾不上,直至客人的碗中垒出一座菜山。
客人无奈:“好了,谢玉,再夹我也是吃不下肚了。”
厨师的筷子顿在半空中,讪讪地收回,往自己嘴里塞,终于开始关注到自己面前快要放凉了的米饭。
“不知宝儿吃过午饭没有。”这不专业的厨师生硬地转了个话题。
昨日离家之前,谢玉交代了李大娘多加照顾独自在家的谢宝儿,却仍是对这个妹妹牵肠挂肚。
陈尘:“不若后日回去看望?”
谢玉应承,现下还是要先解决这病患的事情。
又是一阵沉默地各吃各饭。
“你是家中二姐,那你大姊何在,可是已经嫁人?”
谢玉稍愣,抬头看着陈尘灰色的眸子,半晌后,才垂着脑袋笑道:“死啦,四年前。”
谢玉将碗中的米往嘴里扒,她的眼眶泛着红,瞪得浑圆,嘴边仍带着僵硬的笑,脑海中一粒粒数着面前噎下的米粒,如此才能切断自己与脑中梦魇的联系。
四年前,南水县县衙。
一个女子赤足跪于公堂之上,披头散发,脚上带有枷锁,随着她的动作,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且看这女子面上,青一道,紫一道,嘴角处的伤口结了痂又裂开,渗出血水来。
“谢氏女金柳,今十九。经南水民众告发,共获赃物折四贯银钱,是为惯犯。其中窃取主家陈府一贯银钱,是为以下犯上之罪。”
县令端坐堂上,不耐烦地敲着桌板。在他一旁,胥吏手持卷轴一条条的数落面前女子的罪行,不时往县令那儿瞥上一眼。
“谢金柳,你可认罪?”
那叫谢金柳的女子目光之中失去光彩,不愿作答。
忽而,如同感知到什么一般,猛然背身,见到堂外的人群当中,一个扎着丸子的小丫头正扒着人群,从三三俩俩看热闹的大人中间扒出一条缝来,双目直愣愣地注视着跪在地上的身影。
“啪!”
县令手中惊堂木一拍,吓得谢金柳咯噔一下回过头来。
“谢金柳,你可认罪!”县令声音升高。
“草民认罪。”
“判处三十杖刑罚。”
一枚令签往她身上一抛,盖棺定论。
一杆木杖棍棍到肉,打得那女子醒了又昏,打得那丫头死死捂着嘴,咸咸的泪珠从指缝钻进口中。
县衙大门一关,围观者作鸟兽四散。
小丫头瘦弱的肩膀上扛着那沉重的身躯,血水、汗水、泪水混杂,在南水县的街巷上拖出一条湿痕。
这十数岁的小丫头正是谢玉。
第一日,谢金柳倒在床榻之上,不曾转醒,谢玉从药铺寻来伤药。
第二日,谢金柳高烧不退,谢玉前去求医,却是连请郎中的银两都挤不出来,只因家中银钱都做了赔付。
她颠簸地走回家中,耳边嗡嗡作响,所有声音在她脑中纠缠成了一道拧紧的弦,就连一旁大娘大姐同她说话都未曾听见。
她跪在床前,伸出手轻轻触摸谢金柳的额头,又缩回。
滚烫。
谢金柳沉沉地睡着,双眉不安地紧皱。
谢玉像姐姐小时候一般,轻拍着她的肩膀,嘴边哼着断断续续的童谣。
李大娘闯入谢家,冲她道:“金柳丫头算得我半个徒弟,这钱你拿去。”
谢玉倔得很,沉默着,只一个劲儿地往她手中推拒。
第三日,谢玉跪在李大娘面前,重重三拜。
至此,所有执拗被俗世压倒。
谢玉揣着借来的银钱,跌跌撞撞请来了郎中。
郎中眉头一皱,嘴皮子上下一贴。
她忘了那郎中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他收下了银钱。
第四日,谢金柳病逝。
一卷草席,谢玉和谢宝儿身着白衣、白帽,扛着一具尸身一步一步走到那野魂山下。
一个残破的木牌上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大字“谢氏金柳之墓”。
惨白的纸钱被熊熊火焰啃噬,化作灰烬,又被猛烈的山风卷起,漫天飞舞。
没有规矩的丧事,没有规矩的守孝。
自此,谢玉站在了金柳的位置上,又扛起了整个家。
小小的谢玉蹲坐在谢家院子里,一动不动。
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她一直盯着那道木门,期待下一刻会有人敲开木门,迎到她的面前来。
她等了很久,直到黑夜的影子将她吞没,院子里很安静,听不见敲门声,听不见欢笑声。
她还这么蹲着,腿没了知觉,眼睛里挤不出眼泪。
这夜更是寂静,连南巷的恶犬都仿佛知晓她的苦楚,不敢叫唤。
忽而,月儿之下,一道影子闯进了她的视线,俯身蹲在了她的身侧,一声叹息。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眼眸,谢玉才恍惚地觉察,原来自己还是落泪了。
又是一声轻柔的道歉在空中逸散,谢玉才恍惚发觉自己手中端着饭碗,正在陈尘的屋子里头。
她望向蹲在自己侧旁的男子,泪眼糊住了她的双眸,她甚至没法看清这男子的面容。
眼中的泪水越积越多,彻底盛不下时便如骤雨一般落下,男子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手足无措地接着那泪珠,任由它们浸湿自己的衣袖。
提及她的伤心事,便是自己的祸端,怎样都是要哄回去的。
口中难言安慰之语,他只是一手贴着谢玉的脸庞,一手轻拍着她的肩背。
原来还只是个十九的小姑娘。
瞧,俗世的一切,便是如此难以抛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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