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叔可听过时化之妖？”短暂的沉默过后，白荵问了句。
“你说的是在乱世或者大天灾时期才会诞生的妖？”
“嗯。”
九月露出神往又遗憾的神情：“那可是几百年难得一见的妖。虽说前些年凡世打仗乱成一团，但并没有听闻有妖成形，也不知有生之年能否亲眼见见。”
“据说这种妖非常强大残暴，师叔不怕么？”
“怕？”九月轻眉一挑，“要是怕的话我就不会离开灵隐之界。人之于天地，短暂如蜉蝣、渺小如栗粟，若是能一窥天地真实，死了也没什么可怕。”
白荵觉得好像没有比师叔此时的眼睛更明亮的存在。
“传言时化之妖集聚天地怨邪之气，非同寻常，一旦出世便会伏尸百万。”
“师叔对这个传言如何看？”
九月道：“传言传了几千年，多有后人修饰，真真假假不定，我没有亲眼见过便不能全信。不过我倒觉得不用过于担心。”
“为何？”
“天地之道在于均衡，就像毒物丛生中的无恙草，恶妖诞生的同时必也会有相克的存在，否则人世一早就毁灭了。”
相克？指的是**上的阵法么？
阵法奇诡，以白荵的认知分辨不出其中原理，书简上说此阵法可以克制一切妖邪，只是一旦施行需要付出代价。代价她已经知晓，布阵时她就清楚感知自己生命不断流逝，不过这个代价对她来说实在不算什么，用她的命就能换陆不休的命的话，她早该这么做了。
院子里桃树下，水妖坐立不安，见白荵回来后小心望她身后，问：“那个人呢？”
白荵正出神：“谁？”
“你师叔！”
“哦。她走了。”
“还回来吗？”
“应该不回来了。”
闻言水妖一屁股坐石凳上去，看起来垂头丧气。
白荵道：“师叔走了你不开心？你不是挺怕外人的么？”水妖只在她面前横行霸道，一见旁人就跟小鹌鹑似的。
小鹌鹑郁闷地扭过头去。
白荵想起九月所说的“路”，她要前去新都江陵，若无意外，水妖应与新朝皇室有关联，若是能顺便查清水妖身世，接下来该如何？
“郑玉。”她唤一声。
水妖仰头看她。
“你来教陆善识字罢。”
水妖一副为什么是我的表情。
白荵进屋去看陆善，几服药再加上雪灵芝，小孩身上热度已经退了下来，在塌上睡得很是安宁，面容稚嫩清秀，平和得像春日初绽的枝芽。
她去过一回前院灶房后，红玉便想着法子帮她熬了几样补养的汤粥送来，每样味道都极好，这回日落时辰，红玉照例过来，送完吃食后没走，欲言又止模样。
白荵问她：“红姑娘有烦心事？”
红玉年纪不大，本来就不是特别沉稳的性子，心中又觉得白荵可靠，一时全说了出来。
是关于卫老爷之死。
今日卫老爷暴毙，宅子里立刻开始准备丧仪，只不过不知为何，卫夫人却瞒着死因，连报丧的行文上也未提到。
这让她想起一件事来。
三年前的端阳，卫夫人族兄来访，送来一株珍稀兰花，卫夫人很是欣喜，当时便派人置于房内，可就在第二日，花盆摔碎，夫人让丫鬟把兰花扔掉。这株兰花价值不菲，丫鬟偷偷收了起来，想着能不能养活。
没几日，丫鬟便被发现与小厮私通。本来不算大事，两人情投意合，卫老爷也有意给二人许亲。但彼时卫老爷因为生意不在家中，卫夫人看到了那株没被丢掉的兰花大怒，直接将两人都赶了出去，之后命令宅内上下决不许再提此事。
红玉给白荵一顿分析，让她觉得奇怪的是卫夫人。
原本卫宅风平浪静，主人和睦，待下宽厚，自这件事情后卫夫人一直郁郁，脾气变得阴晴不定，还差点小产，花了很久才调理过来。
而这一回，恩爱的丈夫突然死了，也不见多么伤怀，只平静地安排丧葬事宜，还把死因压下来。
“一定有内情！”红玉说。
白荵应和着点头。瞒着卫老爷死因是她的意思。
施蛊人选择昨夜放手一搏，定然是不想再等，迫不及待要卫老爷死。猫蛊是今日才被收，卫老爷也是今日死，宅子内外都挂了白幡，丧事有序推进，而卫老爷的实际情况，除了她之外，便只有卫夫人以及昨夜的那个婆子知晓，婆子是卫夫人心腹，任何其他人都打探不出消息。
眼睛被遮，对方终会按耐不住亲自上门。
至于红玉说的三年前的事，白荵无意去了解，卫夫人究竟是像旁人说的宽容和善还是貌是情非，她也不甚在意。
她只随口宽慰了几句，让红玉不再纠结。
……
大殓过后，延请来的和尚在灵堂诵经。
铜磬声悠悠荡荡飘向天际。
吊唁的来客如影而入，及至天色将黑，人渐去，卫宅大门前的小厮打算关门，忽听报丧鼓均匀敲响两下。
小厮望见来人，立刻躬身将人请了进去。
婆子唤了好几声，卫夫人才失神抬眸，模糊的烛光中，朝来人看去，短暂愣怔之后垂手施礼。
“表兄。”
堂外风吹进来，挽联动摇，长明灯似要熄灭。
来人已过而立，面目如玉，眸似点墨，姿态端得风月舒朗。
三炷香上，楚照抚棺。棺内人面色灰白，身边置着平生爱物，一盒棋、一支素月簪、一方紫色绣帕。
帕上针法，是颇负盛名的鲤州墨绣。十数年前，鲤州技法最好的绣娘是林氏女林清，表字砚雪，取黑白分明之意。
卫夫人命一旁的婆子将睡着的卫秋榕带下去，又着人去收拾客房，便向楚照道：“表兄一路奔波，今夜先歇息罢。”
她眉目低垂，眸光暗淡，似穷尽心力之态。
缭绕一日的浓云在此时散去，月亮洒着稀薄凄清的光，去客房的路上，无人出声，等到离开的一刻，楚照望着那道纤白的背影，恍然想起多年前披着嫁衣离去的少女，终于忍不住道：“阿清。”
卫夫人没有回头。
“以后你有何打算？”
影子孤寂不语。
“烨儿榕儿年幼，卫家事艰，你不要强撑。我……”
似有一声如风轻叹，卫夫人垂首，凝着鞋下踩住的落叶，轻声道：“表兄可愿小酌一杯？”
临窗案几，卫夫人的目光一直落在窗外，不知望的是绿竹簌簌，还是月光流泻。
婆子送了酒来，她才回过神，温声道：“翠娘，夜间凉，莫忘了给烨儿添衣。”
婆子领了话离去，关门之时不由望向窗边两人。光阴仿佛退到许多年前，也有此番光景，只是彼时故人年少。
卫夫人自斟一杯，拈着酒杯轻晃，眸光映酒，微微闪烁。
楚照亦无言，他心内惶惶又急切，有许多想说，全被压抑。
许久之后，忽听面前的女子道：“我四岁时，姨母归宁，第一次见表兄，旁人玩耍胡闹，唯有表兄在亭中读书。我当时腿脚不便，每日拘在房内，表兄带我去看古塘十里白莲。”
“六岁时，我因绣工偷懒被罚，表兄偷偷送我糖酥。”
“八岁时，表兄初次参加县试便濯名生员，当时表兄与我说，望某日能殿试有名。”
“十一岁时，母亲去世，父亲艰难维持家中绣坊，我须日夜勤练技法，表兄常常隔窗陪我解闷，送我一些小玩意儿。”
“隔年姨母一家迁往汴梁，表兄临行前赠我玉髓，祈我一生平安顺遂。后得空便有信寄来。”
“及笄那年，表兄信中说，姨母去世，盼我能等他守孝三年。当时父亲有意将我许给卫家子，以支撑绣坊运转，我便回信有负君念。”
“出嫁前日，表兄来寻我，风尘仆仆，我不愿与表兄离开，只能祝他前路是通途。”
她的视线始终没有从酒杯移开，一句一句说得既缓慢又平静，像是经年酿磨的谷子，丝丝缕缕皆是古旧味道。
楚照的心也随之静下来，思绪回到那段鲜明的少年时。
片刻安静后，卫夫人忽然饮尽杯中酒，凄切笑道：“表兄于我，原本如霁月澄明。”
楚照想起什么，神色微僵：“三年前的事我已与你解释，只是意外，并非我本愿，我绝非要伤害你，你还不能原谅我么？”
“意外？”卫夫人低声念着。
“榕儿她……”楚照小心犹疑，“是不是……”
卫夫人好似没听到这话，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随后望向对座，已全无凄切之意。
“说好的小酌，表兄怎么不喝？”顿了片刻，“是担心我在酒中下毒么？”
此时楚照的脸色彻底僵硬，只得勉强笑道：“阿清温厚，怎么会给我下毒？”
“人心最是易变，表兄难道不知。”
“我待你的心从未变过！”
卫夫人莞尔。
明明离得很近，楚照却看不清她眼中真正的意义，不知她是信还是没信，只听她随口问道：“表兄上月来访，我因病未见，没能问过，不知这几年表兄过得如何？”
楚照微微放下心来，说道：“汴梁城破后我跟着老师游学，新朝重开科举，我苦于身份，通榜无名，温卷无路，一直未能登第。老师劝我平心静气，先修己身，当时回鲤州探亲，想起少时情景，因为久未见你，才来探望。后……心中有愧，又听闻你一直身体不适，走遍许多地方，寻到了一样延年的奇物，方才回来找你。”
卫夫人又饮一杯，烛光中秀美的面容染上醉色，音色比往常还温柔些：“是不是还带回了其他东西？譬如——”
“蛊。”
楚照心中骇然。
他这些年一直不得志，几年前回乡，听闻曾与自己交好的表妹过得很不错，便动了些心思。若能将她攥在手心，就能有足够的钱财去疏通，登科又有什么难？
表妹与他记忆中的模样无差，他在兰花里加了□□，借酒行事，醒来后再忏悔诉衷情，虽然表妹当时的神情令他感到些许心悸，但没有拿他如何，他觉得她心中仍有旧时情谊。
挡路的便只剩下她的丈夫，只要姓卫的消失，他在她无依无靠时好言哄一番，以后不就想怎样便怎样？
就算被她发现破绽，只要他不认，她又能如何？
然而她并没有给他辩解的机会，清凌的声音钻进他耳朵里。
“其实三年前的设计远比今日蛊毒更令我痛苦，就像摔碎的玉髓，黏合起来又再次打破，就不如初次打破时心痛。”
卫夫人起身，唇边露出淡薄的笑来。
“酒里没有毒。”
在她离去之际，一直端坐的楚照忽然皱眉捂住胸口，很快伏倒不醒。
屋外，婆子正候着，望见她的神情，有些不忍：“您当真要这么做？他毕竟是您的表亲。”
卫夫人瞭望远月，平静道：“我已经放过他一次，但他偏偏不悔改，不死心，若是再放任他，又怎么知道他的刀尖会不会对准我。”
她踩着一地月色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婆子想起前日相似的月下，卫夫人曾问她——
“若是天上的月亮落进泥塘中，变得脏污不堪，该如何？”
她当时疑惑反问：“明月怎么会坠落？”
卫夫人像是自嘲一般回：“是啊，不坠落的才是明月。”
酒里无毒，棺木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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