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过雪灵芝后陆善一直昏睡,好在气色好了些,不再看着就凄惨。
水妖被禁止出别院,只能蹲在墙头遥望外面,百无聊赖时听白荵在屋内喊他,磨蹭进去后只见一桌乱书。
“郑玉,你来看看。”
《千字文》《论语》《孝经》……
水妖嘲笑:“你都这么大年纪了才读这些?”
白荵:“这是借来给陆善识字用的。”
水妖团坐下来,随手捡了一本翻看,不解:“你为什么要教他识字?他不是妖吗?”说着突然眼神一凛,难以置信的,“难道,他真是你弟弟?你也是妖?”
白荵直接忽视后面一句:“识不识字跟是不是妖有什么关系?”
留下了陆不休的命,又带他去寻谷雨花,虽然想着初生的妖可以教导从善,白荵却并没仔细想过怎么教,清早见卫烨去私塾,她就借了些小孩能读的书来。
书是凡人的书,性本善说的也是人之初。
白荵见过许多杀人的妖,有的是为修炼,有的是为报仇,遇见陆不休之前,她以为陆不休也是如此。
在晋升天字阶后不久,她救了一个捉妖师,可惜伤得太重,回天无力,临终告诉了她大妖的名字。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陆不休三个字,此后这个名字如雷霆贯耳,与之而来的形容——残忍、无情、疯癫。
后来她亲眼见到了恶贯满盈的大妖,与她想象天差地别。
安静地坐于茶摊上,执着杯子并不饮茶,只是望着茶水中浮起的碧绿茶梗,稍许朝她看来,认出了她捉妖师的身份,却无一丝杀气,仍旧坐在原位。
身姿清静端正,仿佛教养极好的翩翩君子。
他没有跟她动手,在她祭出符咒之前转瞬就消失了,唯余一杯清茶。
第二次见在启越山,她追妖进山,山中浓雾弥漫,循着妖气走了一阵,最后在崖边见到了妖的尸首,胸口露着血淋淋的洞。
风驱散了雾,她望见坐在青石上的青年,垂落的衣袖间淅沥滴下鲜血。
“是你杀的?”她问他。
青年侧首,眸光从地上横陈的尸身一扫而过,语气静无波澜:“是我。”
“你为何杀他?”
她好奇,妖与妖之间残杀不算少见,一方死后另一方都会吸尽对方妖力,而眼前的妖尸残留着妖气,并没有被抽走妖力,只是单纯被杀。她以为是瞧不上微不足道的妖力,却听青年漫不经心道:“他想杀我。”
很平静,只是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当时的她还不知道眼前的青年就是她在寻找的恶妖陆不休,因为他的话一时分神,须臾之间青石上已经无人。
后来她再见陆不休,几乎每次都是血腥现场。大妖杀人手法单调,常以手掌贯穿心脏,一击必中。
在与陆不休追逐的时间里,她逐渐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觉。
旁人提起陆不休无一例外言说暴虐嗜杀,而她所见的陆不休似乎并不憎恨人类,他杀人杀妖无数,对人类与妖怪一视同仁,与其说是极恶,更准确来说是不分善恶。
前世的陆不休不能回头,但今生的陆善可以。
以前她常常教青岩课业,教陆善应当也不成问题,当然,若是能像卫烨一般每日去学堂,听夫子讲课,跟同学玩耍,应当更容易长得身心健康。
白荵琢磨着等找到谷雨花就把陆善送学堂去,现在先认个字就好,她问郑玉:“你看哪本更容易学?”
水妖胡乱翻几页,不以为意道:“都挺容易。”
“这些你都认全了?”白荵把他手里的书拿过来,眉眼间笑意丛生,“看来你还是个神童。”
水妖尾巴翘上天去:“当然!小爷天下第一!”
这一瞬他不像被困水底的小妖,真正像个骄傲生动的小公子。
午后稍落了一阵凉雨,此刻明日当空,和风袭人,水妖坐不住,忽然听闻远处似乎有哀泣声,立刻跑出门去,听了会后疑惑:“怎么像是在招魂?”
白荵道:“大概有人故去。”
水妖仔细分辨声音,猛地一睁眼睛奔到白荵面前,惊道:“喊的好像是卫老爷的名讳……”
见白荵一点不意外,他问道:“你早就知道了?”倏地想起昨日婆子说的话,“这家里果然有脏东西?”
“有。”
咚——地板钝响,白荵身子一歪,望着扑坐到自己身边的水妖:“你做什么?”
水妖攥住她袖子,小心环顾四周,声音里混着细小的颤音:“你捉到脏东西没?”
白荵笑他:“你还怕这些?”
水妖:“虽然圣人教导不语怪力乱神,未知生焉知死——但那都过去一千年了!现在人间污浊,妖怪横行,我听过不少,它们害起人来可没有人性!”
“这回可能不是妖害人。”
“嗯?”
一阵风倏忽穿堂而过,夹着隐约的花草清香,白荵抬头,叫了一声:“师叔!”
廊下不知何时立着位宽袍广袖的女子,玉树净植,正朝着前院的方向看去,很快回过身来,大步走进屋内,笑意盎然:“哎呦我们小白草,听闻你夺了青云台魁首,不愧是我教过的——”
话未毕眸光转向呆坐一旁的水妖,然后轻轻咦了声。
水妖惧人,从下渡船起只要见成人就往白荵身边靠,此时白荵起身,他忙躲在她衣摆后面,却被突然出现的女子捉过去,吓得他一动不动。
白荵唤了声九月师叔。
九月兀自打量着眼前小妖,静谧的眸光底下藏着一丝不能压抑的热烈。白荵了解她性子,将水妖从她手里抢救回来,用袖子挡住,于是收获九月不满的目光。
“师叔,猫蛊在前院。”
“这个瞧着也稀奇。”九月道。
白荵许久没见过九月。
这位九月师叔自年少起就喜好各种奇闻异事,无限热忱,遍行世间探索钻研,还编著了不少志异,除了每五年一次灵隐之界招收新弟子时被门主叫回来授课,平素很难见到踪影。
前生捉妖师们因为陆不休而头疼,没人知道大妖来历,最后也是九月查出了他的身份,只是在留了话给追击大妖的捉妖师后就不见了踪影,无数张传信符如石沉大海。
后来青云台一战,灵隐之界门主、也就是白荵的师父闻颐殒身之前还惦记着这位失踪的师妹,托她不要忘记去寻。当时她已被陆不休逼到绝路,一心修炼**阵法,回想来很是辜负师父所托。而且重生之后心里也都想着怎么处置陆不休,还没有去拜见师父。
想到此,她捉住九月的手,诚恳道:“师叔,师父很想念您,您有两年没有回去过了罢?”
九月甩手:“他想我作甚?你不要撇开话题。”
“师父虽然严肃,但挂念师叔是真的。”
否则故去之前不会单单提起九月一人。
她无比诚恳真心,九月却像是见着了粘手的糖,不无嫌弃,只是这嫌弃应该是对着闻颐而不是白荵——
“小白草,你这点同你师父很像,只不过你年纪小,勉强能算可爱,你师父就是个老东西。”
白荵不知道师叔说的是什么。
九月没再盯着水妖,只道:“去看看猫蛊。”
如卫老爷所说,传闻中的那只猫蛊最终被皇帝火焚,只是这个法子毕竟残忍,白荵想起怀抱乌圆的小女童。
九月走过世间许多地方,上过远山秘境,下过夷族迷障,先人写在书上的东西太少太浅,填补不了她旺盛的好奇心,她热爱自己寻找答案。
对于猫蛊,当年的堂塾里,她对同样好奇的白荵说,她想到了一个或许可以将蛊从猫身上剥离的法子,只是苦于不能实践,所以收到白荵的信符后一刻不停地赶了过来。
前院陷在一股低沉的静谧中,家丁正往里面送白幡麻布,风中簌簌飘飞的丧幡衬得日光都惨白了几分。
“你这个阵起得不错。”九月见到困住猫蛊的符阵后夸了一句。
此时换了一身素衣的卫夫人跨出门来,未施粉黛,不无哀戚之色。
白荵朝她微微点头:“夫人节哀。”
卫夫人将身边小丫鬟支走,款步行至白荵身旁,低声道:“道长,我已派人去传事禀。只是……”
白荵静等下文。
卫夫人眉间轻蹙,似有难色:“背后之人当真会亲自上门查探?若是他不来……”
“那便算了。”白荵道。
卫夫人瞠目,却见面前少女忽而挽了个莫测的笑来,问她:“夫人心里可有猜测?”
“什么?”
“我听闻卫老爷并无兄弟亲长,若是卫老爷身故,偌大的家业便落在孀妻弱子手中,到时夫人会如何做?”
一句话听得卫夫人后背生出冷汗。
待人走后,九月道:“你瞧人都被你吓成什么样了。”
白荵无辜:“我哪里有吓她?我只是觉得施蛊人不是寻仇就是夺利,或许是与卫夫人有关的人,想问问她有没有头绪。”
九月摇头:“不知该说你聪明还是迟钝。”
“师叔有时候说话真是让人不明白。”
猫蛊被困在符阵快十个时辰,奄奄一息伏在地上,九月从袖中摸出一株碧色草,其状若山韭,平平无奇,中间开一朵紫色小花,犹有异香。
符阵撤去,猫蛊没了压制立刻弓背紧绷,在即将逃窜之际被一只蕴秀的手扼住了后脖颈,顷刻龇齿瞪爪,仿佛落进开水中一样挣扎。
而捉着她的女子笑眯眯将它拎到自己眼前,瞪大眼睛“哇”了声:“见到活的了。”更凑过去蹭了两下猫脑袋,狂热得教人叹为观止。
白荵道:“师叔小心被咬。”
九月颇为可惜:“要是能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口中如此说,却见她迅疾翻转手掌,掌心金光跃动,不知做了什么,一株草立时化作猫眼大小的丸子,塞进了猫的口中。
“早年我去西境梵山,发现了一种草,那里遍地毒物,但这种草的周围一尺内没有任何活物,我本来以为它是剧毒,但它并没有毒,却能克制毒物。蛊毒之术就是从梵山一带传出的,这可能就是万物相生相克。当时我移了几株回来,没想到真派上了用场。”
喂猫之后九月松开手,猫趴在地面,四爪不住耸动,好似某种长虫,喉咙里发出闷闷声音。如此半晌,突地吐出一团黏腻腥臭的物事来,如模糊血肉,跳动不停。
九月取出一支细口琉璃瓶,将那东西拨进瓶中,塞上木塞,在眼前晃了晃。蛊虫翻滚,黑红的黏液挂满瓶壁。
白荵捂嘴:“好脏。”
九月收起瓶子:“下次有这种事记得给我传信。还有,你护着那个小妖到底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白荵没想什么,只是不想水妖被困,所以试着带他离开那儿。
九月道:“我虽然不赞成你师父搞人和妖泾渭分明那一套,但你不要把自己赔进去。俗世最排斥异类,他有他自己的路。”
九月师叔说的,就是你有点直了,情商不是那么高[闭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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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风波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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