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山伴水，清馥盎然，四季花卉争奇斗艳，百族鸟兽漫山遍野。钟灵毓秀之处，伫立些许精致屋舍，无烟无尘纯净不似人家，旁的山谷巨石上透着灵刻，悬浮的横竖撇捺构成当今鼎盛宗门——灵归「不系舟」。
修仙，按话本子的说法，讲究个“从心”。
有人规行矩步谨言慎行，一呼一吸节奏稳妥，有人放浪形骸呼呼哈嘿，在逍遥瀑布下打一套醉拳。无论如何，活得久了便想寻个传承，但大道功成的仙修甚不愿意雕刻朽木，他们选择直接捻下代代朽木上罕见的嫩芽，驯而训之，养而育之，栽进身边肥沃的土壤。
寻找嫩芽的过程，为仙修入门考核。
不系舟身为灵归魁首，考核之事颇受关注，相关只言片语从茶前饭后的齿缝里漏出来，一级一级地往下传。渐渐地，饥馋的荷担者们排队连成山谷与天幕的边缘，如无头苍蝇嘀嘀嗡嗡寻找方向，却也无处可去，历来如此。
有两位负责检查见鹿林法阵的弟子至今未归。加派支援的弟子回来了，说人没找到，但法阵非常稳固安全，将高境界的鬼魂劫杀在外，他连灵力都没消耗多少。
掌门听完，加派经验丰富的长老善香枝参与评估。
善香枝本名刘婋，观其慈眉善目的容貌，近是个该躺在藤椅上享清福的老奶奶。她守在灵归外域，笑眼相待一批又一批自命不凡的考核者在原地兜圈子，看穿其中蹊跷的陆续闯进来，也理所当然地忽视她，就像忽视最顶层落灰的旧书，她看他们也像一眼望尽的青涩单薄的册图。
时限将至，结伴的评估者对刘婋说：“长老，你看见外边那个差点能进来的孩子了吗？”
刘婋睁眼看了看，语意模糊道：“好像差点。”
评估者试探道：“那就，算他过了吧？”
刘婋见同伴率先记下那名字，傅闻钰，默念后联想起某个同门师弟的脸，理应是个与道侣琴瑟和鸣的。
“何必这么麻烦。”
评估者愣了一下。
“虽然。”她模糊地说，“想见他爹了？你直接安排送去吧，只是他可怜的亲娘，还是娘亲，见了他或许会伤心。”
评估者交代一刻钟后截止，便向那幸运又不幸的孩子潜去。能很清楚地感知到有人忌恨的心跳，刘婋扶着拐杖继续倒数，想道自己与师弟的道侣曾有几分交情。
一啄一饮，莫非前定。这孩子将来如何，同她有何干系？刘婋以为这便结束，直到惊慌失措的尖叫声赶来。
先是铁匠自述养宠心得，唠开话匣子后感慨近来武器订单增多，再是和一行踪诡异的男子对上视线，他双眼一亮说“俺们是有缘人呐”，就地卧倒碰瓷，戎金月见其死缠烂打，姑且听了听，他颤颤巍巍指了一个方向，直通人迹罕至的荒山，然后摊开手掌要钱。
“要命嘞，俺怕俺等不到太阳下山了，俺不敢放牛羊，俺买不起蜡烛，俺怕大风把蜡烛吹熄……”
骆根听完说甭管他，定是癫癫的活人贩子。
公良绥听她说完，才反驳道兴许是机缘。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好事？骆根傻了一下，戎金月忍了忍脸上的笑意，说：“那仙修易容技术不赖，有伤疤有胡子的，但好在我见过更严丝合缝的卖惨。”
公良绥稍抬起下巴，“你看，我说什么。”
骆根挠头，“那他费这劲儿是为啥呀？”
“有缘人……”公良绥拍案而起，往日与魔修对峙所打听到的情报派上用场，“考验，有缘人？莫非是仙修考核的邀请？”她稳住身形，浮现惊喜交加，“我们应立即出发。”
……
荒山孤路，戎金月掏出从客栈买来的地理志，在含糊的地图边缘补充了一小段路径。小径两侧填了些稀疏的青蓝小花，她边看边点头，忽然拧起眉头。
书上说，此凡花清香扑鼻，而今盛放为何无味？
她听见来自身后的呼唤，但她们从前方寻来，描述此地古怪，前进后退皆折回原点。
如雾里看花，海市蜃楼——仙族的迷音屏障源于仙帝的蓬莱镜，镜中的世界怎能忘却？
更甚者，险些将自己昧了去。戎金月的叹息阑珊，眼底兴味却更浓，叹宗门仙修竟亦有不俗才能。
“走反了。”
骆根纠结道：“向后，不是我们的来时路？”
戎金月径直指向背于荒山的方向，末了耸耸肩，不作多余解释，用鼻尖示意她们半个白日的前功尽弃。
“赶紧跑吧。”
……
骆根做不到腰揣金属还走得云淡风轻，她把戎金月炼过一遍的短双刀抱在怀里狂奔，跑得胃快吐出来。
公良绥边跑边拔发簪拆首饰，恨敞开的领口灌入太多逆行的风，把翩翩气度吹走了，而过长的红缨枪被戎金月借来当扁担使，一前一后挑了两坨行囊，不紧不慢地踏空低飞，简直像附身的冤魂般鼓励崩溃的她们，倒是在场唯一形容与血色尚存的，“快到了。”
“迟了吗迟了吗迟了吗，那该死的老匹夫骗我们！”骆根怀疑要咳血了，“呸呸呸，怎还敢要十两银子？！”
公良绥浑身跟挂了铅似的，无力去思考骆根这两条小短腿怎么噔噔噔转这么快，咬牙勉强提了点速。
戎金月凑近来幽幽提醒，“注意肋骨和腹腔内的气。”
公良绥面色苍青，骆根已然哭吼道昨夜吃的热食在肚子里颠三倒四，她们要强地跑在日落前，不让戎金月御剑带领——她抬头张望，周边小径的密林深处，随着日落渗出翕动微光，并非全是照夜清，更似点漆的冷眼，御剑时爆发的仙力将会杀死它们——她们是对的。
只是。
戎金月空手摁住佩剑再猛抽出一节，眼神剜向某处树梢。照夜清非通灵物，趋利避害的本能磨刻不掉。它们不约而同地绕开那里，她沉住气，几乎停下为她们断后。
背上的刀却猛地一抖。
哦。
红色的照夜清，没见过，应是个通灵的大妖？
戎金月笑了一下，收剑后头也不回地追上她们。
……
三个勤勤恳恳的好孩子。
不对，是四个。
刘婋再次睁开眼睛，拐杖触地轻响，千树万树照夜清的萤光瞬息黯淡。
她的目光逐一略过数位青年才俊，大多衣冠楚楚如王公贵族，授缘于晟的前例由德高望重的师长开辟，刘婋改动不得，就听之任之了，却在戎金月身上停顿，戎金月也盯住她眉间粉如滴血的花钿。
“这回多了几位女子，老身深感欣慰。”双方交换各自的若有所思后，刘婋和蔼含笑，“这位小友读过不少书？”
戎金月说：“无可奈何，算作传承使然。”
刘婋说：“何以沉重至此，老身只是兴趣。”
她们交流得短而浅，充分践行仙修乃至仙族的基本素养。得到就地修整的允许后，骆根这藏不住事的嘴巴又迫不及待地开张了，“戎姐姐为何总看那个奶奶？”
戎金月垂眸沉思，如有千言万语萦绕心畔，出口依然是淡淡的稀奇，“突然怀念一个死人罢了。”
仙人若有年老时，应是什么模样？
死时青葱，万般突然，才令遗憾东流无尽处？
而半山腰的东流滋养无数悦动的生命，她们很快迎来第二轮考核，狩猎妖狼。
妖狼品相类似，毛色如吼彩霞，破毁之力渐微而飙驰风疾，轻易能脱离猎户的陷阱。
刘婋真应了凡俗成见，搬来张藤椅好不惬意地躺着，被问及具体规则，她说：“在日落之前，每人带只死物回来便是。周遭各取所需，老身没那手眼通天的本领。”
戎金月能看出妖狼行踪轨迹，比云狼慢上许多，她自然能感受到他人的余光，因为她的余光也曾给过他人。随着那几句边界暧昧的规则，强烈到黏黏糊糊地附着身上。
结伴恐令妖狼藏匿林中，她们商量分头行动，戎金月特意行到更深处。山气碧氤氲，深林带夕曛。她仰面嗅着雨霖后的雾霭，紧随落叶被踩碎的声响，跟随的那人像很紧张，伴随吞咽口水的动静。
他已初具纳气入体的本事，但显然隐藏不住气息，是以混乱的灵力波动比凡人更加扎眼。
她没有拔剑的兴趣，直接道：“我碍事了？”
那人顿了顿，说：“家门中落，我必须入选。”
戎金月神色澹然，“哦，为何是我？”
“我是第一个，你是最后一个。”他自信起来，喉头滚动忽然带了恼火，“傅闻钰……亏我来时好心指点他，否则那蠢货连进来的路都找不到，凭什么最先被收徒？”
“问我做甚，”戎金月说，“你去怪那个老东西。”
她不明所以的态度显然激怒了他，那人哆嗦嘴唇，“你们这种人都是这样，假装清高。呵，你，你不会也是来找——阿爹的吧？否则如何叫灵归仙师高看你一眼？！”
“眼睛长在脸上，她爱看谁看谁。”戎金月诚实道，“你恨我无用，我不是非被选中不可。”
他不可置信，“那你来这干什么？”
戎金月说：“陪那两个姑娘入选，我玩耍。”
她隐隐听见半空飘来声极低的嗤笑。
对方被这声嗤笑催动杀心，骤然回忆起贵衣内衬缝缝补补的麻布，心心念念让父亲成为第二个晟国君，提着砍刀冲上来，她正欲给他放血冷静冷静，有人握弣拉弦，凌厉的破空之声比她斩向脖颈的动作更快，一支长箭从后射穿了男人无从遮蔽的心口，可见利镞寒芒。
下一箭破了丹田。
箭矢再度刺穿他抬高的手臂，砍刀落地。
三箭时隔相当短，尸体僵立着，伤口来不及流血。
戎金月推了他一把，那人倒在铺天盖地的落叶中，她为他礼节性地阖目，“这下他做鬼都不会放过我了。”随后把头颅砍了下来，成全了未被打破节奏的自己。
巡声跃去，那处仅剩一把便捷轻弓。
戎金月干脆在这具不幸的尸体上收集三根箭矢，浓重的腥味吸引前来觅食的妖狼，少见的毛色如金钱梅花。
一人一兽，一惊一恐，她顺势将前锋对准仓皇的妖狼的脑袋。戎金月不擅用此类物，正寻思如何给它个痛快死法时，吼彩霞忽焉从林中扑来叼住小上一圈的金钱梅花，不设防的自己则被下意识射出的箭矢贯穿，钉在桩上，四肢剧烈扑腾后，不动了。
金钱梅花慌忙窜进黑夜。
她旁观这是否算作妖兽之间情真意切的一幕。
她握拳，深吸一口气，重新拉弓，接下来的两箭无一例外地钉在吼彩霞的命门。
如果它是当初的自己就好了。
……
另两人的猎狼行动有惊无险地完成了。
“当时啊，”骆根手舞足蹈地比划，“我不敢一个人，就和公良大人商量计策。我拿刀追着其中一只，幸好当时天没完全黑，那只肥得呀忒像山鸡，我边跑肚子边咕咕叫，把山鸡，呸，把狼赶进公良大人的地盘里，就这么唰！嘿！哈！小花狼被长枪直接戳中尾巴！”
公良绥捂脸，“不要说戳中了尾巴……”
骆根瞪大眼睛，“但是它的尾巴一整个掉了下来，吓死我们了当时！”“我并没有被吓到。”“知道啦知道啦，”骆根努努嘴，接着讲，“那只小花狼弃尾逃跑了，我就和公良大人盯着枪上叉着的尾巴看，那个尴尬劲儿，它不是流了很多血吗，公良大人说血腥味会引来更可怕的野兽，我差点想直接退出了，可现在退出不白跑楞久？我们就抱在一块儿死死盯着！”“并没有抱……”骆根选择性忽视，“然后，戎姐姐你猜怎么着，一只很小很小，毛还秃了一块儿的黑色小狼猛地窜到我们面前，我一个激灵儿把刀丢出去了，正正好砸坏了它的脑袋，它就死掉了！”
戎金月托着两边脸颊，噗嗤地呵呵笑，“你俩啊，这次是走运，真走运。”前因后果她始终不言明，眉宇沾了点不小心溅上的煞气，随着一跳一跳的火焰晕开了。
“但是，”骆根垂头丧气，小心翼翼地观察两位年纪更大的大人，“为啥要杀它们啊，狼肉又不好吃。”
公良绥手中动作顿住，“不需要理由，结果是好的。”
骆根期待地看向戎金月，却见她一动不动，丝毫没有引经据典，惩恶扬善的念头。
骆根好像更糊涂了。
“汪！汪！汪汪汪！”
三人皆惊，缝隙里挤进一团黑雾，原是那土色小狗披星戴月地跟了许久，毛发脏得一绺一绺的，挂满苍耳，似更情愿修炼成能言善辩的土狗精。
骆根喜出望外地抱起它，“乖乖，你臭死了。”
小土狗摇尾巴，“汪唔……”
戎金月本想寻个寂静地修行的，见此处篝火旺盛，滚烫的草鱼汤，暖白的雾水，最终考核时期未至，骨缝里竟生出懒洋洋的脾气来。
不知不觉，她的余光往低处瞟。
有谁的影子伴着她们？
树梢上，那双执弓毫不颤抖的手，箭无虚发的手，此刻笨拙地比了个小狗的手势，在叭叭叭地无声叫唤，影子将手的形状拉得夸张，这影子狗有很长的嘴筒子，汤里浮着的小月亮能被它一口吞下去。
加油马小葵，这才是你的第二篇
放弃就什么都没有了[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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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朝生暮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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