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峰上的每一天都是阳光明媚，只不过有一处却好像总也照不进阳光，仿佛被无形的阴霾笼罩，阳光到了窗棂便逡巡不前，只留下满室挥之不去的晦暗与药石苦味。
那便是褚九桉的屋子。
许玄翎数不清自己叹气了多少次，但每一次推开门，那股混合着血腥、草药和陈腐怨气的阴冷气息，都像无形的拳头，狠狠砸在他心口。
鞋底碾过地上的碎瓷片，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唉，”他走到床边，熟练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先是按下褚九桉那只青筋暴起、死死攥着匕首往自己脖颈送的手臂，才开口道：“师兄，今日可好？”
何必呢，明明自己也狠不下心真寻死。
褚九桉猛地转过头，脖颈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布满血丝，死死攫住平日里与他最为亲近的小师弟。
这些天，翻来覆去，他口中只念着一句话，此刻更是从齿缝里嘶哑挤出：
“他…把我变成了废人！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
闻言，许玄翎喉头滚动，又是一声沉重的叹息：“…那可是殷师兄啊。”
复仇？无异于蚍蜉撼树。告状？更是把人得罪狠了死路一条。
能怎么办呢，除了打落牙齿和血吞，重头再来，似乎别无他途。
况且，若此事传扬出去，旁人的第一反应，恐怕只会揣测他褚九桉咎由自取，而非质疑殷无暝。
这就是殷无暝的强势。
提起那个总在他人敬仰话语中出现的身影，许玄翎心底也不禁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憧憬，口中无意识地、带着某种向往的韵律，喃喃念出上仙界传颂的句子：
“神凝剑意无情，睥睨大道苍生。裂层云、扬红衣，世间独步唯陆离…”
无情道，既无好恶，何来针对？又怎会刻意为难一个褚九桉？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不是吗？
此刻，正在幽暗海底城与狰狞恶魑搏杀的殷无暝，猛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无情道？这到底是打哪儿传出的谣言？）
念完那首绝对算不上对仗工整、用词华丽的句子，许玄翎不禁放空视线，再度想起那日红衣剑修御剑凌空的身影。
褚九桉敏锐地捕捉到他这片刻的失神，猛地偏过头，正撞见许玄翎撑着头，唇角不知何时竟扬起了一抹近乎向往的笑意！
笑得这样好看，却是在称颂那个将他打入深渊的仇敌！
凭什么？！
明明都没有对峙过，怎么就能凭空相信外人？！
一股冰冷的、带着毁灭意味的妒火瞬间烧穿了他的理智！
“连你也信他？”如濒死的野兽般嘶吼着，褚九桉挣扎着从床上暴起，用着惊人的力气狠狠抠进许玄翎的肩膀，口中浓重的血腥味被他粗暴地咽下，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眼前人，几乎要将人吞噬。
“你明明看见了！看见我和谢师兄是怎么被抬回来的！你该信我！信我啊！！”
许玄翎被他抓得痛哼一声，身子不稳地晃了晃，强忍着肩胛骨传来的剧痛和烦躁，用上几分灵力将状若疯魔的人重重按回床铺。
锦被被掀翻，露出底下污秽的药渍和干涸的血迹。
“可是…”他收回打量那处的视线，低喃道：“自从回来之后，谢师兄…他可是什么都没说过。”
说完这话，他也有些迷茫地抬眼，扫过这间如同被飓风肆虐过的屋子——
撕碎的帐幔垂落，砸烂的桌椅散落一地，就连药汁也被泼洒在墙上，形成狰狞的污痕。
是啊，莫说提起，谢师兄都没怎么来过这里。
他哪里知道，谢时渊把苦涯之祸也算在了自己的师弟头上。
若不是褚九桉席上错言、苦涯中又魔怔了一样被什么九尾狐吓倒，他根本不会遭此祸事。
想起便怒火中烧，更遑论来看望这个“罪魁祸首”。
此时的阳关峰上，好似只剩下一个褚九桉还对仇恨念念不忘。
许玄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闷与一丝隐隐的不耐，对着这位曾经意气风发、对他多有照拂的师兄，再次努力扬起一个勉强而苍白的笑容。
“师兄，修为虽然被废，可金丹依旧在，并非没有未来，不是吗？”
深吸一口气，他对向来照顾自己的师兄扬起勉强的笑脸。
“多少人汲汲一生，连筑基门槛都够不上。世间金丹修士，哪个不是万里挑一的天才翘楚？你何苦这样？”
是啊，多么理智，多么…正确的一番话。
褚九桉却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中了痛处，他看着许玄翎眼中那清晰可见的担忧与…一丝几乎无法掩饰的怜悯，胸腔剧烈起伏，猛地喷出一口带着铁锈味的浊气，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刻骨的怨毒：
“我不甘心！”
因为曾经拥有，所以更无法接受失去。
“我与殷无暝…”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虚空，仿佛要将那红衣身影瞪出血来，每一个字都淬着冰冷的诅咒，“此生不共戴天！不死不休！”
最终，许玄翎是带着满身疲惫和一腔隐忍的怒气走出房门的。
而他的身后再次传来震耳欲聋、歇斯底里的打砸声和咆哮，伴随着器物碎裂的刺耳噪音，彼此交织着，如同恶鬼的哀嚎。
每次都这样！
回头任劳任怨收拾这满地狼藉的，还不是他！
褚师兄怎么半点都不似谢师兄那般沉稳！？
他重重一跺脚，转头钻进了外门弟子那充满烟火气的院落。
无人注意的檐角阴影里，一抹极淡的绯色流光悄然掠过，如同无声的嘲讽。
晏笙趴在软榻上勾着发带，懒看回到眼前来的小狐狸。
意念相通的那一刻，他唇角便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不死不休？”
他嗤笑出声，尾音带着冰凉的玩味，“就凭他？”
小狐狸也哼哼吐气，跳在晏笙背上坐了下来，旁若无人地抱着尾巴玩。
看起来，褚九桉留不得了。
晏笙幽邃的眼眸里掠过一丝冰冷的杀意。
他翻身仰躺，伸出双臂将软榻旁正担忧蹭着他手臂的小狐狸抱起，举在眼前轻轻晃了晃，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浸着前世寒霜。
“他一定觉得莫名其妙，就像上辈子的我一样，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恶意来得如此不讲道理。”
眼眸微眯，重生后一刻也不敢忘的前世因果，此刻再度自眼前浮现。
从他初次踏入阳关峰那刻起，在褚九桉眼中，他就是一个窃贼。
而褚九桉这人，在外对谁都笑得一团和气，仿佛三月暖阳，唯独那笑容，吝啬得不肯施舍半分给他的道侣——晏笙。
轻的是冷眼咒骂，重的是威胁抢掠。
因痴恋着那个如琉璃般易碎的小师弟许玄翎，褚九桉便将所有扭曲的怨恨，都倾泻在“鸠占鹊巢”的晏笙身上。
一个偷了小师弟位置的可恶妖族。
一副明明没有爱意却还能与陌生人合契洞房、不知廉耻的贱骨头。
这样的人，在阳关峰上被所有人唾弃、被踩进泥泞、被肆意折辱，难道不正相配吗？
直到他偶然发现，若是耐着性子，用虚假的温存哄得晏笙展颜，便能从榨取出些意想不到的好处——一截能温养神魂的狐尾毛，甚至是一缕精纯的妖力…
晏笙甚至还精通、咒术阵法，竟能、编织出如梦似幻的秘境，供他与小师弟在秘境中独享片刻二人世界，避开那些扰人的目光。
这些都是能捧到小师弟面前讨人欢心的上好礼物。
于是，他才偶尔如施舍般踏入晏笙那间简陋得如同柴房的住处。
只是每每一夜过去，他对小师弟的愧疚都会更深一分。
狐妖，果然天生就是靠这身皮肉惑人的下贱东西！
至于平日晏笙被师尊关起来做了什么，是被抽了鞭子还是取了心头血？
他不关心，也无所谓。
反正，他只在乎晏笙的九条尾巴能不能为小师弟增长修为；蕴含纯净妖气的妖丹能否抚慰小师弟体内时而暴动生乱的仙骨。
嗯？
下山除祟时，需要一个能敏锐感知恶祟、吸引火力的肉盾？
那就让晏笙永远站在队伍最前方吧！
索性妖族对恶祟的污秽气息天然敏感，只要他那副妖身没被彻底撕碎，妖魂没被恶祟吞下，就总能自己爬起来的，不是吗？
“为什么…？”
那一次，晏笙跪坐在污秽的血泊与泥泞中，染血的睫毛颤抖着抬起，望向不远处正小心翼翼用灵泉水为许玄翎清洗脸颊上一点灰尘的自己，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
褚九桉闻言，动作一顿，眉头嫌恶地拧紧，像看什么脏东西一样瞥向血泊中的晏笙，语气里充满了困惑与不加掩饰的鄙夷：
“你这是什么问题？难道你觉得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他加重了“好”字，带着浓浓的讽刺。
他放下手中沾湿的丝帕，那帕子柔软洁白，是为许玄翎特备的天蚕丝所制。
他踱步到晏笙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靴尖踢了踢晏笙无力垂落的手，声音陡然转厉，如同淬毒的冰刃：“这都是你欠我的，你没资格这么想，更没资格这样问我。”
呵…
晏笙闭上眼，仿佛还能闻到那日血泊与泥沼混合的腥臭。
直到小狐狸担忧的呜咽声将他从冰冷的前世拉回今生，他松开手，任由小狐狸落回臂弯中，指尖却无意识地蜷紧，深深嵌入掌心。
窗外，阳关峰的阳光依旧明媚得刺眼。
所幸那些记忆中的仇人，也依旧自大、可恨。
我可怜的小狐狸哟，摸摸
凉凉夜色为我思念成河~[爆哭]我什么时候能拥有可可爱爱的自来水读者啊[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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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褚九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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