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船家照看陆善,又在船舷上拍了几张符,白荵再次潜入了江中。
船夫对着落水溅起的波浪伸出手,见没阻止住,唉声叹气一阵,在甲板上跺着脚转来转去。
侧眼看到留下的小孩坐在原地,江风吹着湿透的衣服,冻得脸色发白。
船夫好心说道:“进船舱里挡挡风吧。”
陆善一动不动地望着江面,好像根本没听到这话。
白荵站在江底。
避水符隔开了江水,水波在身侧缓缓浮动。
以她此时的灵力,不借助符咒或者法器的话,可以感知到方圆数百米的妖类气息。
但此时的江底十分平静,没有任何妖气。
距离送陆善上岸已经过了一刻钟,以她曾经感受到的妖气来看,这水妖修为并不精,不可能在江中闭息一刻钟之久。
可江中平静,没有异常,或许真如陆善所说,这水妖可以附身死物。
如果水妖附身了死物,便会同死物一体,悄无声息。
除非它主动现身,否则不可能被察觉。
丢下作恶的妖不管不是白荵的行事作风。
她心里有了主意,但……这主意有风险。
踩着江水跃至江面,轻轻地落到渡船的甲板上。
雨不知何时又开始下起来,将渡船淋得更潮湿。
“陆善。”白荵唤了一声小孩的名字。
小孩仰头看她,发丝和衣衫都湿漉漉的,显得有几分可怜。
倒是眼睛清亮,神情温和,半分也没有可怜的意味。
小孩不说话,就这样看她。
白荵笑了笑:“帮我一个忙好么?”
在一段不知算不算沉默的间隙过后,陆善点头:“好。”
他没有问帮什么忙,只是说了好。
白荵朝陆善伸出手。
小孩被江水和雨水染过的肌肤冰凉冰凉。
白荵将他半抱在怀里,贴了张避水符在他身上。
在潜进江中之前小声说道:“别怕。”
虽然没有得到回应,却感觉到身前的衣服被抓紧了。
将陆善放下后,她在原本隐藏着的法阵上又多添了两道符。
是个非常显眼的陷阱。
把小孩一个人留在原地后,白荵这么想。
这个陷阱下了三个赌。
一赌水妖没信她的话,把陆善当做凡人小孩。
二赌水妖肯冒险再抢一次肉身。
三赌——陆善不是陆不休。
为了降低水妖的防备,白荵特地退到了离江心稍远的距离。
在感受到法阵触发之前的这一段时间,白荵什么都没想。
她在抓妖的时候一向专注,并且天赋异禀。即使法阵成功所需的三个赌每一个都很有风险,她却有一种异常的自信。
这个法阵一定会成功。
并且,果然成功了。
法阵设定的是水妖一旦接近毫无防备的陆善,当它从死物上脱离准备附身,在妖气显现的瞬间就会激发法阵中的缚妖咒。
白荵除妖时不喜欢带法器,一个原因是收纳麻烦,二是她在画符的天赋上无人能出其右。
一般的捉妖师都是依据前人经验画符,而她所用的符咒大半是自创,随手画出来的符作用千奇百怪。
缚妖符与敕妖符不同,并不是杀咒,只是单纯地困住妖。
从法阵的方向传来妖力挣扎的波动。
白荵快速潜行,等到看清水妖的模样时,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水妖的原形竟也是个小孩。
看起来比此时的陆善稍大些,正龇牙咧嘴地想从法阵中挣脱,身上只有一件绛红的中衣,不知被什么东西划破了好几道口子。
白荵嘱咐陆善别动。
水妖挣脱不开,十分愤怒,愤怒的表情也如小孩子一般:“你这个破烂小人捉妖师,快放开我!”
缚妖符在妖气的激荡下闪着金色的光。
“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再考虑放了你。”白荵说。
水妖半信半疑问道:“你说真的?”
白荵笑:“反正以你的力量挣不开我的符咒,不如试试?”
水妖嫌弃地皱眉:“你想问什么?”
“你是什么妖怪?”
“你才是妖怪!你全家都是妖怪!”水妖愤怒更甚之前,骂起人来毫不嘴软。
“哦。”白荵边点头边应一声,“你果然是人变作的妖。”
这世间的妖怪并非全都是非人生物修炼,有陆不休这样的时化之妖,也有死人异化而成的妖。这个水妖可以附身死物,便是证明它的原身不用呼吸。
在森罗万象的妖怪里,只有死人异化的妖如此。
只是这种情况比较少见,白荵只在妖怪志异上读过,并没有亲眼见过。
看小水妖的模样,死时不过**岁。
白荵想起自己**岁的时候,刚刚拜入灵隐之界,虽然修行清苦了一点,好歹衣食无忧,性命无虞。
这个小水妖呢?缘何早夭?
“你附身他是想做什么?”白荵指了指陆善。
“我要回家。”
“回家?”
“这里又暗又冷,什么都没有,我要回家。”
水妖鼓着嘴,有点委屈又有点不服气,显然是因为谋划了很久的好事被破坏而不开心。
白荵明白过来,这大概就是水妖异化的原因。
死时有着强烈的想回家的愿望,于是在死后睁开了眼睛。
妖怪志中将这种妖称作祸孤,它们无法离开化妖的地方,除非执念消失或达成。
而强大到能让死人化妖的执念,不是那么容易就会消失的。
想到这,白荵看水妖的眼神不由就多了几分复杂。
回家是它的执念,可就是因为这个执念让它无法离开江心,也就永远无法回家。
执念越强,束缚越大。
若这样下去,水妖终有一日会困死在方寸之地。
“几个月前,有渡船在这里被困,是你做的?”白荵问道。
“什么渡船?”水妖眼神上下飘忽。
“你想附身那位妇人肚子里的孩子?”
见水妖露出心虚的神色,白荵知道自己猜对了。
“为什么最后又放过了它?附身它的话也许你真的能离开这里。”
“没用。我再多呆一会它就死了。”水妖有几分丧气。
自从在江底醒来时它就想离开这个地方,但无论它怎么做,都只能在很小的地方打转,好像有看不见的屏障拦着它。一条又一条的渡船从它头顶划过,它想上船,却又不知为何、从心底恐惧上面的人。
这种恐惧令它寸步难行。
后来它发现自己能附身到其他东西上,但是附身死物的话它仍旧会被屏障阻挡,这时候碰巧遇到载着怀胎妇人的船经过,它附身妇人肚子里的孩子,想趁机离开。可附身不久,胎儿状况就变得十分差,只好出来。
此后再难遇到路过江心的孩童,终于让他等到一回,可这回也很奇怪,附身之后有一股强烈抵抗它的力量,它没办法,只好先跑,却追来一个讨厌的捉妖师。
白荵抬手,缚着水妖的符咒少了一张。
水妖动了动身体,不满意:“你不是说会放了我吗?小人!”
“这一张是看在你还不是个丧心病狂的妖怪份上。”
“我不是妖怪!”水妖坚定地否认。
“那你是谁?”白荵问道。
她问这一句话的时候目光认真,听来就像是相信了“我不是妖怪”的说辞。
这样的神情和语气令水妖放松下来,连带着缚妖符的光芒都黯淡不少。
“我……”
水妖开口又停住,脸上的表情像是才意识到这个本该记得、却已被忘记许久的事情。
“我不知道。”
白荵没感到惊讶,她想起了志异中所说的“人异化恐有差”。
水妖记忆不清,可能是生前遭遇了过大打击,以至于影响了记忆。
也或许在异化成妖之时,它就不再留有人类的记忆,唯有一股执念支撑着自己行动。而执念太强,让它从未想过这股执念从何而来。
“你还有什么能记得的事情?”白荵问道。
小水妖茫然着,不知为何自己的记忆空空如也。
在意识到记忆问题后,它陷入了一种沉思,妖气也像是寂灭一般,再没有激起缚妖符的动荡。
白荵望见水妖身上衣服的破口,衣料质地上佳,断了线的口子却呈现异常的崎岖形状,并不像是被锋利的东西划破,倒像是钝器多次击打造成的损坏。
结合船夫所说的江心至今只出过一回事,又没闹出什么来,这些破口显然是在水妖生前造成的。
明白这一点时,白荵眉间收敛了些。
孤零零死于江心,执念化妖。
若是放任不管,可能会永远困于此地,直至化为尘土。
在她身后一直沉默着的陆善走过来两步,指着阵法之间的水妖,问道:“姐姐,他已经死了么?”
听到这句话的水妖朦胧地抬起头来,望着面前的两人,疑惑:“死了?”
死后化妖,自然算是死了。
即使不忍心,白荵仍旧点头。
水妖又沉默下来。
这种沉默的姿态出现在小孩模样的身体上时,总是会令人唏嘘。
良久,水妖问道:“我是不是不能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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