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阔刀松了鞘,好重一声响。戎金月头次将它捡起来的那晚花二百文钓了整夜的鱼,一条没上钩,许是被岸上呼呼舞枪声吓跑了。公良绥抹了把汗,推荐个身经百战的修器师傅,戎金月拒绝了,顾自取布条缠合刀与鞘。
她提钩串好新的饵料,挥杆,浮水,须臾的波纹,“有位故人伤得厉害,莫惊扰他。”
这两者究竟有何联系?
公良绥深谙言多必失之道理,一会儿认为仙师自有深意,收枪,咕噜咕噜地泡进淬身药浴,入目是整个儿浅到快飘起来的仙师,叹道真如谪仙般,憧憬有余,一会儿觉得望尘莫及。她心绪繁杂,哪怕无事发生,但其未必不是当权者处心积虑的结果,一时半会儿难以改变。
后来,多了个虎咧咧的骆根。道同为阿爷烧过纸钱的交情,听说她们要走,骆根半点不考虑,当即请求同往。
戎金月点点头,旋腰亮出白剑,皮笑肉不笑地,“骆姑娘考虑清楚了?”小小的考验得来令她满意的答案,骆根缩着脖子,却否定她是坏人。
她立即问:“为什么?”
“阿爷说你曾救过他。戎姐姐是好人。”
她应道:“哦。”
骆根不知道她,不了解她,她们不了解她的恩仇,从前伤了谁,往后要杀了谁。一剑一颗头,一刀一碗血。好人是否做过天理不容的恶事,坏人是否当过他人眼中顶好的良民?本性使然,骆根对乱世的同类厮杀过耳不进心,乃至习以为常,才幸得未被洪流淹没摧毁。
后宣不是个好去处。
骆根把门锁与钥匙丢进河里,换下男装,与街坊邻居交代几句,把守城门的任务交接给另一个孩子,走前对乞儿说:“晓得王二头不,就是经常抢你们馍馍的那个,告诉他,读点医书能做好点的药,好点的药能拿好点的价钱卖给行商,别白瞎大头哥为他学医窃钱丢的命!喏,我背后这间屋子,足够遮风挡雨了。”
王大娘抱怨道:“混丫头,你咋不早讲?”
骆根叉腰,“阿爷就算饿着肚子也会教二头哥,但我要先吃饱饭,这绝世医术啊懂不懂,白留给王二头了。”
“你有月钱!攀上大好人,你是吃饱了!”
“我理你们做甚,咋不说王二头抢官奶奶香囊呢,若不是公良大人心善……你们赶紧收拾收拾跑路罢。”
一大一小指手画脚地吵上好几轮。
戎金月对公良绥说:“真热闹,我想带上她了。”
言语中是明目张胆的欣赏,这与毛遂自荐不同,怀着极强目的性,显得自己像捎带的。公良绥指尖敲着红缨枪,念道自己居然差点跟个小姑娘较劲,不像话。
戎金月瞟了她一眼,若有所思。
“公良,今年几岁了?”
“虚一岁,四十。”
戎金月说:“哦,两个小丫头。”
公良绥被逗了一下,咬着后槽牙笑了,这个小丫头便帮着那个小小丫头提着吃食与换洗衣物,装上牛车。
她们是带上后街那条吃粥长大的小狗一块儿走的,土黄的皮毛,短短的嘴筒子里正滴着臭臭的涎水,被一块糙饼勉强堵上了,爪子也是臭臭的。
牛车上,戎金月瞥着这只小土狗,有点嫌弃,但好半天不见它往自己腿弯里搭,怀疑它是不是不喜欢自己。
她又偷偷瞪了半晌,翘起食指聚了点仙气,微微闪着光,小土狗瞪圆了乌黑眼珠,鼻尖动了动——
“什么,仙、仙修?!”
戎金月肩膀猛地一颤,没提防住,浊气散完了。
不可置信。
而骆根也瞪大眼睛,布袋里攒的几个铜板吧嗒地掉完了,在像傻傻的迷茫中意识到前方坎途,“仙修,仙师?所以!”她冲向戎金月的两个波棱盖发软,终于咂摸出公良绥彼时称呼的不对劲来,“您是传说中的仙师?”
戎金月轻咳,想道只蔽车夫耳力属实失策,“传说中?”
被截话的公良绥在心里补充。
事实上,这个称呼独属于——传说中,话本里,戏台上,为紫微星延寿,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灵归仙师。
灵归为仙修祖师劈山断海自创之域,门内修者受教而不问世事。大晟开国,内忧外患,受命护送子嗣入山,竟得一位仙师倾囊相授,真龙仙骨率军溃敌,风光无限,玉玺之传举朝无异,后尊仙重道为历代所传,立庙不断。
时至今日,景园假山后,仍能旁听锦衣小儿辩仙。
至于辩的是皇天后土还是荣华富贵,谁知道呢,她没听到最后,就被高高低低的“见过公良大人”截话了。
“公良大人。”
骆根唤回她来,“那接下来要去哪里呀?”
公良绥:“想成仙吗?”
鸭子被赶上架之前才反应过来是置于火烤,骆根显然没想到这一层,摇头又摇头,说我不知道。
“那你想回家吗?”
“我不知道。”
如常能看见的壶里的浮萍,任宫人修剪的秀植,公良绥没有逐客令,心底软软地瞧着她,“我们是一路的,你与仙师一样,唤我公良、阿绥,都可以。”
戎金月闭着眼想:谁这么肉麻,我可没唤过阿绥。
小土狗似在观望戎金月眼睫垂下的阴翳之色,大概忆起打得它痛苦的两杆大扫帚,跟着嘤嘤呜呜。
这狗总在响,这狗不喜欢她。
戎金月忍不住挑高眉峰,离它远了些,挨近她们,佯装无意地以衣袖拂去公良绥肩处的稻香。
“我带你们去灵归找师傅。”
骆根嘟囔:“还是坐牛车吗?”
“嗯。”
“仙师不该是站在剑上飞?”
戎金月颔首,“风光虽好,你们会冷。”
老牛得意哞哞,撒开蹄子,车夫不解地拉着缰绳,颠簸狠狠硌了屁股,引得骆姑娘大惊小怪地哀嚎,被风追着喂了一把沙,呸出来,多了根稻草。
……
骆根第二次瞪大眼睛,是戎金月扬了扬包袱,敞开的布里抖落下叮叮当当的金银铜块儿。
动作快到连庸俗的铜臭味都赶不上,她已经交了三人打尖儿的钱,还找人借了一册地理志。骆根吞咽唾沫的声音变得明显,肚子咕噜咕噜,脑子被喷香甩到九霄云外,却见戎姐姐满怀疑惑地看了看自己,“身体如何?”
骆根以为她隐晦地心疼自己缺斤少两的屁股,下意识挺直腰杆,少年人的清瘦从拍着胸口的声音里透出,透过断掉的门牙,“我骑过牛,我能坚持!”
公良绥噗嗤地笑了,戎金月没有笑,问道:“冷吗?”
“不冷不冷,我很强壮!”
戎金月更加奇怪地打量她,转头说我们改住店,问过临近药铺的地址,将地理志往腋下一夹,就走了。
剩下两人相敬如宾地这么一坐,公良绥宾至如归,倒出的茶满成一弯弧月,鬓角掺着的白也如道道弧月,旁观的骆根搓着手掌,觉得自己久未精心梳洗,真倒架子。
搓着搓着,手心实在搓不热,期待至极的菜肴尝着滋味古怪,一阵虚弱自小腹袭来。
沮丧变成心里的水,半腔满,半是摇曳半是不安。公良绥侧过脸,原是骆根红脸揪紧她的袖子,说来事儿了。
她有月钱,也有月事。
“来事儿?”
提着几个纸包中药回来的戎金月重复一遍。
公良绥挑灯指了指盆里攒着的裤子,说那姑娘自顾自缩被褥里打抖呢,疼得冒冷汗。
戎金月走近蹲下,顶着惊诧视线直接掀开那层补布,淡淡的血腥味,褐色的粘稠物,“她的气息突然不稳定,我以为是着凉累着了……你不睡,在缝什么?”
“烧草灰,做月事带,当然有棉更好。”
“你很熟悉?”
公良绥无奈道:“哪家小姑娘不是这么长大的?”
“我……”戎金月连忙说,“我煮点药给她喝。”
“先垫垫肚子吧。”公良绥说,“都传仙修入道辟谷,但在我家时,仙师你吃得最多。”
“不许诽谤我。”戎金月托着腮帮子,还是先去煮药了,自作主张地改了几味性寒的药方。
跨过一道坎儿,推开吱呀的门,细碎的呻.吟伴随辗转反侧,盘桓不定,她有些遗憾怎没买沙糖。
骆根的脸在烛光下褪色了。
“怕不怕苦,”戎金月坐在床边,“强壮的小姑娘?”
骆根兀地端起一饮而尽,抬头见她佩剑未解,外袍未脱,似个风里来雨里去的,“仙修都是这样?”
“哪样?”
骆根以讲述秘密的口吻道:“你们那里会疼吗?”
“不会。”
她小声地说:“如果大家都不疼就好了。”
“气都喘不匀,还管起这天大的事了。”戎金月顿了一下,“漱漱口,我先教你洗髓时要念的法令,这几天背熟。”
愿不愿意不重要,戎金月自小与浊气结下不解之缘,混乱着的修行没个标准,实战强则强,甭管天上地下道德界限,她偷师就会了,会就用了,懒得区分东南西北,是以练气筑基一类的境界划分盖不适合她。
数年心得总结唯有一句:追根溯源,返璞归真。
如这傀儡丝,玄而又玄,不过一根进可牵拽退可捆物的线,放在活物上同理;而这活物,说到底就是块抗揍与不抗揍两种状态同时存在的豆腐。
强者是杂质很少的冻豆腐。
天上地下都冷,所以冻豆腐比较多。
戎金月认真品尝丝滑爽口的嫩豆腐,淋上滚烫的热酱油,葱绿,杂质很多,口腔与肠胃竟都热了起来。
难得闲暇,她凭窗倚靠,静静地旁观她们练功,有时因公良绥漂亮的招式而心生争戈意,有时因骆根不熟练而手忙脚乱地运气摇头,眼底起了戏谑的横波。
“嗷!”
骆根被骤然擦过腰侧的小铜钱吓得一愣。
戎金月翻窗跃下,铜钱飞回两指指缝,稍一站稳,长腿横扫惊风,骆根猛退两步,可她近身不留余地,招招狠辣,快得退无可退,骆根腰腹发力却足以灵巧地空翻,踮脚落地,唯有撑地的指腹沾了灰,身轻如燕莫不如此。
“就是这样。”
话音刚落,她旋身以掌冲向看戏的公良绥。
公良绥连忙以脚背勾起长枪顺势抵挡,两股力道对撞咬在一起。戎金月感到掌下逐渐灼热,知她有心尝试,顺势爆出积攒多时的仙力,猛烈而饱含争鸣杀机,公良绥失色地咬紧牙关,还不退,如此僵持实在伤身,戎金月格挡反卸她的气,她瘫软地半跪于地,咳都咳不出来。
“遇强则强,当退则退。”
公良绥说:“遇敌……我不能退。”
戎金月挑眉,夺过她的枪,这次是以锋芒处直指她的鼻尖,“公良绥,你找死吗?”
公良绥说:“我不敢退,我身后有人。”
“你身后只有五棵树,哪来的人,”戎金月说,“你身前现在站着的,是我和骆姑娘。”
“这……”
她以原话回敬,“哪家小姑娘不是这么长大的?”
公良绥哭笑不得,抱拳道:“受教。”
骆根有样学样,但被公良绥纠正说左右手反了。
她们是有天赋的,进步很快。
戎金月数了数兜里的钱,说是出门买书,踏空一日千里,最后停在大晟街角的铁匠铺。
铁匠念道“普通的剑”来了,撸了把吃百家饭的狸奴。
“普通的剑”这回买了铺里最名贵的炼材,若炼得好,来日登门送给王侯将相也不为过。
经年累月淬炼的眼力使他忍不住好奇她背上的刀,绝非凡品,可惜鞘松了,散架似的叮铃咣啷响。
“普通的剑”走前嘴唇动动,似乎想问些什么。
铁匠洗耳恭听。
她问:“如何能让小狗喜欢我?”
白无常的同僚里,黑无常是个刚直的闷葫芦,妖冥使长得稀奇古怪,牛头马面凶巴巴,日夜巡游、能说会道的阴鬼使最能满足它聊天叙地的美好愿景。
聊的最多,起承转合的就是历代仙鬼之战。
那群白毛鸟是险胜啦,咱们惜败,惜败!小白你懂不懂,帝君单手绞碎金乌万年仙骨,酆都举令旗号召群鬼,地藏以锡杖震开地狱之门——
“我们,阴鬼使,自然是其中的中流砥柱!”
“那将军大人呢?”
阴鬼使萎了,“将军自然是极好的。”
千百年间看守禁地的只有帝君麾下的鬼将军,不知名氏,黑衣阔刀直杀上天外天,单论战力挑不出毛病,但除常常失踪惹帝君发怒外,据说他脾气还不好,人面兽心,蛇蝎心肠,生啖血肉,闻者丧胆。
阴鬼使深怕它被折磨坏了,语重心长道:“小白,你和小黑多去人间看看,给那劳什子仙师使绊子听到没有,他们有一个算一个全是白毛鸟的拥趸。”
白无常确实准备再去人间。
大人赴仙界谈判时特意换了身舍得的旧衣裳,说兵不血刃的情况不存在,新衣裳、佩剑和草帽先寄存在它这。
白无常说:“那我们在见鹿林等着您。”
“真乖,”他摸摸它的头,“我最喜欢你这样的好孩子。”
白无常不语,将大人嘴里动听的话当放屁。
因为大人又要失踪一段时间了。
……
朝夕睁着空泛泛的红瞳,许久没眨一下,雪花般的感觉糜烂了四肢,他凭借本能触碰腹部脏器,低头,是贯穿锁骨的伤。他猜测连着的这条手臂断了,兴许不远处躺着的那条也是自己的,不然怎么动不了。
肉自断处生,没有皮肤修饰。身上破破烂烂血呼啦擦的旧衣裳不能要了,这是第一个念头;朝夕想扯下来,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手断了,这是第二个念头。
“考核还定在此处吗?”
“不错。”
“可是师兄,上届分明死伤惨重。”
他听着愈来愈近的交流声,叹了口气。
“仙修就是九死一生的,背负天命,谁也没办法。”
“我,呃,这是什么?”
“什么?是——”
黑暗中很难确切看清什么,唯有若隐若现混着腥味的甘苦悠然近了,他们惊慌失措地拔出长剑。
“谁?还活着吗!”
朝夕眯了眯眼,深觉明灯符的光刺目难捱,歪歪斜斜地坐起来,长发流向四面八方,自成一片阴影。
“两位仙师,行行好,当心踩着我的胳膊……”
柔和的风却在他们鼻边吹开血腥味。
“快些离开吧。”
重温前文发现这篇犯了几个很严重的错误,凭我现在的实力没办法改,但我不会坑的,哪怕写成狗屎我也要缓慢地写下去[爆哭]
4.17:修文。
下一章大概就是她们的仙修考核啦[垂耳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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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灵归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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