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良绥走啊走啊,冷汗沾襟,湿了手心的香囊。
簌簌风声里,她转身,脚下黏着的影子被月光扯得很长,盖住背后倏然出现的紫衣女子。
女子随风摇曳大片裙裾,手握砍刀,颈戴双叶链,璀璨如金。傩面遮五官,面具通体漆黑,形态奇异生冲天鹿角,眼尾猩红符纹似大露凶光,却于额角裂出蛛网碎痕。
“回头做甚,不怕明火熄了?”
“我不敬鬼神,恕难从命。”
“也对,你杀了许多人。”
公良绥将长枪立地,锋处深深地划出寒光,与环佩珠钗交相辉映,她的笑中带着凄怆,“你要杀了我?”
紫衣女子说:“你和我有点像。”
话虽如此,公良绥从两条狭长的眼缝里窥见对面血色的眼眸,浸泡在森冷的辉夜中,一瞬听到涨潮声,陆山如何听到海?月光泛泛如海。紫衣女子没有影子,裸露的臂膀与小腿泡得如冷硬的青瓷,宛如真从水里走了一遭。
她们在等我。公良绥想,我不要把命丢在这里。所以扭头跑了起来,身上的衣裳变得很重,宛如从水里走了一遭,她不断地挣扎,与紫衣女子的距离没有增大,地上像有无形的手,令她蹦不起来,她的手打翻了什么。
“主子。”
燕衣的声音。
她笑称那孩子喜着黑衣又翩若惊鸿,小鸟儿似的不经逗,撩拨撩拨飞走了,就叫燕衣吧。
相识的第三个年头,她已出类拔萃,爱美亦慕强,时时刻刻修饰自己,在高台之上摆弄香脂与兵法,步摇与匕首,茶盏与锋芒。生辰礼上,熙攘人群闹得许多上不了台面的话题,燕衣悄悄递来个粗糙雕刻的玉杯。
目光的对岸是一张红透的脸。
会唱歌的青蛙,跳舞的木偶人,折射月光的水晶球,长万丈高的树种,公鸡下的蛋……相比之下玉杯是最普通的,玉杯承酒,一盏饮尽,她的心却猛烈地皱缩起来。
酒既入豪肠,也能浇在撕裂的伤口上。
千军万马随她南征北战,也摧枯拉朽,也荆棘载途,每为大晟攻下一城,他们与篝火哼唱思乡曲。
她说自己不想家。
义兄为建功争侯与她反目,父亲日渐沧桑不闻外事,只有那只黑色的小鸟儿忙前忙后,一刻不离。
战前,燕衣会把绣好的香囊放进她的随行之物中,说是家中未遭魔修屠戮前的习俗。绣物保平安、驱邪祟,她因此为每位女眷绣了月事带,她们不常用,隐秘地收进厢房抽屉,脸很红很红,和燕衣害羞的脸一样红。
她对燕衣说:“你是聪明人,竟对我死心眼了。”
燕衣答:“主子当年救了我,我的命就是主子的。”
某一天,她路过大家的笑声,心中滋生一个念头。
“我要杀尽天下魔修,我要万世太平。”
这个念头高过万丈树。
紫衣女子说:“你以前是个将军?”
砍刀压碎外袍,锁骨如碗盛着血,她跪不下来,知道自己跑不掉了,遗憾太多,索性深吸一口气。
“还封了侯。”
紫衣女子颇赞同道:“打了不少胜仗。”
“败了会被扔臭鸡蛋,虽然不可能砸到我。”
“打仗还是挺好的。”
“不好,最差劲的就是打仗。”
紫衣女子的声音变重了,“那你们为何争着去送死?”
“以杀止戈,”公良绥叹道,“只求止戈为武。”
“贪妄怎有尽时?”
“可我见过最小的贪心不过是吃饱穿暖,顺利地度过生老病死。”公良绥说,“听过笑声,哪里愿意再听哭声?”
“蠢货。”紫衣女子骂道,砍刀的光面反挑起公良绥的下颌,逼得两人相望。生死关头,她莫名生了点勇气,反问道:“说我像您,莫非您曾经不是个蠢货?”
紫衣女子不答。
“您是魔修,”她的呼吸断断续续,“还是我的心魔?”
“都不是。”
“公良试问,您是谁?”她气若游丝,手中红缨枪撑起失血的身体,青衣叠鲜红,成了紫,成了相似的衣裳,“您从哪里来,踏过我的尸体后要去往何处?”
紫衣女子眸中光华流转。
公良绥摇摇晃晃地站直,影子两肩与头顶的火焰很微弱了,“死在强敌刀下,荣幸之至。”
紫衣女子缄默之后发出哼哼声,“我不杀蠢货。”与之擦肩时,公良绥拔枪猛刺,枪尖穿透了女子的肩膀。
像穿透看不见的影子。
山顶有许许多多的影子,还有棵百人合抱的乔松。
障眼法,鬼打墙,声东击西,大概无用,戎金月选了最短的路来到此处,游荡的鬼魄虎视眈眈,又于她剑下消散。杀到山顶,戎金月分出一抹疑惑:全冲我来么?
鬼魄前身是迷茫的离魂,应不会对仙族产生鲜明的恶意,而现在多得像垂涎欲滴的蚂蚁,除非剑上串满爆浆的糖葫芦,否则不能追着自己不放。
晋升者都受过仙缘点化,灵窍初开的年纪,至多一巴掌把凡人扇晕的水准。仙修考核这样考,筛选出来的人数为零,或许为负,得考虑道心破碎转身入魔的可能。
她开始怀疑朝夕,于是她把自己的怀疑告诉朝夕。
“你在我身上动了什么手脚?”
朝夕抬颌暗示两人之间的距离,“仙君非要这么想?”
“这些飘飘快把我连人带皮地吞了。”
朝夕笑笑,“是吗,但我不会与仙君并肩作战哦。”
戎金月两指擦过剑身,为其镀了苍雪火山般的仙力,流光溢彩,食指蜷曲再弹,刃处悠悠振动,空灵之音,静夜如初,试图挨近的鬼魄退避三舍,只见半空浮现一个半球形的屏障,其上有无穷尽的经文缓缓流淌。
“这是你的同族,我不要你帮忙。”
她的瞳眸深邃如镜,照向立于乔松旁的紫衣女子,其半张脸因烧灼而全非,额骨凹陷,湿发盘绕伤口,眼眶里空幽幽,脚踝系以单片金叶,空谷传响,竟无武器傍身。
根据蓄势姿势,根据掌中一晃而过的茧子,戎金月判断此人是用刀的惯手。刀,正好她有一把。紫衣女子无法传情达意,她偏认为这是渴望。
“为何在你这?”
“你说这把刀?”
紫衣女子嗓音喑哑,“我的。”
戎金月明白了,瞪着朝夕,腹诽道这混账果然是不老实的,竟把靶头借给她,当即祸水东引,“他说是他的。”
朝夕捂住肩膀胳膊,咳嗽的颤音还没夹出来就被强劲的力道推搡往偏处。戎金月率先冲向战局,调神聚气,无萦无系,随心而动,随念而止,束束剑气冲刺方圆。
他没夹好的颤音变成脱口而出的一声“嚯”。
这转移注意的本事是与谁学的?
紫衣女子以惊人的速度闪避,身形鬼魅,狰狞的面目猛地贴近更给以威慑感,空手御剑气并往下压,膝盖同时上顶,戎金月不得不退后数步化解僵持,就地连滚躲开接踵而至的鬼雾七杀,地面烙下尖爪的印子,势如破山。
交手即定实力差距。
紫衣女子站定,“你是仙族子嗣。”她的语气中没有憎恨,而是引用事实般的陈述,戎金月应了,紫衣女子瘆人的空洞眼眶显得捉摸不透,“接我十招,生死由命。”
“前辈别逗我们。”
朝夕似笑非笑地插进对话。
“既定她死命,何来选择一说?”
紫衣女子说:“我从未在鬼界见过你。”
朝夕说:“晚辈已在地渊任职多年,前辈莫怪。”
紫衣女子眉头松动,“原来我已经死了?”
朝夕露出实在的微笑,“是的,您已经死了,不过一丝残念在此徘徊,晚辈自请送您回家……”他这边商量着人情世故,那边戎金月拿衣摆擦擦剑,“可以。”
朝夕说:“你可以什么可以。”
戎金月径直对紫衣女子说:“打赌。我活着接你十招,你就去斯……去安息。”
朝夕眯了眯眼,“方才交手可以算三招。”
“不用,”戎金月把阔刀交给紫衣女子,“生死由命,我命若止步于此,晚死更是折磨。”
朝夕呵呵连笑数声,五指间鬼气为弹,迅疾射向戎金月胸口三处灵穴,身上的黑雾霎时消弭于无形。
“她的爪牙离你脖子就差那么一点点,”他走前刻意比了个及其微小的手势,“好吧,仙君,你随意就好。”
戎金月听他这副腔调就不爽,可这混账垂下眉眼,情绪被他自己遮住了,便安抚道:“没事的。”
“谁问你有没有事,”朝夕转身,“算了。”
他真是有病,她迫不及待想早死,好入鬼道呢,几百年后他们兴许有成为同僚的缘分。
十招,前四招是硬抗的。
紫衣女子认定她的身份后,将鬼气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漆黑的冰凌寒霜于空中洗炼而出,混以狂风骤雨,点缀迷音幻术,一重实相叠九重虚相,甚有妖狼嘶吼助阵。
躲,躲,躲。
戎金月挥剑去斩余光死角的攻击,不出所料是虚妄之相,脚步稍慢则恍惚坠落山脚。她尝试去忽略琐碎重复的招数,下一刻竟传来阵痛,鬼雾七杀刺向后腰,戎金月一扎一挺地避开,惊险贯穿内脏。
“第六招。”
紫衣女子数着数,行止间金叶如丧钟作响。
她头晕目眩,勉强扯开嘴角,血丝顺着斑驳的脸颊流下来,战意因眼前的巍峨荒山而高涨。
试试只攻不防?戎金月转换姿势得以瞬影剑步,闪现紫衣女子身后,拙处藏不住,被猛扯手腕又是记肘击,咳出的唾液里混了点血沫。
“第八招。”
紫衣女子推刀出鞘。
风起云涌,气贯长虹,以一当百莫不如此,血月翻滚于江水之上,不知何时隐了去。
山顶群鬼撕心裂肺地嚎哭,哭生前的苦辣辛酸,为凝重的气氛增添四面楚歌的哀恸。
“闭嘴。”
它们不哭了,尴尬地瞅现任鬼将军的脸色。
朝夕环胸平视正前方自虐般的赌局,一贯毫无血色,清俊的衣裳成了纸糊般的。他摁上腰侧的剑,青筋微涨将箍着拇指在剑把上烙下几串指纹。
许久,他放松了。
“死了还方便我把将军佩刀拿回来,阴阳珠华迟早会找到的,帝君不会多罚我,就当一次失败的尝试。”
朝夕低着头轻笑。
紫衣女子说:“第九招。”
戎金月看不太清了,干脆闭上眼,撑地的手抓紧松软土壤,拼尽余力召出护体金身,却被那刀锋轻易砍碎,砸出舌尖的血,她试着往肚子里咽,呕出来的更多,鼻腔里尽是惨烈的腥味。
叮铃——
空谷传响,剑心通明。
虚无中亮起一片澄澈的金色,紫衣女子的气息刺骨地强灌入灵识,她听见战火之中有脆响的珠子此起彼落。
「你为谁而死,为谁而悲伤?」
第十招没有给她喘气的闲暇。
紫衣女子弯腰蓄力冲刺,如麻木的刽子手将阔刀高高举起,而她向落珠声掷剑,穿透其中一个虚相的心脏,虚相上的经文狂乱流转,始终越不过剑刃穿透的字文,因这个突如其来的空隙嗡嗡作响。
迷音法阵遭袭,毫无考虑地将法力传向阵眼。
鬼魄的残缺被填满,紫衣女子睁大眼眶,依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身为厉鬼残念,她只是忽然想起了自己为何久久地停留在山顶。
戎金月说:“第十一招。”
指尖血混进泥土里,被紫衣女子改写的阵法此时被她复原,金环扩大,荒山万物的锋芒齐齐对准山顶。
紫衣女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阵眼之中。
她从帝君口中听过女娲氏的美名,天资卓绝,旷古绝今,生来必展一番鸿图,将军与之结交为善。
拜帖屡屡被拒,她有了脾气,怒道玩泥巴的浊界之子胆敢忤逆鬼族,日后叫这女娲氏后悔。
后来相识于战火,她目睹女娲屡次涉险救凡人。
至于女娲振振有词要把自己悟出来的修行法则发扬光大,划两界为三界,她听后忍不住哈哈大笑。她不相信这种未来会到来,可不由自主放下了手里的刀,倾听女娲的喋喋不休,说起浊界,说起人间,之后又说起灵归,与俗世格格不入的全新领域,盘踞各宗各派,囊括不同修行法源,臻至圆满,励志于永垂不朽。
女娲说他们会越来越强的。
“到时候不打仗了,大家都开心了,你就自由了。”
“自由?”
“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我想去看海。”
“看海好啊,我喜欢海水。”
“我看你是喜欢沾水捏泥巴。”她停了片刻,叹气,“我生来效忠于帝君,她不会放我走的。”
“到时候我替你向鬼帝求情。”
“凭什么?”
女娲说:“凭我会越来越强。”
后来相逢于战火,她承认女娲是对的。
女娲氏率领浊界苍生将两族打了个猝不及防,金光赋予她浴血的气魄,肩比神明。
凌厉剑气将天捅出窟窿,战后主动炼石补好了。
仙族一样递来拜帖,女娲一样拒绝。
这下平衡了。
她问:“为何不乘胜追击?”
“一来,天破了个洞,于我族于仙族皆无好处,大家都会流泪,都会痛苦,我舍不得;”女娲看着她,“二来,你我私交,我因此战树敌众多,再不能连累你。”
“你可知我的宿命向死?”
女娲说:“将军,我会让世上再无厉鬼与哭声。”
她说:“我信你。”
她们共生于两极,本不该有交集。
月亮是琥珀色的圆。
她如宿命预言的那样死在了旧敌的刀下,那人惧怕厉鬼回魂,将她的尸体暴虐地破坏、焚烧。她的三魂六魄被投入蛊池,杀伐罪业由下一个鬼将军来承担。
她由离魂变成迷茫的鬼魄,依稀记得有些事情需要见证,慢慢吞吞降临浊界,在高山上等待一个也许把自己忘了的人,也许是自己把那人忘了。
等啊等啊,等来一个人的死讯。
阵眼中,女娲的头颅被砍下,法阵转移了山上所有要命的锋芒,蛇女被炸成碎肉,被凡人陆陆续续地捡走。传言横跨五湖六海,奉献蛇女头颅的成了国君,成了丰功伟业的主角,捡到肉块的据说长生不老,是祥瑞之兆。女娲之死成了打仗的新的开端,谁来问问她是否愿意?
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女娲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咕噜。早该发觉的,爱玩泥巴的笨姑娘能取出什么动听的名字?
……
硝烟散去,独剩戎金月狼狈地瘫倒在地,鬼气形成倒扣屏障,将法阵的攻击阻挡在外。朝夕捂着嘴低咳几声,后退倚靠着乔松,在戎金月睁眼前将气息收回。
她懵懵懂懂地坐起来,见朝夕倚树凭风,长腿交叠,衣角微脏,黑压压的眉毛含嗔带蹙,“仙君没死啊。”
“有事没做完,”戎金月坦然道,“不会死这么快。”
朝夕说:“哦?洗耳恭听。”
戎金月走近几步,他依然昂着脑袋,直到剑柄抵到喉咙,下一刻使了些气力把人折腾得咳嗽起来。
戎金月笑了,“为我护法吧,将军。”
朝夕更是气笑,眼珠往下挪,从敞开的袖口处瞥见她手腕上竟多了一圈奇异的字符,是凹凸不平的。
“在自己身上绣字吗,”他说,“仙君这么好情调。”
戎金月转转手腕,“被你发现了?”
朝夕说:“通明符?”
“符修以符作法,翘楚者以山川为符,以云海为墨,无外乎如此。我需要辨清虚实之相,低阶法子瞒不过她。”戎金月解释道,“此战正好一试,以我的皮肉为符,以她的法术为墨。她强即我强。这个笔划简单,很快就绣好了。”
“我太敬佩仙君了,”朝夕说,“坐下。”
“啊?”
“我护我的法,你悟你的道。”朝夕眨了眨眼,不想看她了,“仙君,你这样会让那两位姑娘伤心的。”
他总是这样,她也总是这样。
温声细语里没有真心。
戎金月依言盘腿入定,朝夕这次沉闷的时间格外久。
一只浑身玄羽的灵禽扑翅跳上此处,不太优雅地整理毛发,背光面色泽斑斓。
灵禽鸣啼恰似洪钟长震,在她心口嗡嗡作响,疲倦如冰雪消融。
灰色的天空彻底洗去夜雾,不见照夜清。在层层枝桠叠挡后,一轮热热的红光自山峦腾跃升起,晃荡着,酣醉着,把万里山河全部照亮了。
好啦好啦我要休息了,好困[爆哭]
5.6:修文。
感觉两人关系近了一点[害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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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虚实相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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