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择有时是一瞬间的事情。
没有多余的力气凌虚御空,她提起男子后衣领,拖拽着匿入层云,行至半路,她后知后觉地探其鼻息。
微弱得快死了。玄色劲装愈衬白森森的脸色,好相貌呼之欲出,抿唇似哼着宛转腔调,煞意嵌于眼波之中。
此刻被她拿捏,贴着有些冻手……还有些难缠。
鬼气被发现后缩回阔刀,半晌,钻出来悄悄裹着她的小指乃至趴在指缝间,不太聪明,俨然忘了方才的残忍。
她权且当作没看见。
藏匿洞窟是年少时发现的,位于仙浊交界处,气息混乱,内外形势常变。那些仙子追赶她,她慌不择路地躲在此处浅眠,偶尔反省下次是否直踹他们死穴。
浊气肆意闯荡,鬼气节节败退,男子刚靠上石壁便蜷缩起来,睫毛不安地扇动,喉咙挤出干呕的气音。
她同样难以忍受地走出洞窟。天尊无影无踪,仙兵有清扫旧部的纪律,她眺望远方,那是从锦的神陨之处。三界外为虚无,亦为交战伊始之地。虚无吞并所有,尤爱仙鬼魂魄,是以她们死后不得超生——怀里累积的雾气散得空荡荡的,容不得环抱云霓,女子吸了吸鼻子。
她们生于枯竭天池,是最低等的灵识,侥幸化形摆脱破碎的命运,决定不了什么,被挤出燃烧的血。
仙魂固熄灭,可何以为家?
拔刀,见她凛然,透亮的光统统被眉弓拨去了,射出离弦箭,映出深邃的黑眸。
成王败寇,弱肉强食,自古如此?
她夺步回窟,踩住男子曲起的膝盖,罔顾他的失语凝滞,柄端抵着肩膀,左手两指搭上他的颈脉,吝啬地挤入一道仙气,他俯身轻微颤抖,被逼急似的咳出冷风。
女子手腕一挺,顶得更深。
疼痛强续上意识,他不言不语,僵持不知多久,他主动握住她的手腕,往心口的位置带了带。
“既救了我,我的身子现在任仙君处置。”男子说,“杀了也好,废了也罢,概是我咎由自取,不得善终。”
她微怔。
他接着道:“您是天仙剑骨,我就是炼丹的炉,倒掉的药渣。仙君,我错了,您且给我个痛快。”
她问:“为什么这样可怜?”
男子似乎被熬走了全部气力,眼眶红红的,冰凉的黑雾涌出湿乎乎的感觉。她看着他的脸,若有所思,左手改为钳制他的脖颈,他心领神会,覆上她的手。
“仙君可知无痛之死?便是以尸身炼丹的秘术。我在何处都不得自由……您行行好,渡我过这苦海。”
两只相叠的手随之一同收紧。
他仰视她的一举一动。
在缠绵的接触中寻觅良机,他眯起眼睛,趁另条腿得空,腿鞭一息之间暴起,直扫向她侧腹。
女子却早有预料地挣脱,旋腕持刀,贴身抵挡。
噌、当!
挨打习惯了,才知下一招最可能落在哪里。
他眼眶还是红红的,笑得很哑,两人于是不谋而合地再过起招来,不知擦过谁的胳膊,不知磕到谁的骨头。打到最后就很难看了,一阵天旋地转,男子抢过刀鞘抵住她的脖颈,而女子持刀背不轻不重地撞着他的脊梁腰椎。
都未更进一步。
他率先翻身倒在一旁,往远处靠去,两人之间还能再塞下两个人,“仙君。”
她静静地躺着,灰头土脸,胸膛起起伏伏,像是在反复斟酌同一件事,连浊气都能忍受了。
“方才我是真心的。”
她嗯了声,又道:“鬼族没有心脏。”
“也是。”他闭上眼睛,放松下来再提劲,全身酸胀而生疼,快要抬不起手指。
“你赢了,暂且和平相处。”她撕去乱七八糟的血袍,护甲应声四分五裂,袒露贴身的里衣。
“为何留我一命?”
“打不过你,留便留了,你伤我不深倒是做作矫情。”她掐凝神聚气诀,金光环绕温养内伤,“休息吧。”
他将胳膊枕在头下。毫无词藻的矫饰,可一种缓慢的与疼痛最为接近的感觉徘徊全身,辨不清具体病灶。
他想自己伤得太重,危在旦夕。
……
吐纳浊气,运行数个小周天后,仙气才不情不愿地与之平起平坐,她陷入了瓶颈,进退维谷,遂退出状态,探查一番患处皆有好转。
将刀别在背后,她看向不远处的男子。
他侧躺不动,一根脱落的睫毛停在脸颊上,似寐得深了,破绽百出,露出脖颈大片的绞青。
食指在青痕上慢慢划过,散发滑进他的锁骨,他一动不动,她面无表情地观察他的反应,往下继续动作。
真的没有心跳,假的一样。
她开始怀疑触碰到的呼吸是否是个错觉。
直到手背盖上他的额头,男子掀开眼皮,“仙君,我受伤是不会发热的。”
她于是将掌间浊气毫无顾忌地探入他的灵识。
“魂魄怎么碎成这样?”
“别这样关心我。”他说。
“我没关心你。”她说。
他反而松缓身子,百无禁忌了,任凭她的气息在灵海中游走,魂魄碎痕清晰如昨,擦肩而过时她不由自主地轻抚了一下,想起了化形前的自己。
广寒孤寂降临,她抱刀独守洞口,摸摸云层的温度,浊界春色渐晚,战火平添肃杀之意。
大抵闻不到爆竹的味道了。
时光被那个不归人拽得很长,她阖了几次眼,睁开时一如既往。她不想去思考远方,不想去在意当下,放空所有地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男子踱至其身侧,好玩儿地掬一捧云,云丝透月,带着纸页的毛边儿。
良久,她倾诉道:“我做错了事。”
“为了什么?”
“我的出生。”
他踢开一粒石子,也倚住石壁。他听鬼帝说,浊界初生时,生灵诞生魂魄,随开智而增强,生灵渡一次轮回抽取一个魂,抽完了就抽魄,凡人至多轮回十世,但多是经历一世就不愿再入轮回,因出生而死的。
比如弃婴。
她摩挲双手指节,“书上说,成王败寇,沦丧者众。不该死的死了,何必留我苟活至今?”
他低眸,唇角下压,“这话真不适合你。”
她自嘲地说:“瓶颈期的悲观罢了。”
他说:“听过以毒攻毒么?”
她说:“比之尸身炼丹,略懂。”
“试试?”
“试试。”
男子弯腰,指腹略过她脖侧死穴,摁在刀鞘造成的白痕之上,“以退为进,以疏代堵,切忌操之过急。”
他边说边控制着褪去阴寒,流入脉搏的是恰到好处的低低的温度。仙气反应汹涌,浊气作壁上观,闯入的鬼气充当诱饵在经脉中流淌,顺势推开她经年累月的淤塞。
他们挨得不算近,她得抬臂才能触碰,手指碰巧陷入他胳膊处的凹痕,此处应被挖去一块肉,隔着衣裳根本看不出来,不知玄衣之下瞒了多少深深浅浅的伤。
“仙君现在消气了吗?”
“什么?”
“从初见到现在,仙君的火气越来越大了,就像刚刚失去了最重要的人?”
各种滋味郁结心头,逃也逃不掉,女子摇着头拒绝交流,既见霞光,两道身影一高一低交错着好像并肩,她忽觉身边人触手可及,又在远方。
其心慌慌。
回头,男子立刻却躺下翻了个身,蜷缩着背对她。
“怎么了这是?”
“不回答我,”他低低道,出言相当直白,“算了。”
他看不见女子的脸,再睁眼时,洞窟没有仙君,有他的刀,洞口白茫茫地照亮,他也许睡着了。
阔刀自作主张地跃至手中,他拧了把胳膊,旧伤渗出新血,漫过刃处的浮雕,蚓窍蝇鸣,唤出的鬼魂撞破封印急掠而来,蜂蛹缠绕他的胳膊,欲夺活口而打牙祭。
瞳底亮出鲜艳的银朱红,握刀之手兴奋地发颤。
仙帝差点要了他的命。既然活着,伤势便不重要,毕竟铁链一刻未断,这是回家的路,如名字的烙印。
“醒了?”
适逢清冷女声,洞口,幂篱女子离他很远,目之所及撞进一网深色,好似垂到手心。
分明晚春时分,他嗅到了霜雪与硝烟。
刀掉在地上,砰地一响,是话本子上说的烟花吗?
“仙君方才去哪了?”他若无其事地捡起刀来摆回原处,再装模作样地被自己凉在手背的血迹吓了一跳。
她解下背篓与幂篱,晃晃汗湿的脑袋,背诵一连串名字,乍听都是止血消瘀的。
他自她换气工夫探头,“有钱吗?”
“帮人杀了几个流贼。”她十分坦然。
“杀了?”
“非常时期,命比钱贵。”
他揶揄道:“凡人受天道庇护,仙君小心天谴。”
“无所谓。”她说,“是给你的。”
他没问为什么,抱起篓子,手指情不自禁地用着力,急速地眨眨眼,很快恢复了自如。
而她流睇那把变了模样的阔刀。
都,默不作声。
直到他微笑地说:“多谢仙君垂怜。”
光用第三人称太不够水字数了[摊手]
4.12:修文。
想塑造一种淡淡的相处模式,但担心淡到莫名其妙就相安无事了[好运莲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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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且战且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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