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兰问她,“你叫什么?”他说的中原官话很标准,不像是一个久居草原腹地的人能说出的。他话说的很平淡,没有任何起伏。
“葛玉容。”谷禾跪伏在地上,她想起嬷嬷一路上的问答,这都是不能错的,答错一个字就要被打,不能有一秒的迟疑。
“南昭的皇帝叫什么?”
“葛善舒。”
阿斯兰笑起来,“是吗。你知道的不少。”他拿了一块布,“看看你认识吗?”
谷禾看着他的靴子走过来,她慢慢抬起头,她不能更熟悉了,嬷嬷是皇后宫里的司礼嬷嬷,她的袖子上有卷草纹。“我想,你应该也不是很喜欢她吧。”他蹲下来,“没事,你再也见不到她了。”
她猛抬起头来看阿斯兰,他噙着笑,不觉得这有什么,“怎么,现在敢看我了?不怕我吃了你?”谷禾又低下头去,冒犯贵人,实属不该。她不受控制地想这个疯子把嬷嬷怎么了,难道是被狼吃了吗,她到阿古如的中军帐几个时辰,她熟识的人已经被这个疯王杀了大半了,而他习以为常。
“你叫什么?”他靠着毛毯,解开外袍,露出来里面带着回燕暗纹的白色里衣,耳朵上挂着金色的耳环。“我不是问公主叫什么。”
谷禾不知如何应答,她本就是个替死鬼,事情没败露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要是说出来露了馅南昭的人让她死,不说的话,看起来叶护拉木汗,也就是阿斯兰会让她更早死。他看起来很平静,那双浅色的眼睛还在盯着她,这在谷禾眼里和那几只狼贪婪的眼神没什么分别。
帐子里很热,炭火很旺,她又冷又热,阿斯兰并不着急,他捻着手上那一串绿松石,等待着她的答案。她现在看起来是一位真正的塔族新娘,尽管她比那些女战士瘦弱不知道多少倍,回纹的腰带紧紧地束住她的腰,火光映衬出她清秀的脸庞。
“谷禾。”低不可闻的声音。
阿斯兰拿起桌上的一块小骨头,弹了弹手指,那块骨头正打在帐子中间的铃铛上,落在谷禾面前。铃声落下的时候阿丽亚走到他面前,“主人。”
“带她下去,和你住在一起。”他拍了拍其中一只狼,那只狼站起来,阿丽亚躬身,扶起来谷禾出去了。
后半夜的雪越下越大,冷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她们的脸,雪已经没过小腿,谷禾不知道是因为雪下的太大她看不清路还是草原实在是太黑了她见不到光,她几乎是晕在阿丽亚怀里。阿丽亚的帐子里还有几个塔族姑娘,她们已经睡下了,但是听到动静都像小动物一样机敏地爬起来,看到谷禾有点诧异。
“去给她找点吃的。”她们用塔语说话,“她好轻。”
“这就是阿丽亚姐姐你们准备的阏氏的衣服吗,好漂亮!这料子和主人的是一样的呢!”
“好了塔娜,你去给她铺床,主人说她要和我们住一起。”
阿丽亚端来一点牛奶,泡了一点米给她吃,她昏昏沉沉的,吃一口吐半口。“她吃不惯我们吃的。”塔娜说,“南昭人就是麻烦!”阿丽亚知道谷禾是太久没正经吃东西了,即便是南昭的饭菜她也吃不下去,更不要说还是奶,她摸了摸谷禾的手腕,她不知道为什么南昭的使团如此苛责她。
阿丽亚给她盖好被子,又拢了拢火,把自己的外袍也压在她的被子外面。
“干嘛对她这么好?”几个姑娘都不满意,“这些南面的蛮子都是没有心的,难道你忘了他们是怎么对我们的吗?就应该让她在外面被冻死!”
“她是阏氏。”阿丽亚转过头去看她们,“她嫁进了漠北塔族,嫁给大汗,那她就是阏氏。”
塔娜可不这么认为,“阿斯兰太阳出来的时候就会反悔的!阿古如容不下一个外族的女人!再说了,他们也没有行礼,阿斯兰连娜仁都看不上,怎么会看上她?还什么公主,连母羊都比不上。”
阿丽亚拍了拍她,表情严肃,“主人要是要杀她,怎么会等到明天,主人说要她和我们同吃同住,把她交到我们手里,就是要她活着。快睡吧,明天还有好多活要干呢。”
金帐里□□和母狼团在一起睡着了,阿斯兰在擦自己的刀,骨都侯安达刚刚离开,他会领他的亲兵压着雪离开漠北草原,直奔灰城一带。阿斯兰反手拿着这柄寒光凛凛的刀,在自己的大腿上比划,谷禾大腿上的那道疤沉在他心口,他要试试如何能得来这样一道疤。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难以相信他还会觉得那是他生命里最令人作呕的一天。
安达走之前问他怎么处置她,阿斯兰盯着他的这位从小到大的玩伴,“留她一条命。”安达没说什么,但拿走了他的狐裘大衣而且一脚踢翻了他的火盆,他笑起来。
他拿刀挑开了自己的衣服,露出来伤痕累累的胸膛,他把这件礼服举起来看,是阿丽亚说的“圣洁”的衣服,他摸了摸绣上去的燕子样式的花纹,只有阿丽亚会在乎这些。他看着如雪的衣服,又想起赤身**的谷禾,他难以控制地干呕起来,真恶心。
他听见敖恩的帐子里男男女女□□的声音,眼睛红起来,胃里翻江倒海,五脏六腑疼痛难忍,好像内脏在扭曲。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挑了一个风雪夜来,帐子里的那些头骨好像开始咆哮,骨头上长出来腐烂的红肉,黄色的油脂滴下来,它们在诘问这个害他们死亡的岁魁祸首,阿斯兰耳朵边上又传来女人细若游丝的声音,“阿斯兰。”
阿斯兰跌跌撞撞走出去,把自己埋在大雪里,要让血凉下来,接近死亡的时候,才能忘了这些事。
阿丽亚在日出没多久之后叫醒了塔娜,还在床上的只有谷禾和她了。塔娜吐吐舌头,姐姐们都醒的太早了,她们总是照顾自己,觉得她还太小,不用干那么多活。塔娜走到谷禾旁边,阿丽亚拦下来,“她病了。”
“你昨天还说要让她和我们一起干活呢!我怎么看不出来她病了?”
阿丽亚笑笑,小孩子当然看不出来了,中原人第一次见到草原的大汗,是被吓病的。“去看看吧,敖恩又闯祸了。”
“我就知道!总是欺负我,他就是坏蛋,阿斯兰一定要狠狠罚他!”塔娜穿上鞋一阵风一样跑出去了,阿丽亚摸了摸谷禾的额头,没烧起来倒是还好。
雪下得小多了,离着很远塔娜就看见了阿斯兰,他穿了一身淡蓝色的衣服,白色狐狸毛的帽子,手里攥着他的鞭子。在塔娜心里,阿斯兰是整个塔族长得最好看的男人,他高大、俊美,和那些像一座小山一样莽撞的塔族人不一样。他那双浅色的眼睛在阳光下会焕发金色的光芒,那是漠北大汗的血脉,他的鞭子会惩罚她不喜欢的人,阿斯兰简直是最完美的人。
阿斯兰的鞭子只是擦过敖恩的脸,他的脸就皮开肉绽了。“你忘了我的规矩了吗,敖恩?”
“不敢忘。”敖恩自从立志为南昭掳走的姐姐报仇进了军营,他知道的第一条阿斯兰的规矩是没有军妓。那些老兵告诉他,可汗的眼里容不下这些女人,更容不下那些男人,曾经有人见过阿斯兰的狼群冲入军妓处把那里的人撕裂,狼的皮毛上染着血色出现在阿斯兰的营帐外,那些绿眼睛的狼叼着那些人的人头来领赏,因此阿斯兰叫那只头狼“□□”,勇士。
但这种事情毕竟是道听途说,他以为那只是彼时太过于年轻的阿斯兰为了在军中立威做的事,军中都是大好男儿,有这些**再正常不过,不要说漠北野蛮开放,即便是南昭,军妓也是极为常见的。再说,那女人只不过是最卑微的奴隶,他当然有权力驱使一个奴隶。他第一年被调回阿古如大帐,原先坐镇前线的安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不相信阿斯兰真要这样。
“再让我知道,你就去死。”阿斯兰看着他,金耳环在风雪里格外显眼。敖恩知道,他绝不是在劝诫自己,他看见阿斯兰拿着鞭子的手在发抖,那是他们这些人在战场上杀红眼的表现。那一鞭子他使了十足的劲头,他没杀敖恩只是因为安达还需要他。
塔娜很高兴,看着敖恩拖着半边身子回了自己的营帐,她重新带好自己毛茸茸的帽子走回去。她首先要去看马,天太冷了,即便是马厩也都安上了帘子来防风,雪不那么大了,要去卷帘子放这些马出来撒撒欢,她喜欢看马,也擅长照顾马。她站了一会,看来看去,“安达的马怎么走了?”
旁边搬草料的塔族战士听到回话,“安达昨夜领了大汗的命点人走了。”塔娜点点头,她很喜欢那匹马,通体纯白,性格也好,更不挑嘴。不像是阿斯兰的那匹黑马,经常不听人话自己出去跑,吃点东西不喜欢的就吃一点,性格更是恶劣,走在草原上他不高兴就要踹人。
谷禾做了很长的一个梦,这片土地和她有不解之缘,她梦到自己倒在血泊之中,梦中的战马全副武装可是跑起来没有声音,有人问她要不要和自己走,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了。“妈妈。”她小声说,“妈妈。”
阿丽亚在旁边看着她,“你醒了?”谷禾的心漏跳一拍,是啊,她在漠北连天的草原上,哪里还有妈妈呢。“好点吗?吃点东西吧。待会你跟着我出去,他们不会说南昭的话。”谷禾连忙点头,干活是她最熟悉的事情了,毕竟她曾经也就是华明公主那的一个粗使宫女。
“先穿我的衣服吧。”阿丽亚拿出一套自己半旧的淡绿色外衣,昨晚那套衣服对于塔族人来讲太扎眼了。没有人会因为她穿上阏氏的衣服尊重她,那只会变本加厉地增加她要承受的痛苦。
谷禾走出去,映入眼帘的只有雪,塔族人都穿着厚厚的皮毛外衣,有人骑马经过,马的眼睛上都挂满了冰凌。很冷,但是出了太阳,谷禾觉得自己从昨晚的那个地狱里爬了出来,她不敢再问她会不会再见那个疯王,但是她身上已经没有任何要修饰的了。阿斯兰扒下了她的衣服,同时也扒下来那些阴谋。
她愿意自己从来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塔族女人,从此不问故国,不问故人,只是和牛羊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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