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善从江水中上来不久发起了高热,一下船白荵就带他进了医馆。大夫诊脉之后不说话,双目矍铄地盯着她。
白荵一向心宽,竟然被看得不自在起来。
“大夫,他怎么样了?”
躺椅中的陆善半闭着眼,细长的睫毛如同飘摇草叶上欲坠未坠的露珠般轻轻颤动,脸烧得通红,嘴唇却发白。
大夫问:“他当真是你弟弟?”
这问题白荵不止一次听到,她没想到她跟陆不休不像到这种地步,没一个人相信他们是姐弟,或许以后扮作师弟好些。
就在此时,大夫的声音噼啪砸下——
“他这情况不是三两天熬出来的,本来就虚弱,你不让他躺着休息,吃药调养,反而让他长途跋涉,落水受寒,风邪入体,你是要虐待他吗?!”
一顿唇枪舌剑扎得白荵懵头转向,清亮的眼睛停止了眨动,呆呆地嗫嚅着,没说出话来。
大夫连剜她好几眼,起身抓药去了。
白荵的目光挪到缩成一团的小孩身上,稍许之后微妙地叹了口气。
细想来,她好像是太过疏忽大意。陆善本就一身伤,吃了副化瘀的药便跟着她赶路,又被水妖附身,更甚至她还用他作诱饵,让他在雨天进冰冷的江水里滚一遭,说是虐待真不算夸张。
可能她潜意识里总会想起前生的陆不休,觉得这些对于陆善来说都不算什么,其实陆善不过是个寻常小孩。
弱小,需要保护。
她把小孩露在外面的手往袖子里塞,旁边挤过来一颗脑袋,呜呜呜冲她挤眉弄眼。
路上水妖太吵闹,被她下了禁制,不能言语,此刻义愤地划拉地面,歪歪扭扭写了两个大字。
白荵瞥一眼,回他:“对你不是虐待,是管束。你要是乱跑吓到人,我就只能除了你。”
水妖继续呜呜呜。
白荵:“你说话能算数?”
水妖龇牙咧嘴,本来秀气的脸弄得丑极了。
白荵:“你还想不想回家?”
回家两个字像咒语一样制住了水妖,他终于偃旗息鼓,蹦到椅子里老实坐下。
大夫拎着数包药回来,一一嘱咐好,最后十分不信任地说道:“好好照顾他!他不能再受一点刺激!”
白荵用力点头以示听进心里:“多谢先生。”
小镇客舍来往人杂,吵闹不堪,白荵另借了一户别院暂住。
院子清幽,她背着陆善进门时,院中含苞的桃树枝间坠下几滴残雨,溅在青石桌上,停息的雀鸟振翅惊飞。
主人家多年前曾经蒙受捉妖师恩惠,待她十分和善,不仅邀她一同用膳,还要支使个小厮过来留待使唤,被她婉拒。
水妖蹲在院中守着熬药的炉子,无聊地托腮扇风。过会儿白荵从院外进来,手里捧着个陶罐儿,他一下跳起来。
“什么东西?!给我看看!”
白荵躲过他伸来的手。
“小心,这是给陆善熬汤羹用的。”
前生白荵下山除妖,时常露宿荒郊野地,能拿来充饥的基本只有干粮,她对吃食**不多。带着小孩儿赶路这几天,小孩儿跟她一起啃馒头,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当,被大夫一提,方才觉得把小孩委屈了。恰好此地盛产银鱼,适宜补养,她去买了些回来。
别院有灶房,白荵洗干净鱼然后去淘米,米也淘完后望着两个瓷碗一会儿,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苋菜和干姜。
水妖从她进灶房就跟过来,看她动作生疏地忙碌,表情从些微无语到很无语。
“你怎么把菜揣怀里?”
白荵仔细切着姜,头也不抬。
这时候院子外面响起几下窸窣脚步,还有一把童音。
水妖三步并作两步跑出去,在门外捉住个小少年。头上总着两个角儿,束着绸布发带,看起来约莫十一二岁。另一个只及小少年腰间的小女娃攥着拳头躲在他身后。
“你们是谁?作什么偷偷摸摸?”水妖双手叉腰,作正义的大人状。
小少年起初被唬住,很快发现自己比对方高出一些,顿时气势膨胀起来。
“这是我家院子!我偷看我家院子需要偷偷摸摸嘛?!”
“你偷看就是偷偷摸摸!”
俩半大小孩儿谁也不让谁地争起来,小女娃扑闪着眼睛仰望两人。吵得热火朝天之时,院子里突然传来嘭的一声,随后是零落碎响。
与此同时,从灶房里跑出来一人。
于是一大三小都望着只余一片底座的药锅。
水妖磨蹭过来瞧着小火炉,心虚说道:“这锅太不结实。”
药渣糊在锅底,散发着烧焦的味道,像是被雨泡发的腐木。
他觑白荵一眼,生怕自己又被绑手绑脚,然而白荵并没有说他什么,将药渣收拾好,小火炉拎到廊檐下面,重新进了灶房。
余下三小在此过程中均默不作声,水妖是怕受到怒火牵连,另外两个人类孩童则好奇地望着穿空青色道服的白荵。
等人影不见,小女娃捉着小少年袖子晃晃,声音像初春幼鸟啼。
“阿兄,她就是阿娘说的捉妖师吗?她捉的妖呢?榕榕想看妖。”
水妖眼皮一跳,手中蒲扇挡住脸。
小少年气势汹汹:“妖会吃人,不能随便看!”
小女娃捂住自己的脸,朝她哥哥身后躲,脆脆喊道:“不要吃榕榕!”
白荵拿了新的砂锅出来,放到小火炉上,引好火后望着院门旁两个小孩,笑道:“这个院子里没有会吃人的妖。”
她原本气质就明媚随和,笑起来更是亲切,刚刚两岁的卫秋榕立刻跟着露出笑脸来,歪着脑袋问:“捉妖师阿姊,你捉的妖可以给榕榕看看吗?”
白荵喊了声:“郑玉。”
水妖手中扇子一丢,窜进了屋里头,趴在门框上冲白荵做鬼脸,坚持道:“你才是妖怪!”
说完缩回脖子不再露脸。
外面卫秋榕迈着短短的腿来到白荵旁边,缠着她讲妖怪的事,年长点的卫烨矜持片刻,耐不住好奇也过了来。
水妖撇着嘴巴听几句,听到说怎么怎么捉妖的时候哼了下,突然想起什么,绕过屏风去看床榻上躺着的陆善。
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江底,对于妖怪和捉妖师所知,都是听来往渡船上的人们说起。不过,就像他本能会附身一样,也本能可以辨别对方是人还是妖怪。
白荵说陆善是妖,但他怎么看都觉得陆善只是个普通人类,身上气息就跟门外那两个小孩一般。
他端详着陆善,从被高热蒸得泛粉的脸颊朝下,望见脖子里系着的金色丝线。
他心一动,小心伸手拽着金线,末端似乎沉甸甸的,一股温和又热烈的气息渐渐靠近指尖。就在快要拽出时,他无意抬眼,正对上一双幽暗森冷的眼睛。
已死的心好像跳了起来,快要冲出胸口,两耳旁有巨鼓轰鸣,意识似乎抽离了一瞬,等再清醒时仔细去看,发现躺着的人并没有醒,依然昏睡着。
是错觉吗?水妖感觉自己的手在发抖,好似恐惧。
他松开金线,赶忙走了出去。
雨后阴云彻底散去,斜落的夕阳暖溶溶洒在院子里,两个小孩津津有味地听着捉妖师讲故事。
水妖感觉先前的阴郁之气清净了些,走到廊檐边坐下,默不作声地听着。
他难得老实,白荵觉得意外,朝屋里望了下,问:“陆善醒了吗?”
水妖也跟着望一眼,说:“没醒。”
过了会,水妖终于按耐不住,小心指着屋里:“他到底是不是妖?”
“你看他像吗?”白荵反问。
“像!”水妖不假思索。
除了刚刚不知错觉与否的眼神,他还想起附身陆善时的异常,一股绝不可小觑的力量排斥着他,而且在他附身时竟然还能保持着自己的意识,这可不是寻常人类能做到的事。
白荵不置可否。
水妖愈想愈觉得甚有道理,忽然望一眼药炉,问:“这里面下毒了?”
白荵:“你说什么呢?”
水妖:“你都把他虐待成这样了,不是想要他死?真奇怪,你想让他死为什么不给他一个痛快?难道你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
白荵拿扇子敲他的头:“胡说八道。陆善生病是意外。”
虽然主因在她,但不是她的本意,她就算要杀陆不休也会一刀解决,她可没有折磨妖的嗜好。
水妖又气愤龇牙:“我哪里说错了?你一个捉妖师难道还会照顾妖怪?”
白荵道:“我不是照顾你了吗?”
水妖只哼气不说话。
对峙片刻之后,白荵摇着蒲扇温声问道:“你为什么放弃附身那个还没出生的胎儿?”
“我不是说过了吗?它快死了。”
“死了对你来说有什么影响?你不是能附身死物。”
“你失心疯了?要是因为附身让它死了不就是相当于我杀了它?”
白荵点头:“陆善跟你一样。”
水妖听得一知半解:“他哪跟我一样?”
脑袋又被蒲扇面敲了下,水妖抱住头瞪视面前的捉妖师:“干嘛?”
“刚刚叫你看好炉子,不听话。”
“你怎么还在记仇?”
旁边蹲着的两个小孩纷纷睁大眼望着两人拌嘴,少顷卫烨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是妖!”
水妖正要跳脚,卫烨的视线离开他,朝向他身后。
天光被屋檐挡住,陆善扶着门框,站在阴影中,像是没有看到其他人一般,轻声道:“姐姐。”
白荵去扶他:“怎么起来了?哪里不舒服?”
陆善抓住她衣袖,望着她的一双眸子里盛着湿润的微光:“我找不到你,以为……”
“以为什么?”她笑道,“我在给你熬药,大夫说你得好好将养,我们在这呆几天再走。”
“嗯,听姐姐的。”
白荵忽而微有汗颜,就是因为陆善什么都听她的,不表达自己的意愿,才把身体折腾成现在这样,看来小孩乖巧并不见得全是好事。
她正色道:“以后身体不适一定要同我说,知道吗?”
要是陆不休没被她杀掉却被她养出个好歹,那可真是荒天下之大谬。
“好。”
白荵心下宽慰了些,将手中蒲扇递给一边的水妖,示意炉子:“这回好好顾着,别再烧炸了。”
水妖没听她的话,眨也不眨地瞧着陆善的脸。
就是小孩清秀乖正的模样,在感受到他的视线望过来时,也平和如水,哪有什么冷漠。
果然先前是错觉罢?如果陆善是个别有用心的坏妖,捉妖师不可能这么照顾他,虽然她是个小器的捉妖师,本事却不小,不会眼瞎得连好坏都分不清。
说服自己后,水妖接过蒲扇,顺便瞪了白荵一眼,狡辩道:“我又不是故意的!”
如果不小心养死了[求求你了]算不算殊途同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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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风波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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