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金月把碗举高,向树梢遥遥致意。
小月亮躺满了汤面,比影子狗的嘴大上许多,但比小土狗的嘴小上许多,否则它如何摇尾蹭腿,犹嫌不够?骆根没问临走前寄养的那户人家对待小土狗怎样,挽起裤腿和袖管,去给它抓鱼加餐了,脑后高马尾活蹦乱跳,丝毫不在意糟糕的外宿环境。
或许对她来说,哪里都比颠沛流离更好。
公良绥注视她的背影,捏起不小心踩脏的衣摆,掏出绸缎擦了擦,笃定道:“我真该嫉妒她了。”
戎金月说:“公良的力气可比骆姑娘大得多。”
公良绥说:“两者哪能对比?”
“你不能这样想。”
“我没这样单纯的时候。”
“小时候也没有吗?”
“我先随义兄作为童子武官入宫,记得那时笙歌鼎沸,鼓吹喧阗,繁文缛节一个不落,在封侯之前竟还要能歌善舞。”公良绥出神地抚过浅青脉搏,似细数心究竟为谁而动,“尘土太重,做梦都想在天上飞。”
“但你有得选。”戎金月看着她,“从小到大,无论如何,荣华还是殉道,镇安还是谋乱,你都有得选。”
吃得饱,穿得暖,动得勤,力气自然大。在父亲的养育下,公良绥可能不愿自小为了生计奔波。若如此,她作为武将庇佑一方安宁的力气会消失,她就不见得能帮扶郑氏,不见得会救下燕衣,不见得会再次成为镇安候。
“是啊,”公良绥叹道,“我会喜欢她的。”
戎金月站起来拍拍膝盖,“那我去跟骆姑娘说,公良大人呀,其实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
公良绥惊愕地捂住脸,来不及劝阻,耳畔只有戎金月愈来愈远的,像玩笑声一样的足音。
她走啊走啊,影子黏在地上,影子跟在梢头。戎金月没有回头,鞋尖踢起深棕的、枯黄的落叶,它掉进湖中,漂浮着,因对岸的清波而隐隐颤抖。
真正的荒山夜很亮,青蓝小花漫山遍野,香得让她初次感到困乏,湖底的鱼也是一动不动的。
这花是否香得太过了?
戎金月低头向湖面,忽有硬物虚虚地指在她腰后的定身穴,清至发浓的香混着苦味薰得她难得放松,依稀感到那物蹭过脊背,后来才被轻轻甩向肩膀。
她下意识接住了这一端,是缀满青蓝小花的枝条。
对岸的清波仿佛吹到了眼前。
拿着花枝另一端的人身着沧浪色,广袖鹤氅,玄天手衣,全身上下只裸了张脸,还将个破烂草帽衔于身后。按理说是仙门子弟惯常的装束,再展一把天青烟雨扇,文质彬彬,但他面如纸扎娃娃,朱笔点了睛,唤醒戎金月一些雾蒙蒙的感觉——他还是适合锐器。
她了无遽容,“你找到喜欢的字了吗?”
他摇头,“不太走运。”
“那我就要一直唤你朝夕了。”
朝夕嗯了声,“仙君随意就好。”末尾是直直往下坠的,记忆中山体倾塌都压不下他轻翘的音色,于是戎金月不动声色地听着,听他极其寂寞的呼吸。
好一会儿后,她平静地问:“伤没养好?”
三年未见,叙旧的流程都慢了一拍,好在以朝夕快了一拍的眨眼速度补齐了,“还行。罢了,”他说,“难怪山上脚印变多了,你们都考了什么?”
“先跑到山脚,然后在半山腰除狼祸,过几天大概就是山顶了。”她轻松地话着小事,“这座山的气纯净不少。”
朝夕在她右手边转了个圈,“这门派的校服长这样,系扣繁琐了,胜在质感上乘,到时候就是仙君的。”
戎金月拍拍手,“好看。”
朝夕的嘴角如她所料地扬了起来,她沉下目光,瞧见衣摆处喷溅的褐色血迹,随他走动若隐若现。
“底下脏了。”
“死人的衣裳嘛,正常,洗完我会多穿层里衣。”朝夕环抱前胸,“有两个上山来的小仙师……一个道心破碎,不乐意与我换衣裳,尖叫地跑下山了;一个死了,他的衣裳就是我的衣裳。唔,若他们有缘成你入门后的师兄,我得解释解释,省得你我之间再承上他人血命孽债。”
“不用解释,”戎金月低嘁,“你最有你的道理。”
“好嘛,不费劲了。”朝夕说,“我比仙君、和那两位姑娘早一会儿到,来透透底,山顶有个见鹿林,埋了不少残肢断臂,我待着舒服极了,若非听到你的动静,估摸着会常在那养伤吧。”
戎金月撩下的睫帘稍稍掩住不断靠近的夜光,几分上了眼尾的调侃,“你家老大居然准许了?”
他嘘道:“偷偷跑出来的。”
“跑出来做什么?”
朝夕走近一步,背着手,微微俯腰,倾脸去看她,别到耳后的发丝适时滑落,带过他笑眯眯的模样。
“这不是怕你忘了我?”
此话一出,对面的小仙君显然愣了愣。
小仙君整理尴尬的方法便是假装自己很忙,她掐去木刺,将柔软的花枝缠在手腕上,不是清瘦的体态,腕骨却很突出,有条青筋浅浅地盘在骨肉上,随着打结的发力而鼓起——观察她心绪的变化成了朝夕的兴事。
比如她刚走到湖边,肩膀细微内扣,说明哀痛;比如重逢瞬间,她咬咬牙,两腮轻膨,说明激动。
他欣赏她不可言说的悲喜交加。
仙君将这把充满诅咒的刀照顾得很好,至少牵着自己魂魄的那一部分干干净净,像被拥进斑斓彩霞。
「实在是个……善良的好孩子。」
她问:“什么?”
朝夕觉察自己说了句很没有礼貌的话,下意识拉开两人距离,要退到如两人年岁距离那般。
但是仙君忽然拉住他。
断臂被草率地接回去了,骨头长好了血肉没连上,他被猛地拽着,抖抖嘴唇,什么声音也没喊出来。
甫一转身,罡风袭来,长了眼睛般直扑向他们。
说是轻罢,戎金月拉着他躲开时,那股力破开九重云霄,惊扰素娥,远处山体闷震;说是重罢,只感到如片羽抚过,风中寒光一闪,要命的尖锐,而不偏不倚地只在朝夕脸侧划了道极短的白痕,凡人遭此也不见血。
她啧了一声。
朝夕在它再度擦过时抓住,手衣被震碎了。
是那位无名公子的砍刀,他的情绪骤然平稳下来,反应过来时自己在笑。
他顺手把砍刀扔了。
戎金月懒得管他在乐什么,冲着湖对岸与小土狗窃窃私语的骆根传音道:“回去与公良集合,我殿后。”
传音只进不出,无论嗓门多大都递不回来,骆根扛起小土狗,担忧使其跑得比骏马还快。
戎金月利落地拔出白剑,剑气指山巅。
此地有名,“埋骨见鹿”。
半山腰生火取乐的晋升者看不见山顶甚于沧海磅礴的黑雾,互相道为何日色转寒,枝叶婆娑。
嵌入地表的砍刀上残存法阵的气息,熟悉的气息,是创造镜向荒山的迷音屏障,现在它被改写了,将落叶里的遗物,将山上万物传送到此处,乃至施加格外的攻击。
似要印证她的猜想,数百沾血箭如流星坠落,将静湖惊出狂澜,有些被戎金月挽起的剑花斩断,有些被外发的仙力硬控于半空,啪地落地。
她刻意偏离剑气轨道,避免波及总在受伤的某人。
漏网之鱼趁机闯入那处安全领域。
朝夕压嗓念了个音,周身皆成粉屑流沙。
多数箭上血已发黑,但有三支箭上是新血。
晋升者内没有持弓箭的,戎金月估计这三支就是朝夕喂给无名公子的,他从山顶残肢断臂身上拾来的小垃圾。
后来被她拿来喂妖狼。
“山顶是乱葬岗?”
“嗯。”
“为什么是在山顶,”她问,“有谁死在山顶?”
“那可太多了。”他扬起脖子,“正看着我们呢。”
……
“阴魂不散,阻碍通行,光靠仙修无法完全渡化,只得以法阵镇压,它们每过一定时间都会暴动。”
刘婋叩击拐杖,形成护身罩盖在晋升者头顶,将狂乱的抛掷阻挡在外,一只照夜清停在她的肩头。
“三天后,暴动渐息。你们需亲自上山,找到阵眼,用自己的方法加固,维持一柱香即可。
“祝愿诸君,旗开得胜。”
一个人对应一个阵眼,需要他们单独行动,公良绥和骆根是最晚出发的,她们请求刘婋帮忙寻找戎金月,结果自是被委婉拒绝。“照你们所说,那位戎姑娘本身实力超凡脱俗,”刘婋说,“她走了,对你们入选不是件好事吗?”
“奶奶,话不能这么说!”骆根急着辩驳,就被公良绥拽走了,她把骆根提到树荫下,将平分好的干粮多拨出一些塞给骆根,“人家想帮早就帮了。”公良绥抿唇,“听着,我不陪你上山,仙师教你的那些法诀背会了没?”
骆根说不出话来。
公良绥说:“你能活下来,你很厉害。”
“公良大人,”骆根说,“公良……姐姐,”她有点儿想哭地看着对方,“这里有花香,但我听不见鸟儿叫的声音。”
“只是分开一段时间,爬爬山,插插旗,做你最擅长的事儿,哪有这么可怕,”公良绥笑道,“我相信你们。”
骆根垂臂握着分发下来的旗子,说,好。
她走啊走啊,影子黏在地上,小土狗的四只爪子也黏在地上,它被山上的震动吓得应激,骆根抹了把眼泪,蹲下揉揉它,“乖乖,我们不回家了。”
上山的路,她多么熟悉。
弟弟坐在柴篓里,颠簸得号啕大哭,扯着她的发根,爹就要骂她了,威胁说要把她送出去贴补家用。她也哭,偷偷哭,娘是个闷葫芦,抱着她说不送不送。
她忽然问:如果我爬不了山,砍不了柴,采不着药了,你们有一天会送我走吗?
娘一声不吭。
是明天就送我走吗?
娘一声不吭。
她便无声地流了整夜眼泪。
在战乱逃难的时候,爹死于守兵的棍棒下,娘死于肚子里又一个未成形的孩子,她被流匪救了一命。女人抽着烟说娘提前交了私藏的全部家当,作她孩子的保路费。
为什么?
流匪冲她呵白烟,你管老子做什么。
自后,甭管外头传什么人吃人狗咬狗,她竟都不在意了。想到这,骆根抽出白刃,一会儿觉得自己正努力往上爬,一会儿又发现自己越走越低,稍有不慎就摔碎了。
冷风怂恿她弓起脖子。
哪怕骆根不停不歇,刚站定休憩,手脚俱冰凉。她找不着她的小土狗了,虚浮地喘口气,余光处伏着片黑影。
“乖乖?”
“汪。”
这明显是人叫的声音。
骆根寒毛炸起,不受控制地想起阿爷生前讲过的那些志怪话本,诸如人身上有三把火,猛回头的话,鬼会把肩上明火吹灭——她的脸颊突然凉了一阵儿。
“小妹妹,怎地不理我?”
紫衣蹊跷地跳入她的视野,是个高挑女子,裙装短了一截,耳坠三枚金叶,脸蛋红扑扑的。
骆根惊恐道:“你……你是哪个?”
理智一触即溃的模样引得女子笑了,“怕什么,你没在晋升的人里见过我吗?”她摇摇手里的弓箭,“我和李公子王公子一同,在篝火旁比赛射箭,我可是你们的大满贯。”
“李公子?”骆根迷茫了,“王公子?”
她指着自己,“我叫咕噜。你也太不合群了吧。”
“但那个老奶奶不是让我们分头行动吗?”
“你没闻到一种很浓郁的气息吗?”咕噜恨铁不成钢地说,“我看你既已洗髓,怎么照用凡人习性?你要动用灵觉去看、去听,你个笨蛋,这条路上会遇到两个阵眼。”
骆根呆滞地点头。
咕噜还帮她找到昏迷在草丛边的小土狗,说这里太冷了,它受不住的。见骆根着急地把它往怀里揣,咕噜猛拍胸口又骂她笨蛋,“人身上有三把火,听过没?”
骆根一听就浑身哆嗦了,惊恐地看着她。
“我不知道!”
“你呀你,是不是尽受坏人欺负。”咕噜戳她脑门,“用你的心明火把掌心搓热,再去暖这只狗。”
骆根乱七八糟地运了一通气,却觉经脉莫名淤塞,默念法诀也无甚作用,想道算了,心疼地抱紧小土狗。
两人一步一个脚印。
期间咕噜不止一次将视线飘向后头,发现骆根一直只落后两步,将自己的脚印老老实实地埋进她的脚印中。
山路遥远,咕噜跟她聊天解乏。
“小妹妹家住在哪里?”
“在很远的地方。”
“很远的地方?我也是。”骆根以为她亦属大晟贵族,闻言惊讶不已,咕噜摇头晃脑,“我没有亲戚家人,虽说主子对我很好,还重用我,但我想知道自己从哪儿来。”
骆根说:“从妈妈的肚子里来呀。”
咕噜怔然后哈哈大笑,“你怎么不说,我是水里游的虾蟆子?我从水里来,要往海里去。”
骆根坚持道:“虾蟆子也是从虾蟆肚子里来。”
咕噜手指卷了卷头发,“我知道,我知道。但人为什么不能从虾蟆子的肚子里来呢,活着在地上走,老了,慢慢游到海里去,死就死在海里面。”
“海里可没有虾蟆子。”
“你见过海?”咕噜不与她犟了,回头,眼眸亮亮的,这时骆根看清她眼底一闪而过的——那是什么?骆根很快就摇摇头回答道:“我家那边,爬上山就能看见。”
“我想看一次!”
“一次怎么够?”骆根说,“我心头堵时就坐在山顶,我不爱等日落,盯着海浪看,大海会吹来很凉爽的风。”
咕噜说:“然后呢?”
“然后我就抱着柴火回家去,娘在煮粥,弟弟惹了寒,爹在哎呀哎呀地叹气,说家里挣的比花出去的少太多,都怪官家,要打那些该死的仗。打仗不好的,他半条胳膊就是打仗打断的,哪里都不收他干活。”
咕噜的声音变轻了,“打仗为什么不好?”
“我不知道……”骆根说,“打仗不好的话,咋会有那么那么多人争着去送死?”
咕噜说:“那为什么争着来杀狼?”
“上了战场我就是死路一条,我不想打仗。”骆根气馁地说,“我也没有力气去杀狼。我不想杀它们。”
嗅到云的味道时,她们的距离终于拉近了,迎接她们的是突兀的岔路口,月光唯眷恋其中一条。
骆根说:“我们是不是要分开啦?”
咕噜说:“对呀。”
“要是我们都入选了,你得空来我家看看海吧。”骆根考虑来考虑去,说,“甭管入没入选,都可以来。”
“我才不来找笨蛋。”
咕噜笑笑,往没有月亮的那条路走去。倾泻的月光依稀蹭过,照得她仿佛丢了影子。
天不再冷,骆根肩头的明火烫了起来。
这个更新频率有点那啥[害羞]
灵感有多少一章就有多少,灵感用完了难免懈怠了。
嗯。。。。这次的灵感可分为两章,下一章大概率要修文了,因为是通宵码的,质量堪忧。[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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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虚实相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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