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入夜,遥遥的山顶处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天光,冷白色,打在山脚,照着风雪中依偎跋涉的两条瘦小身影。
两人相差不大,约摸**岁的模样。走在前头开路的是殷不崎,紧挨着跟在后头的小姑娘不知姓氏,只唤作阿九。两个人衣衫单薄,抵不住寒气,就靠得紧密,以此互相取暖互相支撑。
雪越来越大,飞絮般一阵急似一阵地扑来,一个照面雪点就挂满眉睫,冷得她们不住缩脖打颤。眼见风雪陡急,两人加快步伐,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山腰那间破观音庙赶去。
却在转入一条山径时,她们猝然一个前扑,踉踉跄跄忙乱了几步,相互抓紧站稳后,回头看,竟是一截腿横在了路边。
再细看,那截腿前方,隆起一个突兀的小雪丘。看上去依稀是个人侧躺在地,身体被纷扬的雪盖住,碰巧一条腿被她们踢了出来。
殷不崎刚抬步,阿九就拉住她:“别管了。”
“先看看。”殷不崎坚持,拿开阿九的手便过去,把雪扒开,果然挖出一个少年。
借着微弱的天光,只见那少年昏迷着,脸侧有大面积蹭伤,估计是从山顶滚摔下来造成的。再掰过另一面,那半边脸却浮着异常的梅花状黑斑,几乎面目全非。殷不崎凑近端详,这黑斑像是被一种名为影虫的毒物蛰的,她行囊里正好有解药。这时,那少年忽然虚弱地闷咳一声,殷不崎忙惊喜道:“还活着!”便着急忙慌把人刨出来。
这个少年十二三岁的光景,比她们体格大,长手长脚的。殷不崎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扛到背上。这雪连下了数日,丝毫不见停的迹象,要是把人搁在这里一夜,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
阿九自始至终站在后边,两条眉毛纠结地拧着。她看殷不崎把那陌生人背起来,俨然要带回观音庙的架势,眉头就突突地跳,她用沉闷的声音表示抗拒:“你要带他回去?”
“嗯,他还活着。”殷不崎抓紧少年两条胳膊,把人抗稳当了,艰难走出几步,发觉阿九还钉在原地,有些疑惑,“怎么了?”
阿九身侧的手捏紧,本就惨白的小脸更加毫无血色了。她静静注视着殷不崎,瞳仁黑漆漆,翻涌着痛苦之色。
“阿九,他还有一口气,如果不带回去,他就真的死了。”
“死便死了。”阿九脱口而出。
殷不崎听了皱眉,态度坚定:“不行。”
就在两人僵持的当口,观音庙方向传来一声欣喜的呼唤:“殷姐姐!”跟着,白茫茫中,有一条拄拐的小身影若隐若现。她的左腿似乎断了,裤管空荡荡,被风吹得胡乱飞卷。
“凌儿,不是让你别出来吗?”殷不崎提起心。
拄拐的小姑娘大声回:“你们去好久,我担心!”
“这就回去了!”殷不崎把凌儿催回程,回头对阿九道,“走吧,天要黑了。”
明白对方的决心无可变改,阿九抿紧唇,终是不得不妥协了,闷头迈步跟上。饶是心有不快,走到殷不崎身边时,却也弯下腰抱起少年拖在雪地的两条腿,帮着分担重量。殷不崎看出她嘴硬心软的本性,朝她笑,阿九撇过脸不言语。
山腰坐落的观音庙已遭废弃,有点价值的门窗桌凳都被卸的卸,搬的搬。前几日殷不崎一行三人路过时,所看到的就是一个空壳子。她们收拾出一个避风的角落在这暂住,准备等这场暴风雪停了再继续往南边去。南边玄门各家三年一度的门徒遴选大会正待开启,倘若比试通过被选中,就能加入某个门派修炼。殷不崎想成为一名修士。阿九虽然没说,但殷不崎知道她也想。
“殷姐姐,你背的是谁?”凌儿拄着拐杖迎上来。
跟着凌儿一道迎上来的还有一只瘦巴巴的断腿土狗。几个月,两只手掌的大小,左后脚被咬断小半截,现在用一截木棍绑着充当脚。土狗是嗅到肉香来的。它扒住殷不崎的裤脚,朝她呵呵地摇起尾巴。那尾巴尖尖才刚动一下,阿九就横来一脚把它踢开,低喝一声:“去!”土狗登时呜一声狼狈躲开,往外绕了一圈后又再慢慢靠近。
土狗是凌儿祈求养的,看到它被驱赶,有点心疼,但又不敢说阿九的不是,只好把它唤到自己脚边,叮嘱道:“乖乖,不要乱跑。”
殷不崎忙着把受伤的人搬进庙内,也就顾不上她们两人一狗的小矛盾。她把少年搬到火堆边暖身子,又连忙去翻行囊,先是取出一本泛黄的旧书,题着《奇诡药典》四个大字。哗哗翻过,找到“影虫”这一条目的记录,将书上的小画与那少年脸上的黑斑比对,确定无误后,再从一堆瓶瓶罐罐中挑出对症的,将药粉均匀洒在他的患处。不止是脸部,那黑斑还隐隐蔓延到了领口下,殷不崎就解开他衣裳,不禁低呼一声,阿九和凌儿也就凑过来看。
那黑斑蔓延得甚广,几乎占据了他全部的身体,称得上是一片惨状。殷不崎有些发愁,行囊里携带的药粉不太够。
凌儿倒是注意到别的地方去了,惊讶说:“他原来是女孩儿。”只因这少年做男人打扮,脸部轮廓也长得偏中性,初看只会把他当成男的。
阿九对那少年是男是女没兴趣,目光反而落在少年腰间的一枚玉牌上。她拿起来看,玉牌正面写着“欢喜宫”三个大字。欢喜宫是南北两大门派之一,入门考试十分严苛,非强者不得进。这人竟这么强?阿九正想着,凌儿突然说了一句:“那是人家的。”阿九一怔,没说话,把玉牌放了回去。
“饼要凉了,你们先分了吃。”殷不崎说。
“哦。”阿九应声,探手摸向殷不崎怀里,摸出一包肉饼。她们两个方才去山下的小村子找吃的去了。肉饼有三四张,已有些微凉。阿九只取出一张,其余的埋在雪里待明日吃。她把凉了的饼摊在火边烘一烘,然后细致地均分成三块,给了凌儿一块。凌儿说了声谢,接着就掰了大半喂给满嘴口水的小土狗,剩下的再自己吃。
“自己都吃不饱,还喂狗。”阿九忍不住说她。凌儿两三口吞完了饼,拍拍自己的肚皮反驳:“我吃得很饱了。”说完赶忙挪到殷不崎身边,为了躲开阿九,也为了帮点忙。
不过还是没能躲开,阿九也跟了过来。因为殷不崎还在给那少年处理伤口,腾不出手,阿九就把饼掰成小块,一块一块喂到殷不崎嘴边。喂完了,才慢慢去吃自己那份。
殷不崎忙活了好一会才停。药粉果然不够,少年腿部的黑斑暂且无法处理。不过好在并非绝境,一是这影虫毒虽然棘手,但发作慢,看那黑斑形状,预估尚有半月才真正致命;二是这影虫只寄生在一种名换阳草的植物上,而阳草生长的地方不出十里必有阴草,阴草正能克制影虫,可用来研制解药。只要知晓她中毒的方位,便能依此去寻阴草来救。眼下只能等她醒来再详细问了。殷不崎思索罢,给少年包扎好并穿好衣裳,最后还抱来稻草细细盖了一层。
“说了不练!”那厢凌儿和阿九又闹起来了。起因是阿九拿着短刀要凌儿跟武谱学个几招,凌儿不想学,把短刀扔出门外,两人因此争执不下。
“你不学遇到坏人怎么办?”阿九说她。
“殷姐姐说会永远保护我!”凌儿急急撑着木拐走开,拐杖在地面戳出一个又一个嘟嘟的闷音。
“凌儿不想练就别逼她了,”殷不崎过去调停,顺便拿起手边的断剑,“我陪你练。”
“你就一直护着她吧。”阿九低低说了一句,这事就翻篇。
练武是殷不崎和阿九每日必做的功课。她们什么都练,照着到处搜刮来的各种武谱,分不清真假,也一概都学,如饥似渴。手头所谓的兵器,都是捡来的柴刀、断剑之类。两人对阵,一来一回,铿锵声声,打得有模有样。凌儿抱着土狗坐在一边看,偶尔也低头看一看自己瘪瘪的裤管。
照例练了半个时辰,殷不崎就尝到喉口翻涌上来的铁锈味。她不动声色地压回去,跟阿九打了个手势,两人就各自收了刀剑,准备休息。
此时天已大黑,外面只闻风雪的呼啸。而小庙的这一隅,却有着这冰天雪地里难得可贵的暖色。殷不崎三人紧挨着在火堆边休息,木屑噼啪炸开,带出些微呛鼻的气味,却不难闻,反而带着烟火气,让殷不崎回想起一年前在何家村生活的日子。她取出宝贝短箫,拿袖口轻轻擦拭一遍,便递到嘴边,缓缓吹奏起来。
她只会吹一首曲子。安息曲。是跟收养她的何奶奶学来的。何奶奶是个赤脚大夫,救生,也送死。碰上救治不了的,她就叹口气拿出短箫吹上一曲,送对方往生极乐。殷不崎从小在何奶奶身边长大,把这曲子听了无数遍。她年纪还小,听不懂曲子里的悲伤,反而因为被何奶奶照顾着,疼爱着,而生出无限的安心和快乐。所以她听这首曲子,是舒缓的幸福的抚慰人心的。
阿九和凌儿听来似乎也是同样的感触。她们听了一阵,就安恬睡去。受伤的少年也仿佛听见,密睫轻颤。天地倏然静谧,只余悠扬的箫声从破庙传出,飘飘荡荡飞进茫茫大雪中。
一夜过去。次日,雪停风止。天微亮时,殷不崎醒来,去察看少年的情况,见没什么问题便出门掬了把雪水洗脸,她仰天深吸一口气,顿觉肺腑一片清凉。
等阿九醒来了两人就在庙门口对练,练了几柱香的时间,阿九忽然收回刀,指着殷不崎的脸惊道:“你流血了!”
殷不崎抹了把脸,低头一看掌心带血,她平静地拿雪搓洗:“不要紧,我休息下就好了。”
阿九紧皱眉头还想再问,余光忽地瞥到庙门口,瞬间脸色更差。殷不崎跟着看过去,才发现那个少年不知何时醒来了,正静静望着她们。
“你感觉怎么样?”殷不崎立即收剑进去。近身时,那少年忽然伸出手握住殷不崎手腕。阿九警惕心一起,立即拿刀抵住少年脖颈:“放开!”
“武脉有损,真气凝阻,”少年颈边横刀仍然面不改色,指腹按住殷不崎脉搏,直言道,“你不可修炼,若强行运气,必会七窍流血,爆体而亡。”
殷不崎没有太大反应。反而阿九更震惊,收刀再问:“你说什么?”
“多谢几位搭救。”少年收回手,没有要回答阿九的意思。
阿九不满,刚要开口就被殷不崎挡下。殷不崎同那少年说起最关键的影虫毒的事,问清了她中毒的详细位置,正在此山山峰之上。恰好风雪已停,殷不崎便要趁此时机上山找寻阴草。阿九虽然不支持,但因有着满腹疑问,就也跟着殷不崎去。
出发前,殷不崎叫醒还在熟睡的凌儿,跟她说明去向后才离开。
观音庙里就剩两个人,彼此不认识,气氛难免尴尬。凌儿绞尽脑汁想了好一会,才终于想到一个话头:“那个,你要吃点东西吗?有很香的肉饼,可好吃了。”
“多谢,劳烦了。”少年微微点头。
“诶好,你等等。”凌儿赶忙抓过旁边的拐杖,一步一拐去张罗。她觉得这人说话客气,举止有礼,不由得生出一丝好感。
少年的目光跟随凌儿,看她艰难地蹲下身,从雪里挖出肉饼,又抱了个陶钵一跳一跳地装了些干净的雪,回来搭在火堆上煮沸。似是出于关心,少年问:“你的腿怎么回事?”
被问到伤心处,凌儿局促地把左腿遮掩。少年便道:“不想说也无妨。”
凌儿静了一会,回答:“被爹爹砍的。”
“为何?”
“他欠了钱,把我抵给人家,那人喜欢残的。”回忆起往事,凌儿两眼无神,一会,眼睛却又亮起来,“幸好有殷姐姐,她闯进来打跑好多人,把我救出去了——也是她把你背回来包扎的,不然你就死外面了。”
“她是个好人。”
“对!”凌儿听到对方夸奖她最爱的人,比谁都高兴,一下子把少年当做知心人了,心底话都一股脑说出来,“阿九就不算好人,她有点坏。她之前偷东西,偷了殷姐姐的包袱!”
凌儿一边烘饼一边说:“包袱里有很重要很重要的短箫和药典,殷姐姐去追回来,但是留了盘缠和干粮给阿九。我们走了,没想到阿九竟然悄悄跟来了,跟了好多天。有一次我们碰到打劫的,阿九就出来帮忙打坏人。之后殷姐姐就把她带在身边了。”闲谈到此,饼也烘好了,凌儿撑着拐走过去递给少年:“给,小心烫。”
“多谢,”少年接过,忽问,“后来如何?”
“后来?”凌儿没听明白,“什么后来?”
“你的爹。”
“不知道,”凌儿摇头,“我没再回去过。”
“你不恨?不想报仇?”
凌儿怔住,她从未有过这个想法,一时无法理解:“可他是我爹呀。”
少年不语,默默咬饼。
凌儿又返回去取水来给她就饼。陶钵加热过底部还有点烫手,凌儿拿起来才意识到,被烫得嘶嘶乱叫却又不好丢开,几个晃荡,水全洒出来,泼了少年一身。
“哎呀,真是对不住,”凌儿愧疚极了,慌慌张帮她拧衣裳。少年面色平静地说无事。凌儿更愧疚了,她四下看看,忽然一拍手掌,“我怎么给忘了,行囊里还有衣裳,我拿给你换。”
“无需劳烦,稍待便干了。”少年婉拒。
“不麻烦的,要是着凉就不好了,”凌儿已经打开箱子了,她拣了一套递过去,看少年不接,以为是嫌弃,就强调,“都是干净的……”
“并非嫌弃,只是男女有别,唐突不得。”少年打断她。
凌儿眨眨眼愣住,懵懵的,没闹明白,挠挠头问:“可你不是女的吗?我们都看过了。”
话落,霎时一阵冷风卷入,啪一声撞开门板。凌儿乍然抖一下,闭眼捂住耳朵,过会抬头看,只见满地尘雪被风席卷而起,纷纷扬扬,一如弥漫的硝烟。
气氛变了。
凌儿心口莫名一跳:“你怎么了?”方才还交谈甚欢的人,此时却低着脸,心思莫辨。
沉默一阵,少年终于动了。她放下温热的饼,缓缓站起,整了整衣襟,拍了拍衣摆。目光不在凌儿身上,环顾四周,便锁定了墙角的断剑。少年慢步走去。
“你……你去哪?”凌儿被她这副模样弄得心慌胆怯。
少年仍无回应,继续走。她前进的方向,终点只有一柄断剑。
凌儿的心开始扑通狂跳起来,手心也冒出黏腻的汗。在少年弯腰取剑的刹那,凌儿也颤抖地抓过拐杖,二话不说冲向门口。跨出门槛,就看到昨夜被她丢出来的那柄短刀,此刻便慌忙去捡,紧抓在手。
少年提起剑,慢悠悠跟在后头。
凌儿匆忙逃进山路,一手柱拐,一手握刀,雪地深浅不一,她时不时崴一下摔一下,有时滚一下爬一下,狼狈不堪。这时,一道剑气从后疾驰而至,击断木拐。凌儿身体一歪,扑通砸进雪里。
“哈哈哈!独腿人还想拿刀!站都站不稳,打得了谁呀哈哈哈哈——”
“殷姐姐,我不想练。”
说不清是对过往的悔恨,还是对眼前的恐惧,凌儿眼泪滚落,咬牙抓住只剩半截的木拐,膝行而逃,大喊:“殷姐姐!殷姐姐!”
求救并未得到回应。少年已站在她身后,幽幽问道:“有何遗愿?”
凌儿登时毛孔炸开,仓皇爬出几步,握刀的手抖如筛糠:“别,你别过来……”
少年仰天思索:“若没有,我替你想一个。”就在说话间,凌儿以为她有所松懈,拼尽全力抖着手举刀刺去。少年身形不动,只膝盖一抬,正中手腕。凌儿惨叫一声,短刀脱手,飞落一边。
“你的好爹,我替你杀了。”少年想定,举剑而起,“好走。”
“殷姐姐!!!”
剑光一闪而过。最后一声呼唤,随着喷洒而出的鲜血,戛然而止。
*
“那人说的是真的?你当真不能运气修炼?”上山途中,阿九着急地跟殷不崎求证。
殷不崎说:“何奶奶也说我天生武脉毁损,医不得了。”
“……怎会?”阿九眉头皱起。
“你也别担心,”殷不崎宽慰她,“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或许有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阿九忙追问。
殷不崎说:“这里偏僻,消息不通,我们到南方去,那里门派多修士也多,兴许就有和我一样的,请教他们便是。”
阿九想了下,觉得她说的有理,立即催道:“那我们赶紧上路才对,还在这里救什么人——那草也甭找了,反正她有手有脚,让她自个去。”
“阿九,”殷不崎说出心中一直以来的疑问,“你似乎对我救别人很有些意见。”
“你就不怕救到坏人吗?”阿九几乎是大喊出来,声音隐隐带颤。
殷不崎静默片刻,承认:“的确存在这个顾虑——但是,”她站定,遥望天边,将过去细细回想了一番,“我与何奶奶无亲无故,但她缩衣减食养我四年;凌儿被卖,何家村的村民凑钱帮赎;我去李府救凌儿,追捕的家丁甘愿冒着受罚的风险,也要帮我们逃走;凌儿伤口恶化,路过的郎中仗义救治,不肯收分毫……”
殷不崎将这一路的点滴善意徐徐道来,言罢,回头对阿九说:“世上总归是好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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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恩作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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