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赴人间,街道萧索,破壁残璋。
酒楼幌子倒下,她踩灭旗帘上的火。近处几个魁梧大汉砸着药堂招牌,地动山摇般的阵仗。一个瘦削男人,头被砸破了,腮胡却被细致割净,血流得很光滑,此时搓手顿足,在药堂外走来走去。
“药堂主人是哪位?”她问。
大汉排排逼近,眼里射出幽绿色的光,在更多狎昵之语脱口而出前,瘦子发声示意了,“在下姓姜。”
“有没有止血的药?”她无视大汉的怒吼。
瘦子忐忑不安,“现成的……分发完了,里头的草药不知……有没有糟蹋了……”
女子微微颔首,冲最前者走近一步,控他脖颈同时一记腿鞭直抽章门,其余来不及瞠目结舌,大汉猛猛呕出肝脾肉块,倒在地上抽搐,鼻血漫地,很快绝了气息。
这骇吓众人,冷汗都热了。
“我都要了。”她平静地说,“拿他们换。”
……
救济堂堂主眼睛不知往哪放。地上吧,横七竖八,有违医者道义;脸上吧,毕竟是个姑娘,身上——“侠士,如今世道不太平,只着一件单衣,这少不了麻烦。”
对门的布坊惨不忍睹,拖行的血迹纵横交错,陈旧且发黑,裂出大地纹路。
她对身外之物看得很轻,踱入其间左顾右盼,拾了顶幸免于难的幂篱,自己戴去了,黑纱坠至腰身,如常续上原话,“如何不太平?”
「自晟国国君祭奠蛇女头颅,天诞紫光,一星长亮伴生龙吟凤鸣,朝臣高呼“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攻城灭国如虎添翼,败国图以蛇肉炼丹,致使兵戈相争。」
“蛇女是什么?”
“一只人身蛇尾的大妖,吞食庇佑当地的神仙后盘踞天山,阻碍谷道通行,附近人家惶惶不可终日。”
“故事从哪里传来的?”
“晟国子民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她没忍住笑了笑,以往被他们揍得耳鸣,也是因为亲眼所见,理由忘了,言语虽轻,蛮横起来谁都挡不住,“嗯,就当是这样吧。那么,蛇女是如何死的?”
“自然是国君广征有志之士,领精兵数千,众志成城,直捣妖蛇巢穴……”
“蛇女既可弑仙,凡人却没有死伤?”
“大抵中了谋士的陷阱吧。”
“没准是世外高人一击毙命。”她不轻不重道。
“若如此,当真是个大英雄。”堂主说,“在下弱冠年也做过仗剑江湖的梦,可惜岁月催人老。”
地上碎成两半的招牌,貌似是神农救济堂,她打断堂主源源不断的忧思,“你是神农后人?”
“非也,族中历代行医罢了。”堂主挺直腰板,眸光分明黯淡了,“在下不忍见平民受战乱疾苦,草率做了决定,但有心无力,还是让侠士见了笑话。”
浊界凡人众多,多的是治不完的疾苦,生如大仙亦有束手无策的时候,她观此人内力空虚,毫无灵根,不比自己至少有几分模仿的悟性,甚至觉得他弱得可怜了。
“都认不清自己,确实是笑话。”
堂主哽得脖子发红,“望您不吝赐教。”
“成王败寇,弱肉强食,自古如此。”她顿了顿,“嗯,我的意思是,仅你一人是不够的。”
堂主的脸更烫了。
“我有位相识,曾长久地护着我。”女子说,“我无能为力,护不住她。当时,我的身边没有别人。”
阁主不在,从锦代理书阁时总要求自己看书,看到滚瓜烂熟,合上就能默出几处强调了仙帝的“轩然霞举”和“神清骨秀”,看到没有耐心的自己渐渐有了耐心,一抬头,早处理完日常事务的从锦端坐着,静静看她。
看书像是从锦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对她来说这其实比扫通天阶漫长,但她宁愿更漫长。
是她跑得太慢。
洞窟内。
她拆去幂篱纱罗,略作裁剪修饰地系于上身,相得益彰,拂裙端坐;再拆幂篱,其中竹篾较为坚固,抬手,竹条悬空,环绕成镂空的小锅骨架。
“地皇与天皇婚配后,各自功绩归为夫妻之果,女娲庙便沦为求子庙。”男子盘腿支起胳膊,流云随他一指倒灌锅中,“她虽在人间失势,信仰少了些,力量少了些,杀鳌斩龙之能也足以威震四海八荒。我不懂她是怎么死的,但就是死了。仙君觉得呢?”
“我怎么会知道。”
她打了个响指,云彩顷刻搅拌成混浊的水。
男子停止折弄草药,自然而然地掐了朵莹莹鬼火,火舌淹没了小锅,怆然生烟,“真的?”
她极轻嗤笑,嘴唇刚咧开一个略大的弧度就很克制地收回,“你就是明知故问。”
草药被丢入锅中,咕噜咕噜地翻滚。
「地皇为浊界三皇之首。女娲死后,二皇以默许姿态旁观仙鬼交战,人间动乱,似角逐最终赢家。」
“据我所知,人皇常来鬼界玩儿,还问阎王殿下这些年有多少可怜虫误食断肠草。”男子似笑非笑的,“没准天皇有观星卜卦的喜好,仙君有观察过吗?”
女子说:“一来,我意在观察他人;二来,我以为三界大能互相都瞧不上,绝无私交可能。”
听到前半句,他眼皮一掀,随着后半句掉下去了,“无情道难修嘛,哪能做到没有**,永远不偏不倚。”
“若地皇择其一而随之——”女子否定道,“这梁子自她率领凡灵攻袭两族就结下了,迟早得还。”
他说:“那两位大人倒比她聪明得多。”
她说:“你也这样想?”
他环胸静默片刻,只以轻轻的鼻音回应,“哼。”
意图鲜明的围剿,鹬蚌相争的窥伺。
大浪淘沙,她是拍拍膝盖,扬起的尘埃,半生未离开仙界,不闻外事,却那样近地见过女娲最后一面。
据说斩首后犹有意识,镜中她是否看见了自己,若知死后被瓜分殆尽,同僚置之不理,她会为此生镇守浊界的选择感到后悔吗?
不知为何,她不怜她,而为她感到悲伤。
火光为男子填补几分血色,半张脸随雾摇曳,他凝睇焰心,“你老大是不是突破了什么瓶颈,越来越强了?我擅离职守又这样弱不禁风,万一我老大打不过,我就惨了。”
他再次撞上她意味深长的视线。
女子撑住下颌,“哦,那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直接问就没意思了。”他捻起长长的草药,叶芒刺肤,化为绕指柔,“想走的时候自然会走。”
“走,”她笑,“还是逃?”
“要看和谁。”
“和谁?”
“没有谁,”他也笑,“仙君,我会回去的。”
守夜当晚,她做了一个梦。
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真理,那么她苦虑颇多,竟一下掉进血海,随波逐流,沉沉浮浮。
本该惊醒,可见漩涡中心,梦是唯一相见的途径,她不由自主地摆臂游向从锦。
食指相触,骤然沦陷。
那时,她问:你有名字吗?
有的。仙子伴她在枯竭的天池散步。他们叫我从锦,这是师父给我取的名字。
我也想要个名字。
从锦碰碰她的脸颊。抱歉,我无权给你取名。
她不理解。
从锦指着脚下的云。
你想给这朵云取什么名字?
她想了想,说叫小白。
好,小白。从锦牵着她继续走。绕回原路,她拉着从锦。我们要踩到小白了。
从锦说:你要为接受这个名字的小家伙负责,但它生来是被践踏的,你今天阻止我,明天阻止谁?
她便放弃给云取名了。
从锦轻声道:
「或者,足够强大,大家将不再踏过你的禁令。」
醒来后她仰靠石壁,眸中潋滟欲滴,抱刀的手臂松弛下来——仙帝呼唤她的名字时,她失去了控制。
名字也让从锦成了师父的肉盾。
无形丝线缠绕神识,要把她们拖回天外天。
她阖目盘膝,纳气排杂,周身淡淡金光如轮月亮了洞口,消弭无声。
男子潦草披着外衣,将白日熬好的草药杵成膏状,半揭衣襟,慢慢撕开腐烂黏连的创口,敷上去,膏体揉开可见浅绿色的碎络,遮住了不太雅观的皮肤,闲着无聊又将剩余草叶折成颗星星,在指间溜着玩。
他想:真是努力啊。
三两时辰后,他行至女子身边,瞅她悟得汗涔涔,把刀抱得死紧,到处都是明晃晃的破绽。
算了,胜之不武。
他将草星星当作小奖励放在她的膝盖上,避开洞口障眼的浊气,独身去往人间。
凭残存的记忆一路向北,终点却是人去楼空,与好汉拼酒的小馆化为灰烬,失了走贩“卖糖葫芦欸”的吆喝,有个头扎纱布的瘦削男子在狼藉中整理着什么。
“问个路。”他说。
堂主见他诡异瞳眸,睁大眼睛,嘴唇动了动,幸好不是恐惧之色,“公子一身伤,要往何处去?”
“小伤。”他掩好衣襟道,“这位大哥行行好,我想打听个人,是我的老相识,该往何处去?”
“当今最繁华之处莫过于大晟,可谓四通八达。”堂主犹豫再三,蓦地握紧落灰的书册,“你一定小心。”
“我又不是去送死。”
堂主说:“公子当在下庸人自扰。”
“是么,”他笑眯着眼,“我还真怕自己将新人错认为旧人。”
倘若以花相喻,有的零落成泥,有的恰逢时节,昂然斗艳,大晟无疑是后者,一株富贵牡丹,碾碎枯枝败叶,瓣蕊舒展,花香馥郁到沉重。
途经都城,达至鼎峰。
庭堂威严,看守肃穆,却不觉人影点水掠过。
他停在飞檐,俯瞰大道小巷,后晌时各路人马川流不息,夜深无宵禁,张灯结彩,独某处仍由漆黑覆盖。
瓦片后知后觉地响了一声。
宅院后,不知名暗巷里,赋闲民兵仰倒,被一条腿接住,因而落地无声,似在酣眠。
他手里则多了张文书,甩页一瞧,是暗花令。
“梁姓从二品官头颅及凭证信物。”男子折好收入袖中,笑着对尸体说,“大哥厉害,能接这种高价悬赏。”
而正儿八经粘在泥墙上的,他借指尖鬼火看去,皆是面向大众的海捕文书,出自官家,情报详实。
他的目光驻留许久。
……
大晟某渔庄,装点如世外桃源。男子蹲于塘前,整只手垂进水中,鱼苗热切地啄食他的血肉。
这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匆匆赶来的守卫惊恐至极,他腰间系着个头颅,死不瞑目,截断面干干净净,发如落地流苏。
此事惊动了渔庄庄主,是个身穿深色长袍对襟马褂的老者,抚髯抹汗,生了对无神的大眼睛。
男子随其踱进里屋,拽过蒲团,盘腿坐下,上身歪着头颅也斜放着,如一只攀附桌脚的宠物。老者一眼认出此乃国君眼前的红人,梁氏权贵,年纪轻轻的梁家主。
怪不得一夕之间梁氏消息被封锁了。
男子却像见亲戚一样,目光在屋里乱转,在美人挂画上停留许久,揉揉因打理得当而油光水滑手感颇佳的富贵脑袋,“你们这里,钱很重要。”
老者说:“无疑。”
“这孩子的命挺重要,我光手,带不走全部赏金。”
老者急速思考,旋即快步走向屋外,他边等着边给这颗脑袋扎了两条小辫辫,哼哼唧唧,心情愉悦,不仅等来了结实耐装的皮革囊,还有套笔挺的劲装。
“义子建功立业,几年未归家,衣裳丢了可惜。”老者赔笑,“送给您也算留作念想,抵了一路仆仆风尘。”
“好看啊。”他弯眼盈盈,“第一次有人送我这个。”
老者方想为他指明更衣的客房,男子已脱去大半,皮肉涂抹轻青,虬结疤痕暴露在老者眼前,好在穿得也快,衣领暗扣拢至脖颈,赶走了招摇。
老者不敢说话,想自己本分地经营渔庄,偶尔兼职摆摊算命,竟没算到命中有此一劫。
他在旧衣里掏了掏,沿折痕展开风吹日晒的海捕,扫一眼就递给老者,“你的命不那么重要,再接再厉。”
老者吞咽唾沫,“您就为了这二百文?”
“不啊,全靠走运,我凭感觉来,想见见你的……”男子直接指向挂画,“这位姑娘。”
老者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襟,“这是离世的内人。”
他哦了声,“有义子,还有女儿吗?”
“有的。”
“能见见吗?”
“小女没下学,现在不在家……”
他的失望意味不言自明。临别前,他问老者哪里有好穿好看的新衣裳买,还留了一锭金子。
总是不可避免地让角色染上我的恶癖[三花猫头]
4.13:修文。
删删删删到令人无力。
世界观模糊点,不然细究粗究全是bu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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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此恨绵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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