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终于暂时安静下来。姥爷在药物作用下沉沉睡去,呼吸虽仍粗重,但还算平稳。王恩机械地完成最后的整理,将毛巾叠好,水瓶灌满,然后,她看了一眼仍在低声数落着母亲和舅舅、默默垂泪的姥姥,又瞥了一眼那两个像鹌鹑一样缩着脖子、不敢吭声的“长辈”。
心,像是被浸泡在冰水里,又冷又涩,窒息般的难受。
她一句话也没说,甚至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是悄无声息地转过身,像一缕游魂般飘出了病房,融入了医院走廊昏暗的光线里。
“恩恩?恩恩你这是干啥去?”姥姥终于发现她不见了,焦急地望向门口,外面天色阴沉,正下着淅淅沥沥的雨。“这刚折腾完,一夜没合眼,外面还下着雨,她一个人能去哪儿啊?万一出点什么事可咋办啊!”姥姥越想越怕,眼泪掉得更凶,所有的担忧和怒火再次转向了大女儿,“都是你!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打!你这种当妈的,不要也罢!你从小到大管过她什么?!现在倒有脸来打她了!”
姥姥的哭诉在病房里回荡,同病房的其他病人和家属投来复杂的目光,那里面有多少是对王恩的同情,就有多少是对她母亲和舅舅无声的谴责。空气中仿佛飘满了看不见的白眼。
“你也是!”姥姥又指向小舅,“你也不拦着点!就这么傻乎乎地看着你姐打恩恩?!你们一个个的!都得感谢她!要不是她豁出命去带着你爸回来,又没日没夜地在ICU门口守着,你老爹早没了!还能躺在这儿让你们气?!”
母亲和小舅被骂得抬不起头,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却依旧沉默着,或许是无地自容,或许是不以为然,谁知道呢。
在一旁照顾母亲的柳溪,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她清晰地听到了姥姥带着哭腔的话语——“出去了,一直没回来”、“下着雨”、“一夜没睡”。她的心也跟着揪紧了。那个瘦削却坚韧的身影,那个在楼梯间无声哭泣、又强撑着擦干眼泪的背影……她一个人,能去哪里?
医院外,雨丝细密而冰冷,打在脸上,和温热的泪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王恩漫无目的地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没有打伞,任由冰冷的雨水浸透她的头发、她的衣服,仿佛想用这外界的冰冷来麻痹内心那撕心裂肺的痛楚。
脸上被母亲扇过的地方早已不疼了,但心里那道陈年旧疤,却被这一巴掌彻底撕裂,鲜血淋漓。
雨水模糊了视线,眼前的街景变得光怪陆离,仿佛倒退回了很多年前……
她是被扔下的孩子。就因为她是个女孩。出生的那一刻,或许就注定了不被期待。父母为了照顾姐姐,或者说,为了逃避养育她的责任,轻易地就将她像个小包袱一样扔给了乡下的姥姥姥爷。
别的小朋友唱的是“爸爸妈妈爱我”,她从小听到的却是“没爹没妈的野孩子”。那些刺耳的嘲笑声,曾经是她的噩梦。是姥姥,拿着扫帚,像只护崽的老母鸡,骂骂咧咧地把那些坏小子赶跑;是姥爷,用他并不宽阔的怀抱,把她藏起来,笨拙地擦着她的眼泪,告诉她:“恩恩不怕,姥爷在。”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别家孩子喝米汤,她却能喝上当时算是奢侈品的“娃哈哈”。姥姥姥爷把能给出的最好的东西,毫无保留地都给了她。他们的爱,是她童年唯一的光。
而“爸爸”、“妈妈”这两个词,对她而言,是课本上的汉字,是别人家的温暖,是遥不可及、冰冷而奢侈的存在。
人有时候真的很贱。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渴望。初中后,她终于被接回父母身边,她以为自己终于也能拥有那份渴望已久的、正常的父母之爱了。她小心翼翼地讨好,卑微地试图融入。
可她看到的,是父母和姐姐其乐融融的画面,听到的是他们之间亲昵的玩笑。而她,就像一个多余的闯入者,一个局外人。她试图靠近,得到的往往是冷漠、是不耐烦、甚至是——“你看你那笨手笨脚的样子”、“真是乡下带来的习惯”、“别碰你姐姐的东西”。
他们的笑声,像一把把钝刀,一下下割着她的心。她那么渴望,却永远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墙。那份卑微的祈求,换来的不是怜爱,而是更深的伤害和耻笑。
雨水冰冷,却冷不过她回忆里的心寒。她以为时间久了,自己麻木了,不在乎了。可母亲那一巴掌,和记忆中无数个被忽视、被嫌弃的瞬间重叠在一起,清晰地告诉她:从未过去。那份伤害,一直都在。
她痛彻心扉,不是为了那一巴掌,而是为了这从小到大、从未真正得到过、却一次次被提醒自己多么可悲地渴望着的——所谓的母爱。
她在雨水中踉跄前行,像一只无处可归的、被遗弃的流浪猫。世界那么大,却仿佛没有她的容身之处。除了那个充满药水味的病房,和病房里需要她的两位老人。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王恩,仿佛要将她内心积压多年的委屈和痛苦一并洗刷出来,却又徒劳地只会让她更加寒冷和狼狈。她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麻木地站在雨幕中,任由寒意侵蚀四肢百骸。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无边的孤寂和心痛彻底吞噬时,一个焦急的声音穿透雨声,由远及近:
“王恩!王恩!终于找到你了!”
紧接着,一个温热而急促的身影猛地冲了过来,不由分说地张开手臂,紧紧抱住了她几乎僵硬的身体!
是周敏!
她显然跑得很急,呼吸急促,身上也沾满了雨水。她用力抱着王恩,声音里带着哭腔,又是心疼又是气急地质问她:“你这是干啥呀?!干嘛这么糟践自己?!你一夜没睡,身体都快熬干了,又跑来淋雨!你要是病倒了可咋办啊?!到底是你照顾姥爷呢,还是让姥姥反过来担心你、照顾你啊?!”
周敏的怀抱温暖而有力,带着活人的生气,与王恩浑身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那带着哭音的质问,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王恩死死封锁的情感闸门。
一直僵硬着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在王恩听来,周敏这些话,不像是指责,反而更像是一种带着粗粝感的关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心疼。
她像个终于被找到的、受尽委屈的孩子,僵硬的身体一点点软化下来,额头无力地抵在周敏的肩膀上。雨水和积蓄已久的泪水彻底决堤,混合在一起,汹涌而出。她终于不再压抑,发出了低低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声。心口那尖锐的疼痛,仿佛真的化作了鲜血,在一滴滴流失。
周敏感受到怀里人的颤抖和崩溃的哭泣,心里也更难受了。她抱紧这个更加消瘦、仿佛一碰就要碎掉的身影,一只手不停地、笨拙却温柔地拍着她的后背,声音放柔了下来,不断地安抚着:
“没事了……没事了……哭出来就好了……”她重复着苍白却温暖的词语,“幸亏啊,幸亏你现在长大了,有力气了,不再受限于她们了,是不是?”
“你终于可以为自己做主了,可以为所欲为了!”周敏说着,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种鼓励般的豪气,“你看看你,你做得有多好!你把姥姥姥爷照顾得有多好!要不是你,老爷子这次可能就……你比她们任何一个人都强!都更有良心!”
“别管她们说什么!别管她们怎么做!人在做,天在看!”周敏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异常坚定,“老天爷都看着呢!谁真心谁假意,谁付出谁冷漠,老天爷心里都有一本明账!你问心无愧!你做得对!”
这些话语,一句句,像温暖的石头投入王恩冰冷的心湖,虽然无法立刻抚平所有波澜,却实实在在地带来了冲击和慰藉。是啊,她长大了,她不再是被动承受一切的小女孩了。她用自己的行动,守护了她认为最重要的亲人。
这个认知,伴随着周敏毫无保留的肯定和支持,像一道微光,艰难地穿透了她心中厚重的阴霾。她在冰冷的雨水中,在这个算不上多么熟悉却在此刻给予她巨大温暖的病友家属的怀抱里,痛痛快快地哭着,宣泄着积压了二十多年的委屈和不公。
雨水或许冰冷,但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和肯定,却真实地温暖了她几乎冻僵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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