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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苏醒

不该让他就这样回去的——

这个念头在心头盘旋不去,谢观澜的知觉仍浮荡在虚空之中,却下意识收紧手指,顿觉掌心里攥住了一个柔软温热的东西。

他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方苟蜷着身子躺在他身侧睡得正香,手被紧紧握着。

谢观澜目光落到两人交握的手上,随后又回到方苟的脸上,彼时他垂着脑袋埋在手臂里,一截本该藏在衣襟里的脖颈反而凸显出来。

记忆里那张笑望夜空的脸重现眼前,因仰头而格外修长的脖颈露出纤细又脆弱的弧度,仿佛轻轻一碰就能将其折断。

一把声音骤然在耳边响起——

抱抱他。

谢观澜,你抱抱他。

这把声音似是能蛊惑人心的天外之音,引得谢观澜抬手朝方苟伸去。然而指尖刚碰到方苟的脖颈,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霎时让他的手失力垂落。

垂落的手砸在方苟身上,把他给砸醒了。方苟迷糊睁眼,见谢观澜一脸失神地轻喘着,登时完全惊醒,探向前打量他。

“谢御史,你还好吗?”

谢观澜涣散的眼瞳徐徐转动,望向方苟,突然唤了一声:“李邈。”

许久不曾听见谢观澜唤这名,方苟愣住,“谢御史你……”

须臾,谢观澜的眼神才聚焦起来,瞳孔里得以映出方苟的模样。他坐起身来,喉结滚了滚,“我没事。”

方苟替他把脉,看出他除了身体虚弱了些许以外已无其他大碍,不由得眼神惊叹地瞅着他道:“谢御史果真有神功护体?”

未等谢观澜回应,外面守着的狄飞听闻动静,询问道:“方公子,谢御史可是醒了?”

方苟忙不迭回了一声。

话刚落下,狄飞便一头闯了进来,双眼发光,高兴得说不出话来,还是方苟把他叫回了神。

“我去找大夫过来!”话罢他又急匆匆地去了。

石大夫很快便赶来,替谢观澜把脉诊察,暗暗唏嘘一番,道:“谢御史的瘟毒热邪已然消去大半,接下来只需温服一些凉血化瘀、补气活血的药即可。”

话罢便退出去准备了。

这会儿狄飞将盥洗物什送来,方苟自觉接过,笑道:“劳烦狄都尉了。”

狄飞的目光落在两人还握着的手,不由得挑眉一笑,戏谑道:“方公子只有一只手看起来不甚方便啊,不如让狄某代劳……”

话还没说完,狄飞顿觉如芒在背,转头对上谢观澜幽幽的目光,登时闭上了嘴。

他不死心用余光偷瞟,结果谢观澜冷冷出声:“出去。”

方苟以为这是赶他呢,下意识站起身,又被一手扯了回来,跌进谢观澜的怀里。

狄飞哪里敢再多看,赶紧夹着尾巴溜了。

挣扎着坐起身,终于察觉出些不妥来,冲谢观澜道:“谢御史,松手。”

谢观澜闭着眼好似没听见,方苟挣了挣,却又被扯住,他莫名其妙道:“谢御史不饿吗?”

“不饿。”

谢观澜昏迷已经将近一日,期间滴水未进,身体虚弱至此更需进食补充。方苟当他病中没胃口,便哄他:“不饿也要吃些粥吧?”

谢观澜撩起眼皮,还是没松手,而是朝方苟挑了挑眉,“你做?”

“……”方苟挤出一个笑容,“自然是我来为谢御史效劳。”

谢观澜终于松了手,方苟得以抽身走出疫坊。一出来,便见一个身影趴在疫坊外面,鬼鬼祟祟不知在做什么。他走近一看,原来是崔铭。

这小子扒拉着疫坊帐幕的缝隙,往里面探头探脑地偷看,也不知道能看见什么,连方苟走出来站在身后半晌了也没觉出来。

直到方苟蹲下揪住他的衣领,他才慌张地把脑袋缩回来。

“你做什么呢?”

见是方苟,崔铭顿时吓软了身子,心有余悸地小声嚷嚷:“狗子哥怎么是你呀!”

“要不是我,你早就被拖走了。”方苟叹了一口气,“这是谢御史的营帐,你阿爹不在里面。”

崔铭擦擦鼻子,咕哝道:“我知道。”

方苟笑了一声:“所以你是来看谢御史的?”

崔铭有些慌张地眼珠子乱转,支支吾吾道:“那讨厌鬼没事吧?”

方苟笑意加深,不答反问:“你希望他有事还是没事呢?”

“当然——”崔铭情急地嚷嚷起来,把自己给吓了一跳,回过神来窘得脸色涨红,“他不是来救灾的大官吗?当然不能有事啊,死了咱们怎么办呀!”

方苟自然知道他这是嘴硬心软,便逗他:“你不还说他是狗官吗?”

崔铭跟吞了苍蝇似的又窘又急地驳道:“他不是!”

崔铭将谢观澜逼崔实喝药的事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说完自己也有些迷瞪,傻傻地问方苟,“他这是救了我爹对吧?”

方苟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声道:“你觉得呢?”

崔铭呆了一会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所以你不恨他了?”

崔铭摇了摇头,羞赧地小声咕哝:“他是个好人。”

方苟莞尔一笑,“是啊,好人就该好好活着。谢御史身负救济百姓的重责,不会有事的。”

崔铭这才放下心来,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方苟转眼望着疫坊,叹了一口气,随后摇头晃脑地乖乖去给谢观澜煮粥去了。

自从醒转,谢观澜就跟鬼迷了心窍似的。

方苟被他使唤得团团转。虽说之前也听他差遣,但如今谢观澜为照顾他染病,走了一趟鬼门关归来,方苟自然更加悉心入微。

比如说,到了服药时刻。

“谢御史,该喝药了。”

谢观澜跟全身乏力似的,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方苟一颗玲珑心,自然神会,当即坐在床边吹凉药汤,一口一口地喂谢观澜。

再比如,谢观澜发热出了一身汗需要更衣,又是一副要让方苟代劳的姿态。

方苟不觉有异,也体贴地帮他换上了。

粥喝了药也服了,方苟让他好好休息,谢观澜竟然还要他留下来,美名其曰——侍疾。

一起睡也就罢了,毕竟谢观澜没他睡不着觉,可要脱了衣服睡是怎么回事?

谢观澜只是染了疫病,又没中蛊毒浑身发痒,哪里需要像他那般解痒降温。何况,他也没那能耐呀。

方苟当了半辈子的太子也没有过这待遇,这时便觉出不妥了。他揣着明白当糊涂:“谢御史你发热刚好,不宜脱衣入寝,万一着凉就不好了!”

谢观澜眼神很凉,话却相反:“我很热。”

说着,神情恹恹地将被子踹下床,大有一副今夜不打算盖被子睡觉的意思。

天大地天,病人最大,方苟只好投降,先替谢观澜宽衣,随后自己也脱剩一条亵裤钻进被里,拘谨地觑着谢观澜,心里泛起了嘀咕。

想当初谢观澜在渝州时连个贴身伺候的侍女都没有呢!怎么到了他面前就颐指气使的,莫非是看他好欺负?

于是他义正言辞道:“谢御史,由奢入俭难于登天哪,我奉劝你还是别养成这种奢靡享乐之风。”

谢观澜道:“我这就算奢靡享乐了?”

方苟语塞,谢观澜垂眸睨着他,语气高深莫测道:“我想要的还没到手,这算得上什么享乐。”

“谢御史想要什么?”

方苟有些好奇。

谢观澜的目光缓缓移动,在方苟的身上脸上流离。方苟被他看得寒毛直竖,往被子里缩了缩。

谢观澜笑哼了一声,声音却毫无睡意:“以后你就会知道了。”

不知睡了多久,方苟幽幽醒转,谢观澜难得还没醒,他便小心翼翼地起身出了疫坊。

彼时魏琛拄着拐杖在巡看各个疫坊情况,三位县令紧跟着在他身后。

彼时所有病人的瘟毒已经被蛊毒消去大半,大夫们便按照方苟给的药方煎药给他们服下,趁青魇蚕还没孵化前将其拔除。

叙永县县令仍有些忐忑:“所以人不会真的死了对吧?”

赵大夫道:“服药过后病人会脉息全无,状若死人,实则是调息如龟,气血缓行。”

一道声音突然接了下去:“正是如此,青盐以鲜活血肉滋养,一旦觉得血肉已死,半息就会消融。”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方苟款款走来,魏琛道:“方苟,你来了。”

方苟朝众人作揖行礼,莞尔一笑:“此为置之死地而后生,请诸位不要担忧。”

古蔺县县令感叹道:“这蛊虫可真是精明啊。”

方苟悠悠笑道:“再精明也不过是一条有毒的虫子罢了,用药即能祛除,既不为鬼神所控,也不是恶咒害人,无需作法请神如此劳师动众。”

三位县令讷讷不语,羞愧难当地低下了头。看过病人的情况后,他们便各自启程返回本县,着手治病解毒之事。

方苟的药方有几种非是寻常药材,赈灾物资中备得不多,如今又分派给三县,不免捉襟见拙。

见魏琛拄着拐杖来来去去处理诸多事宜,累得额头沁满细汗,方苟不由得心生愧疚。

“对不住魏监丞,之前还说给你做一架素舆来着。”

“我的腿伤已经好很多了,一副拐杖足矣,不必再为我费神。”魏琛一笑置之,反而感激道,“你这几天殚精竭虑,不仅救了谢御史,还解了百姓的蛊毒之苦,实在是劳苦功高。”

方苟连忙摆手:“谢御史能安然无事是他自己厉害,才不是我的功劳!”

魏琛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笑了笑:“你太谦虚了,赵大夫方才还夸奖你医术精湛呢,没想到你竟然对蛊毒有所了解。”

“幼时不求甚解,得高人授教,所学不过皮毛,算不得了解。此次还是多亏了高人所授的药墨,用其作为药引才得以事半功倍。”

听到此处,魏琛突然敛了笑容,脸露歉意地说:“我有件事要向你赔罪。”

“魏监丞言重了。”

“甘蒙不察,没有经得你同意便碰了竹簏里那座……无字的牌位。”

方苟想起那日是甘蒙替他去木屋的竹簏里拿木箧,便笑道:“没事,碰了就碰了,他们不会生气的。”

他们?

果真是灵牌,而且还不止是一个人的。

魏琛不由得问:“恕魏琛失礼,灵位所供之人是……”

“是我的父兄。”方苟笑意不减,只是有些怅然浮上眼眸,“他们和甘蒙一样都是爱武之人,能瞧见甘蒙这么一个丰神俊朗的小郎君,他们指不定还觉得高兴呢。”

魏琛笑叹:“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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