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之际，晚山琼音殿内灯火通明。
小童正忙着分拣药材，听闻又是阳关峰急召，背上药箱忍不住嘀咕说：“师姐，你说阳关峰是不是风水有问题？怎么三天两头出事，比咱们药庐还热闹？”
沈书颜一袭素净青衣，闻言唇角弯起一抹无奈的浅笑：“谢时渊前几天不是还惹得小师妹寻死觅活？如今只能说是活该遭报应！”
二人坐在仙鹤的背上，远远就见云海之中的阳关峰上隐隐泛着紫光。
小童眼尖，指着那紫光惊疑道：“诶？师姐，你看那边是不是有人在立心魔大誓？”
“好像是。”沈书颜迟疑着点头。
可若非天大的事或是为了自证无可辩驳的清白，谁会轻易动用此誓？
怀着疑惑和好奇，仙鹤在阳关峰的主院外落下，一名早已焦急等候在外的外门弟子急匆匆迎了上来。
“沈师姐，您可算来了！”
只见庭院中央，一个身影孤零零地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那少年身姿单薄，穿着一身略显凌乱的衣衫，长发有些散乱垂下遮住了侧脸。
沈书颜心头猛然一跳。
只因那少年手中，正紧握着一柄寒光熠熠的短刀，刀尖所指，竟是他自己的心口！
“这是…？”她惊疑不定，下意识地向引路的人递去一个眼神。
外门弟子以为她不认识晏笙，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鄙夷：“回师姐，这就是妖族来的那位，晏笙。”
殊不知，她并非不认识此人，甚至一早就在常香见嘴里听过这位粉毛狐狸的事。
她微微蹙眉，目光再次落回晏笙身上，轻声追问：“他犯了何事？”
那弟子闻言，当着沈书颜的面朝着晏笙的背影啐了一口，末了又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他与谢师兄同住一院！如今谢师兄重伤昏迷、修为受损，可不就得从他这个身边人查起？”
他刻意加重了“身边人”三个字，周遭其他几名外门弟子也纷纷投来猜忌、厌恶乃至仇视的目光，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都说狐狸精吸人阳气，他们可都觉得这狐妖嫌疑最大！
“定是这狐妖干的！”
“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话果然不错！”
“谢师兄那般好的人，竟遭此毒手…”
这些话语虽刻意压低，却又恰好能让人听见，如同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向院中孤寂的身影。
沈书颜眉眼一动，似有若无地看了眼正握着刀的那只手。
这气味怎么那么像魔气攻心时她给苏公子用的那药？
此刻，无人发觉一缕细微如丝的银光微微拂过晏笙耳后，三千引忧虑的声音径直传入识海：“主人，立誓虽能引来天雷淬炼天狐传承，但用心头血来换这个实在是有些不值啊，您何必如此？”
晏笙垂着头，无声地笑了笑，用意念回道：“阳关峰上接二连三出事，我一个妖族若是从头到尾一丝嫌疑都没有反而会成为最大的漏洞。”
奉阳此人刚愎自用，自负至极，与其让怀疑在心里暗自生根发芽，他不如亲手将自己的弱点送进奉阳的手里，还能借此得到些好处。
何乐而不为？
况且有的时候，能爽在当下何必拖到后头去，他早也受够了谢时渊逮着个机会动手动脚的毛病。
毕竟褚九桉在梦里可能到死都没感受到濒死的恶感，如今谢时渊就在面前，他着实有些手痒难耐。
三千引知他决心已定，只得轻叹：“好的，祝您好运。”
就在这时，高处传来一声冰冷而不耐的嗤笑，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奉阳仙尊负手立于台阶之上，一袭华贵紫袍，面容威严，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晏笙，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剖开看尽。
见晏笙良久未有动作，他语带嘲讽：“怎么？怕了？反悔了？若是心虚，现在承认还来得及！”
这话如同鞭子抽在空气中，激起更浓的紧张氛围。
晏笙猛地抬头，上挑的狐狸眼中竟蓄满了屈辱的泪水，他像是被这句话彻底激怒，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哑声喊道：“弟子愿立心魔誓，以证清白！”
话音未落，他手中短刀毫不犹豫地朝着自己左胸心口下方某处狠狠刺下！
“噗嗤——”
利刃刺破皮肉的闷响在寂静的庭院中格外清晰骇人。
“呃！”
好痛！
晏笙额际青筋瞬间暴起，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
为了逼真，他这一刀虽然刻意避开了真正的心脏要害，却选了一处痛感极强的位置且下手极重！
顿时，难以想象的剧痛瞬间席卷了他所有的感官！仿佛有一根烧红的烙铁狠狠捅进了身体，疯狂搅动，撕裂肌肉，摩擦骨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处的伤口，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锐痛。
可是还不能停！
他紧咬着牙关，牙龈几乎要渗出血来，握住刀柄的手因为极致的痛苦而剧烈颤抖，指节攥得死白，众目睽睽之下他竟然狠狠地转动了一下刀柄！
“嗬！”更强烈的痛苦让他眼前猛地一黑，身体摇摇欲坠，全靠下意识放出的三条狐尾强行支撑着他跪稳。
这一幕血腥而惨烈，让周围的窃窃私语瞬间消失了。
不少弟子纵然厌恶他，此刻也看得面色发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小童更是吓得躲到了沈书颜身后。
沈书颜作为医者，看得心惊肉跳，下意识地上前一步。
奉阳仙尊却一拂袖，冷冷地打断她的动作：“此乃我阳关峰内务，更是查明时渊重伤真相的关键所在，沈师侄还是不要插手为好。”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晏笙的手和那涌出的鲜血，不容置疑。
晏笙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那短刀一点点从伤口里拔出来。每拔出一点，都伴随着身体无法抑制的痉挛和更汹涌溢出的鲜血。
随着刀尖离开，一股殷红滚烫的血液立刻从狰狞的伤口中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滴滴答答地落在身下的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晏笙喘息着伸出沾满自己鲜血的手，颤抖地接住一滴从伤口涌出的热血，而后艰难地抬起手臂，将掌心那捧炽热的心头血举向奉阳仙尊的方向。
声音因剧痛而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异常清晰的执拗：“弟…弟子晏笙、今日…以…心头血立、立誓！”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些许血沫。
“谢时渊重伤之事…与我晏笙…绝、绝无半点干系！若、若有半字虚言……愿、愿遭天道遗弃，心魔反噬…永世不得超生！”
心魔誓成，天降雷霆。
像是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干，他在雷光中无力垂下双手，身体猛地向前一倾。
但就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断断续续地、仿佛无意识地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恰好能让近处的奉阳仙尊和沈书颜捕捉到：
“弟子、弟子前几日才从、下界归来…实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谢道友和褚师弟就…”
话语未尽，宛如凋零的残破蝶翼，美丽的狐妖歪着头砰然倒地。
只是有些抱歉，他的苦肉计里本不该有无辜的沈书颜…
昨夜。
夷康的刀身泛着幽光，如同鬼火般漂浮在晏笙眼前。两把短刀时而交叉比划出巨大的“叉”字，时而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金铁交鸣，仿佛在演绎一场无声的争执。
“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晏笙的思绪还缠绕在“殷无暝喜欢他”这个事上，闻言怔了怔，迟疑道：“…坏消息吧？”
趁着自己此刻心情尚可，听些糟心事或许也能承受得住。
夷康刀尖一顿：“行。在回不灭天之前，我已与你提过，天狐传承分三重境界。第一重，便是你上一世艰难修成的九尾妖身，借此你也领悟了三项独门法术——破妄、赤月与尽欢。但你前世未曾沾染魔气，故而始终未能突破瓶颈，一直困守于第一重。”
晏笙微微颔首，这些他已知晓，算不得什么坏消息。
前世的遗憾能在今生得以弥补，在他看来非但不是坏事，反而是莫大的幸运。
他索性放松身体倚着窗沿，就着清冷的月光，等待夷康的下文。
夷康的刀身嗡嗡作响，语气凝重起来：“但我助你你强行冲开这第一重瓶颈的机会仅此一次。往后的第二重、第三重突破，将会难如登天。””
“有多难？”晏笙瘪了瘪嘴。
夷康夷康似乎有些意外，咦了一句，“我还以为你会说——[不论难易，我都决心复仇]这样的话。那好吧，我也不磨蹭了。”
刀尖凌空作笔划下三道凌厉的流光。
“三重突破，分别为本源、天机和道心，一一对应修士体内的：灵脉、根骨、道心。”
晏笙蹙起眉头，“道心我尚能理解，可何为天机？难道要让我枯等那虚无缥缈的契机？”
“你已经见过许多‘天机’了。”夷康的声音带着一丝莫测高深。
这话是什么意思？
晏笙心头一凛，正待追问，却听始终安静缠绕在他腕间的三千引轻声开口，那空灵的声线如同玉石相击：“天生仙骨、王朝气运、地脉灵根、乃至上一世施加于殷无暝之身的獬豸雷霆……这些，皆是天机。”
晏笙瞬间明了。
所谓天机，便是那些不为人力所左右、秉天地而生的、并无自主意识的强大存在或力量。
三千引的细带身微微晃动，表示赞同，继而补充，语气带着一丝肃穆：“然万物有主，天道有序。你的突破，不可强夺、不可悖逆天道强行侵占，否则必遭天谴、神魂俱灭。这也正是你需要让那天生仙骨自愿为你献祭的原因。”
它的话语末尾，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惋惜。
天生仙骨，指向的自然是殷无暝。但这条路，已被晏笙断然拒绝。
他自动忽略三千引话里的遗憾和惋惜，追问道：“若无天生仙骨，可还有他法？”
夷康哈哈笑了一声，“神族为你选的宽敞大路你不愿意走，不若试试我们魔族的独木桥？”
世间未尝没有无主的天机。
正所谓天道之音，自当得是天道雷劫为首，不是么？
夷康的刀尖指向窗外沉寂的夜空：“所以我说你的第二层修炼和突破将会很难。因为能得到多少，取决于你所受雷劫的品级，更得看你能从它手中抢到多少！”
说到此处，夷康的嗡鸣声罕见地带上了一丝迟疑。在晏笙清澈却执着的目光注视下，它停顿了片刻，才缓缓继续道：
“天雷淬体，刑及神魂。越接近死亡……便越能触摸天道真容。”
“……”
晏笙揉了揉眼睛，噢了一句，继续昂着头看高山上的月亮，直到眼睛发涩喉咙也沙哑，才勉强勾了勾嘴角笑道：“其实还好啦，只是接近死亡而已，我不怕。”
他收回目光，将脸埋入曲起的双膝之间，闷声问道：“对了，你还没说，好消息是什么？”
夷康的刀身光华一闪，语气振奋了些：“一旦突破第二重，区区奉阳，将不再是你的对手。”
噢。
那还真是个好消息呢。
好，那就赌一次！
只是除了天雷这一道赌，他还有一个仅他一个人知道的赌。
“凡人写狐妖报恩的故事，总绕不开一个[以身相许]，所以如果你真的喜欢我，哪怕我不喜欢你，我也愿意。”
在雷光将近时，他撑着无力的双指抬指轻轻点上腕间的金链，忍着剧痛如是喃喃对自己下了第一道敕令道。
“不可轻信任何人，唯殷无暝例外。”
心魔誓的劫，原来这么疼啊……
他终于闭上了眼，放任自己陷入紫光弥漫的混沌未明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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