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听完，低头沉默良久，缓缓挤出两个字：“不是。”她对上殷不崎的眼睛：“从来都是坏人多——你忘了我？”
殷不崎继续上山：“可你也帮我了，不是吗？”
“只因帮你有好处而已，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能多些生存的机会。”阿九并不遮掩。她当初跟上殷不崎，行踪早已暴露，但殷不崎并没有驱赶她，而是莫名留些食物在沿途。每一天都如此。阿九才后知后觉那是留给她的。跟了半月，行至荒郊，有两个劫匪跳出来打杀。那两人身材矮小，瘦骨嶙峋，还是独眼，力气不大便专挑老弱病残下手。阿九衡量一番，觉得与殷不崎合力有打赢的把握，这才出手。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好人。
“不必深究目的，你的确是帮我了。”殷不崎回头看她，“对我来说，你是一个好人。”
闻言阿九愣住，手指蜷了蜷，掐住手心。一瞬，她放开，快步从殷不崎身边掠过，越过她先行上山去找阴草。擦肩而过时，低低留下一句话：“你会后悔的。”
殷不崎笑了一声，也跟上。
爬了一段时间，到了山顶。入眼便是两座高大耸立的怪石，经数百年风雨侵蚀，而塑得奇异形貌。两石似面对而立，一者垂头眉目悲悯，一者仰首形态狰狞，如此对峙。此山也由此得名，名为圣魔山。
圣魔山正是《奇诡药典》中所记载的为数不多生长着阴阳草的地方。
阿九仰头绕着两尊石像看了一圈，看罢问：“那草长什么样？”
殷不崎取出药典给她过目。阿九不碰，只略略扫了一眼，记了形状，便走开去找。阿九不喜欢这部药典。当初包袱被偷，殷不崎追过去时，正好看到阿九将书狠摔于地，似乎犹不解恨，又踩了数脚，直碾得四分五裂。
原因或可猜个一二，皆因这部药典的著作者是传闻中恶贯满盈罪大恶极的邪医左丘郎。而此人，已在五年前与其道侣清光剑尊受玄门世家围攻而亡。唾骂者众多，但药典因实在有效，而私下被人传抄与承习。
即使记了样貌，阴草找起来也困难重重。因着大雪的缘故，一眼过去遍地是白。殷不崎两人得一块块将雪拨开挑开挖开，又不得暴力，以免伤了阴草的根。
阿九越找越不耐烦，自个嘀嘀咕咕：“好端端的跑到山顶来给虫蛰，蛰了便罢，摔也不摔得远一些……”正好找到悬崖边，几块碎石滚落，阿九探头看，崖底深不可测，尽弥漫着紫黑色的瘴气，“摔到这里头才干净。”
从青天白日直找到日沉西山，终于让殷不崎两人挖到了一株阴草。她们小心取出，将根裹着土一齐包进帕子里，收拾好便下山去。
下山时，又开始飘起了雪。风雪渐大。两人匆匆而行，直奔山腰的观音庙。将近了，能远远望见破庙那几扇漏风的门板。还有凌儿——正歪坐在门槛上等待，身上落满雪。
殷不崎皱眉：“怎么呆在外头受风雪吹？”
阿九接话：“她哪次不是跑出来等你？深怕你一走了之丢下她。”
“凌儿！”到庙口，殷不崎喊她，“我回来了，风大快进屋去。”
凌儿不动。殷不崎感觉奇怪，几步上前，碰上她的肩膀。才一触，凌儿的头颅却突然歪倒，因还有一点皮连着脖颈，就没掉落，只晃晃悠悠倒垂在肩膀边，两只眼睛阴惨惨直冲着殷不崎。一切变故只在转瞬之间。
有什么东西重重撞向心口，咚的一声颤响，震得殷不崎大脑空白一片。她愕然，维持着搭肩的姿势，僵愣在原地。后头的阿九本要上前，看到此景，也一脸骇异，静止在了台阶上。
没有比这更静的时刻了。
“两位可算回来了，真让我好等。”一道声音自庙里传出，打破这死亡的阒寂。
殷不崎僵硬地转动脖子，看向里间。昨夜她救回的那个少年，正端坐在观音拜毡上，膝上横放着一柄染血的断剑，脸庞包扎的布条略有松动，散下几缕，随风轻轻飞扬。
“这位小姑娘已走了些时辰，黄泉路孤苦无依，”少年提起剑，缓缓起身，“二位既有菩萨心肠，想必也愿意共赴黄泉与她团聚了？”
剑身干涸的血，受了屋顶滴落的水珠侵蚀，而渐渐融化，一滴，两滴，滑至剑尖，滚落于地，洇成一朵朵暗沉的血花，红得骇人，红得刺目，直扎进殷不崎眼中，涩然不已。
“为……”不理解，不明白。殷不崎紧握拳头，浑身颤抖，“为，为什么……”
少年走来：“没有为什么。”
“我问你为什么！”突然一声怒喝，殷不崎双目赤红，疾冲进庙里，揪住少年领子，直直掼向墙壁，震落簌簌飞尘。
少年后背撞到墙，闷咳一声，随即衣襟又被揪起来，被迫与殷不崎面对面。无波无澜的眼睛对上仇恨钝痛的一双眼，少年道：“为何执着原因？难道我说了，你便能原谅我了？”
话落，少年起掌运气，重重打向殷不崎，殷不崎顿时被震退数步。她退，身后阿九便冲上前来，提刀砍向少年。少年以剑格挡，内力浑厚，刀剑相接瞬间，只闻“铛”地一声，阿九右手顿麻，柴刀当即脱手。少年的断剑紧跟着就照面刺来，阿九心里暗道不好，危机当头，又闻一声铮响，殷不崎横来一剑，替她化开危机。阿九抓住机会，一个旋身，握住飞脱的柴刀。兵器到手，两人转身齐齐攻向少年。
长久以来的训练使得殷不崎与阿九之间配合默契，一者攻，一者防，一者进，一者助，招招试试，紧接不暇，不给少年片刻喘息的余地。然而，力量、根基的差距却是难以逾越的鸿沟，几轮下来，殷不崎和阿九已渐渐力不能支，反观少年，却仍吐息平稳，游刃有余。少年叹一声：“太弱了。”接着抛剑上空，全身运气于内，积力于掌，猛然打向二人。强劲的掌风袭来，殷不崎与阿九抵挡不得，霎时被轰出观音庙，跟着掀飞的门板跌进雪泥中，各自呕出一口朱红。
少年接住飞落的剑，缓步走出，低头望了一眼门口凌儿的尸身，再转向殷不崎，道：“她死之前，在喊你。可惜她不知道，你在与否，都不能改变她被杀的现实——你，太弱了。”
殷不崎默然，支着剑慢慢站起。发带松松脱落，长发顷刻散开。风徐徐吹，发徐徐飘扬，时而遮住脸庞，时而显出紧抿的嘴角。唇边沾血，她拿指腹缓缓擦掉。一时的静默是酝酿着再一场的爆发，殷不崎手指紧紧抓住剑柄，身影倏然再动，向少年攻去。
这回阿九不再跟了。
这是一个人的单打独斗，不管不顾，拼尽全力。两条黑色身影在茫茫大雪中对战，一会奔向对方，双剑相击，一会一触即闪，各自退开，一会追逐，一会回击，一会得胜，一会受挫……
阿九捂着胸口，灰惨着脸注视着这场毫无胜算的战斗。不出所料，殷不崎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她踉跄几步，轰然一爆，鲜血如雾喷出，便力竭而猝然跪倒。阿九咬唇撇开脸，去摸索自己的刀。
“我说过，强行运气必会爆体而亡。”少年收剑于后，站在殷不崎面前，看着她的眼睛渐渐灰暗，终于失去光芒。少年转身：“再见了。”
解决完殷不崎，少年便接着对付阿九。然而此时的庙口哪里还有阿九的身影。少年目光四下搜寻，不一会儿就锁定了阿九的行踪。少年祭出一掌，打向身侧的枯树，树连着树一棵棵倒下去，直倒到阿九面前，拦住了她下山的路。“想逃？晚了。”少年向她走去，带着极强的压迫感。
去路被阻，阿九当机立断，转而寻一条小路直奔上山。少年见此，不急不躁，又是一道掌风轰去。阿九躲闪不及，后背正受一掌，当即飞出一段路，吐血跌落。缓了一阵，出于求生意志，阿九咬牙爬起，继续往山上逃。身后的人也持续紧逼，出招不断，阿九又接连挨了几掌，浑身是血，一路跌跌撞撞，不知不觉已逃至山顶。到此阿九不得不停步了，她痛苦地注视着底下翻涌的紫黑瘴气，前方已是万丈悬崖，再无生路了。
“到此为止了。”少年上山来，站在那狰狞石像下，仿若恶鬼再世。她步步前进，阿九无处可逃，无力再战，手中的柴刀也抓握不住掉落于地。看着那鬼魅一般的身影渐渐靠近，阿九忽然想：不救这个人，就没有这些事了。
然而，就在此时，忽听一阵急啸，一把剑从背后破空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正正刺中少年腿部。变化眨眼之间，少年难得目露讶异，低头看了眼流血的腿，再慢慢侧身，看向后头，见到来人，忽笑一声，觉得趣味：“你竟然还没死，真是顽强。”
来者是殷不崎。以剑支地，一路淌血而来。她垂着头，幽幽道：“你这种小人还活着，我怎敢死？”
“小人吗？”少年的目光忽然深远，仿佛触碰到什么回忆，失神一瞬，她目光收回，便放声大笑，“哈！是小人又何妨呢？”
少年泰然自若，左腿一顿地，插入腿中的剑便骤然飞出，袭向殷不崎。殷不崎侧身，剑锋贴脸而过，削断几缕发丝。
“来，”少年做出比试的动作，“让我看看你究竟能坚持到几时。”殷不崎应战，提剑而上，两人再度交锋。双剑交击，铿然一响，两人位置一换，殷不崎落在阿九身旁，低道：“走！”
只是停留一个字的时间，双方眼神也来不及交换，殷不崎又冲上前去继续投入战斗。战斗以缠为主，意在拖延。阿九捏紧拳，伫立一会，便头也不回决然离开。
少年看到，了然：“原是救人来了。”
“你的对手，是我！”殷不崎一剑刺去，夺回少年目光。少年气定神闲，擒住她手腕，用力一掰，骨头咔嚓错位。殷不崎也丝毫不肯退却，横腿一扫，踹向少年腿部，少年才中过剑的伤口顿时崩裂，血流如注。少年不怒反笑，旋身闪到殷不崎背后，以手臂勒住殷不崎脖颈，制住她的行动，同时一手挥掌打向逃离的阿九，力道比之前更大，阿九顿时撞上大树，跌落在地，再难起身。少年低低在殷不崎耳边道：“你谁也救不了。”
正此时，殷不崎忽然眸光一狠，反手握剑，毅然刺向自己腹部。剑身长，也一并刺进身后少年腹中，鲜血飞溅一地。两人掼在一柄剑上。事发突然，少年错愕，未及动作，殷不崎又发狂了一般压着她连连后退，直撞上耸立的石像。悲悯的石像垂头俯视着她们，石上的雪消融落下，仿佛是一滴滴泪。
“哈！哈哈哈！”少年突然大笑起来，边笑边流出了血，她的眼睛闪烁着异常兴奋的光芒，直盯着殷不崎侧头看来的眼神，那是一双永不谅解永不屈服永不认命的仇恨的眼。少年忍不住上手触碰，叹道：“真是迷人的眼神。”
殷不崎拧眉，握动剑柄，再狠力送入几分：“和我一道死吧。”
少年笑：“对不住，我拒绝。”语罢，收了笑容，一掌打在殷不崎背后，剑刃从腹中飞出，两人乍然分开。少年连忙凝力自封几个穴道，护住五脏。
殷不崎再受一掌，气力已尽，却抓着剑还欲站起。第一次，勉力起身，半途，又失力跪下，第二次，第三次，依然。少年静静看着。直到数不清第几次，殷不崎终于站起，已是强弩之末，然而眼神却不变，含着恨，含着怒，含着灰蒙蒙的凛然正气。少年直视过去，从殷不崎眼神中忽的感受到一种对她这种“小人”的蔑视。
“我改变主意了，”少年突然转头对刚爬起身的阿九说，“我可以放过你，只要你杀了她。”少年手指指向殷不崎。
阿九一顿，吐出几口淤血，过一会，她抓过刀，摇摇晃晃站起来，头低低，发挡住了眼睛，就这么沉默地走向殷不崎。
殷不崎没有力气再动，视线模糊，只能看到白白的雪中一点朦胧的影子，在逐步靠近。
没有犹豫，阿九低着头，举刀刺进殷不崎胸口：“是你惹来的。”
与此同时，一把剑也穿透了阿九身体。
少年不知何时已到阿九背后，她抽剑而出。阿九踉跄前扑，摔进殷不崎怀里。少年道：“你看，世间无不小人，岂独我一个。”
“永别了。”少年挥掌，将两人打落悬崖。
转身欲走之时，少年忽然顿住脚步，回望崖谷，眼睛因惊讶而微睁，只见殷不崎抓着一条藤蔓，另一只手抓着阿九，竟挂在山壁上。少年驻足默默看着，一炷香的时间，殷不崎终于脱手，和阿九彻底跌进无边瘴气中。
“真是顽强。”少年低语，而后转身离开。
＊
崖底，紫黑之气中，平地起了一个金光大阵，满目灿光。
这时，阵中凭空走出一人，正是蓟无尘。他头戴兜帽，遮住眉目，身披白氅衣，衣上画着黑白两色重合的莲花。
他负手而行，每行一步，步步生莲，华光万丈，将紫黑瘴气涤荡一空。
视野清晰，便见上空摔落的两人。
蓟无尘起手，空中便出现一个阵法，缓缓接住了殷不崎和阿九。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